第2章 橡皮糖(2)
“你说,老弟,”克拉克上气不接下气,“南希·拉玛尔是不是特漂亮?”
吉姆点头。
“太漂亮了。”他深表同意。
“今晚她的扮相太漂亮了,堪称完美,”克拉克接着道,“看见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家伙了吗?”
“那个大个子?穿白裤子的?”
“是啊。嗯……那家伙叫奥格登·梅里特,从萨凡纳[9]来的。老梅里特就是做‘梅里特’牌安全剃刀的。这家伙对她着了魔,追了整整一年。”
“这个妞儿很野,”克拉克接着说,“可我喜欢她。每个人都喜欢她。不过么,她也确实做过些疯疯癫癫的事情,但又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地混过来了。只是她干的那些事到底还是把她的名声搞得千疮百孔。”
“是吗?”吉姆将他的酒杯递过去,“这粟米威士忌味道真好。”
“还不错。哦,她是挺野的。还掷骰子,我的老天!她还很喜欢掺了姜汁的威士忌。我已经答应她一会儿给她一杯。”
“她爱上那个谁……梅里特了?”
“我他妈要知道这个就好啦。似乎这里顶尖的好姑娘最后都会嫁人,然后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小心塞上瓶塞。
“听着,吉姆,我得去跳舞了。你不跳的时候,帮个忙,把这瓶酒妥妥地放你屁股口袋里。但凡有人知道我这儿有酒,就会要,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酒就会被干掉,喝酒的家伙倒是舒服了,我就享受不成了。”
看来,南希·拉玛尔真要嫁人了。镇上所有人爱慕的“交际花”即将成为白裤子那家伙的私有财产了——而所有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白裤子他爹生产的剃刀要比他们邻居家的好。在他们往楼下走的时候,想到这些,无法言喻的沮丧笼罩了吉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炙热的渴望,既暧昧又罗曼蒂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形象——南希像个小男生似的、快活地在大街上走着,随手从仰慕他的水果贩子那儿拿起一个柑橘——似乎是献给她的供品,而且让这个傻瓜把账记在一个虚构的户头上,在“山姆苏打水”店前纠集起由一班花花公子组成的护花使者队伍,驾着车又唱又闹,志得意满奏凯而去。
橡皮糖走到门廊边一个黑暗又荒寂无人的角落——那是草坪上的月亮以及从舞厅唯一一扇房门透出的光亮都照不到的所在。他在那儿找到一把椅子,燃起一支香烟,陷入他惯常的虚无缥缈的遐想之中。此际,夜晚以及湿腻的粉扑发出热烘烘的气息——这些粉扑被塞进低胸礼服的前襟里,蒸腾出千百种浓香,飘浮在空中,溜出敞开的房门——使他的遐想多了一份肉欲的味道。音乐本身被高音长号搞得混沌不清,燥热且沉郁,变成了皮鞋和凉鞋磨擦地板的噪音中倦慵的泛音。
突然,有个黑影遮住了从门里射出的那片方形黄色光区。一个姑娘步出化妆间,站在门廊边离他不超过十码远的地方,吉姆只听见一声低吟的“该死”,然后她便转身看见他了。是南希·拉玛尔。
吉姆站起身来。
“你好!”
“你好……”她停住,迟疑,然后走近前来,“哦,是……吉姆·鲍威尔。”
他微微欠身,试图憋出句随意的话来。
“你会不会……”她飞快地张嘴说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口香糖该怎么弄?”
“什么?”
“我的鞋子粘上口香糖了。不知道哪个蠢驴把口香糖吐到地板上,那我当然就一脚踩上了。”
吉姆不合时宜地涨红了脸。
“你知道怎么去除它吗?”南希的声音里充满焦躁,“我试过用刀子刮,化妆间里每样见鬼的东西也都试遍了,还试过肥皂和水……甚至连香水也试了,我还想用粉扑去粘它,结果粉扑也给毁了。”
吉姆思考着这个问题,内心骚动不安。
“呃……我想,也许汽油……”
他的话甫一出口,南希便一把抓起他的手,匆忙地拉着他离开了低矮的走廊,越过花坛,飞奔向月色中停在高尔夫球场第一洞旁的几辆汽车。
“放汽油。”南希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道。
“什么?”
“当然是口香糖。必须想办法弄掉它。我可没法儿粘着个口香糖跳舞。”
吉姆顺从地走到车旁,为得到汽油,他开始仔细研究这些汽车。就算她开口要的是汽缸,想必吉姆也会尽全力扳一个下来。
“这儿,”他研究了一会儿说道,“这个比较好弄。有手帕吗?”
“在楼上呢,已经湿了。我用它蘸肥皂水了。”
吉姆费劲地把全身的口袋都翻了个遍。
“我应该没有手帕。”
“他妈的!算了,直接拧开吧,让汽油流到地上。”
吉姆拧开油嘴,汽油开始往下滴出来。
“多来点儿!”
吉姆开大了一些。汽油开始流淌,形成一个光闪闪的油洼,在油坑颤动的中央映射出十几个颤动的月亮。
“啊……”南希满意地舒了口气,“全放出来。只要在里面蹚一蹚就行了。”
吉姆不管不顾地把阀门拧到最大,那一小块油洼地顿时扩大了,变成一条涓流,朝四面八方淌去。
“这下好了。这还差不多。”
她提起裙摆,优雅地踩了进去。
“我就知道这办法能行。”她喃喃地说。
吉姆笑了。
“还有很多车呢。”
南希从汽油洼中轻盈地跨出来,在汽车踏板上刮蹭她的鞋帮、鞋底。橡皮糖再也忍不住了,爆笑得直不起腰来。旋即,她也跟着一块儿大笑起来。
“你是跟克拉克·达罗一起来的,对吗?”回走廊的路上,南希问道。
“对。”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还在跳舞吧,我猜。”
“妈的!他答应给我来杯威士忌的。”
“嗯,”吉姆说,“我觉着问题不大。他的酒瓶就在我裤兜里。”
她对他粲然一笑。
“我想,你是不是得掺上些姜汁汽水?”他问。
“那可不是我的风格。喝瓶子里的玩意儿就够了。”
“你确定?”
她笑了笑,透着不屑。
“你看着,任何男人能喝的,我都能喝。咱们坐下吧。”
南希坐到一张桌旁,吉姆在她身边的一张藤椅里坐下。她拿掉瓶塞,将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吉姆着迷地望着她。
“喜欢吗?”
南希摇摇头,喘不上气的样子。
“不喜欢,可我喜欢它带来的那份感觉。我想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吧。”
吉姆表示同意。
“我爸爸太喜欢喝了。喝上了瘾。”
“美国男人不知道应该怎么喝酒。”南希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吉姆吃了一惊。
“事实上,”南希漫不经心地接着说,“他们什么都干不好。我觉得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生在英国。”
“英国?”
“是的,没出生在那里是我一生的遗憾。”
“你喜欢那里?”
“是的,非常喜欢。我倒从来没去过英国,但在这里遇到过许多英国兵,都是牛津和剑桥出来的。对了,跟这里的塞沃尼[10]和佐治亚大学差不多……当然,我还读过很多英国小说。”
吉姆对此很感兴趣却又莫名诧异。
“你听说过黛安娜·曼纳斯夫人吗?”她认真地问道。
没有,吉姆没听说过。
“嗯,我就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你知道……她有一头黑发,就像我一样,野性十足,这点也一样。她就是那样的姑娘——会骑着马踏上天主教堂、基督教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台阶。之后所有小说家都让他们的女主角照着这个做。”
吉姆礼貌地颔首示意,但此番话也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把酒瓶给我,”南希说,“我还想喝一小口,这点小酒连小婴儿都伤不了。”
“你看啊,”刚才的一大口酒,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接着说,“那里的人很有腔调。这里的人就没有。我的意思是,为这里的小伙子去梳妆打扮,或者做些什么轰动的事情不值得。你不觉得吗?”
“我想可能是吧……我是说,应该是不值得吧。”吉姆嘟哝了一句。
“我想把它们都尝个遍。我是镇上唯一一个真正有范儿的姑娘。”
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愉快地打了个呵欠。
“夜色真美啊。”
“确实不错。”吉姆赞同道。
“想有条船,”南希用梦呓般的语调说,“想在波光粼粼的银色湖面上泛舟,就好比在泰晤士河上吧。还有香槟和鱼子酱三明治。再来八个人,其中一个男人得给派对助助兴,跳下水,结果淹死了,就像曾经有人为黛安娜·曼纳斯夫人做的一模一样。”
“他跳下船淹死是为了讨黛安娜·曼纳斯夫人的欢心吗?”
“他并不是想用这个来讨她欢心。他只是想从船舷上跳下去,给大家逗逗乐。”
“我敢说,他淹死的时候大家一定笑死了吧。”
“哦,我猜他们是笑了一小会儿,”南希承认,“在我想象中,黛安娜肯定是笑了的。她心肠很硬,我猜……就和我一样。”
“你心肠硬?”
“铁石心肠。”她又打了个呵欠,接着说,“再给我来点儿。”
吉姆迟疑了一下,但南希伸出手来,完全目中无人。
“不要把我当成小姑娘,”南希警告他说,“我可不像你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她想了一下,“不过,也许你是对的。你是年轻人的肩膀上架了颗老年人的脑袋……老脑筋。”
她跳起来朝房门走去,橡皮糖也站起身来。
“再会,”她客气有礼地说,“再会。谢谢你,橡皮糖。”
她随即步入舞厅,只剩吉姆留在门廊那里,目瞪口呆。
3
午夜十二点,一列身披斗篷的女子从化妆间鱼贯而出,每一位身侧都有一名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陪同,列队如同交谊舞的架势。他们带着蒙眬睡意及愉快的笑容飘出房门,去到门外的夜色中——在那里,汽车倒车的倒车,启动的启动,还有人围在喷水池旁,相互打着招呼。
吉姆,还是坐在他的角落里,起身——去找找克拉克吧。他们十一点的时候还碰过头,在那之后,克拉克就跳舞去了。找着找着,吉姆踱到之前是酒吧但现在提供软饮的地方。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困得要命的黑人在柜台后头打盹儿,两个小伙子在桌子上摆弄着一副骰子,再别无他人。吉姆正想离开,却一眼看到克拉克迈步进来。同时,克拉克正好也看到他。
“嘿,吉姆,”他命令道,“过来帮着把这瓶酒喝了。我想剩是没剩下多少了,但应该还够喝一圈的。”
南希、那个萨凡纳人、玛丽莲·韦德和乔·尤因都在门口懒洋洋地站着谈笑。南希迎住了吉姆的目光,朝他促狭、俏皮地眨了下眼。
他们走到一张桌旁,围着它各自坐好,等着侍应送姜汁过来。吉姆稍有些局促不安,转眼看向南希,她已经跟两个小伙子在另一张桌旁又玩起了双骰子的游戏。
“把他们叫过来,”克拉克说。
乔向四周扫了一眼。
“别叫那么多人啊。这已经坏了俱乐部的规矩。”
“附近又没有其他人,”克拉克坚持,“只有泰勒先生。他正像个疯子似的四下里打转呢,想找出是谁把他车子里的汽油给放光了。”
一阵哄堂大笑。
“我赌一百万,赌南希的鞋子一定又粘上什么东西了。有她在旁边,你可不能停车。”
“噢,南希,泰勒先生正找你呢!”
南希正玩得兴起,满脸放光。“我有两个星期没看见他那辆小破车了。”
吉姆觉得突然一下子没声音了,寂静得很。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辨不出年龄的人站在门口。
克拉克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不过来一起喝一杯么,泰勒先生?”
“谢谢。”
泰勒先生把他那并不招人待见的身体往椅子上一放,说:“恐怕也只能这样了。我在等人给我弄些汽油过来。有人拿我的车逗乐子呢。”
他眯缝着眼睛,迅速把每个人依次打量了一番。吉姆很想知道他刚才在门口听到了什么——正试着回想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今晚手气太好了,”南希大叫,“我扔的两个‘4’都在圈里。”
“我也来一把!”泰勒先生突然喊出来。
“哟,泰勒先生,我可不知道你也玩骰子。”见他甫一落座便立刻下了与她相同的赌注,南希有些兴奋过了头。自从那晚她断然拒绝了他一连串相当明显的求爱之后,他们也就不再掩饰对对方的反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