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时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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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骆驼屁股(4)

贝蒂欢快地蹦到前面,橄榄色手臂绕住了骆驼的脖子。小男孩、小女孩、乡巴佬、胖女人、瘦男人、吞剑者、婆罗洲[21]野人、无臂奇人在他们身后排成队伍,其中很多人都畅快地饮用了酒水,个个都醉了,被周围的闪灯和色彩搞得头晕眼花。那些原本熟悉的面孔,在稀奇古怪的假发和粗鄙的重彩下也显得出奇陌生。婚礼进行曲的动人和弦被长号和萨克斯风疯狂的混响搞成了切分音的节奏——婚礼就这么开始了。

“你不高兴吗,骆驼?”他们迈步向前,贝蒂甜蜜发问,“我们要去结婚了,从今以后,你就属于我这个可爱的耍蛇女郎了,你不高兴吗?”

骆驼的前腿欢蹦乱跳,以表示他喜乐之极。

“牧师!牧师!牧师在哪儿?”一派狂欢中几个声音在喊,“谁来当牧师?”

巨无霸金宝的脑袋突然从半掩着的餐具室门口探了出来,这是一个胖大的黑人,在塔利霍俱乐部当了好多年侍者。

“啊,金宝!”

“逮住老金宝。就是他了!”

“来吧,金宝。你给我们的一对新人证婚怎么样?”

“耶!”

金宝被四个滑稽演员逮个正着。他们剥下他的围裙,护送他走到舞厅尽头的一个高台子上,在那里把他的硬领解下,前后翻了个面,又戴了回去,立刻有了神职人员的样子。人们分成两列,给新娘新郎留出通道。

“女士们、先生们,”金宝声嘶力竭地吼着,“哦嗬,再有本《圣经》就全齐了。”

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本破损的《圣经》来。

“耶!金宝有《圣经》咯!”

“还有刮脸刀呢,我敢打赌!”

耍蛇女郎和骆驼在一片夹道欢呼声中站到了金宝跟前。

“你的结婚许可证在哪儿呢,骆驼?”

左近的男人戳了派瑞一下。

“给他张纸。什么样的都行。”

派瑞稀里糊涂地在口袋里乱摸一通,摸到一张叠着的纸,顺着骆驼的嘴递了出去。金宝倒拿着这纸,故作认真地端详着。

“这是一张特殊的骆驼结婚许可证,”他说,“把你的戒指准备好。”

派瑞在骆驼体内转过身,对着状态更糟了的另一半说:

“看在老天的份儿上,给我个戒指!”

“我没有。”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抗议道。

“你有。我看见了。”

“我可不打算把它从手上撸下来。”

“不取的话,我杀了你。”

那人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派瑞觉察出有一枚镶嵌着假钻的硕大黄铜戒指被塞进了手里。

又有人在外面搡了他一把。

“说话呀!”

“我愿意!”派瑞飞快地喊出声。

他听到了贝蒂语调轻松的回应,即使是一场滑稽表演,这声音也让他激动陶醉。

然后,他将那枚假钻戒指从骆驼身上的破洞中伸了出去,一边将它滑上贝蒂的手指,一边轻声跟着金宝念那古老却意义非凡的誓言。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他打定主意要在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前趁早溜走,毕竟塔特先生到现在还严格地替他保着密。派瑞是有尊严的年轻人——这件事很可能会将他才刚开始的律师生涯扼杀在摇篮里。

“拥抱新娘!”

“摘掉面具,骆驼,吻她!”

当贝蒂笑逐颜开地朝他转过身来,开始敲击那硬纸板做的口鼻时,派瑞的心本能地狂跳不已。他感到自控力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渴望用他的双臂拥抱她,宣告自己的身份,并亲吻那近在咫尺的、带笑的双唇——可就在此时,他们周围的笑声、欢呼声戛然而止,大厅陷入一片古怪的沉寂。派瑞和贝蒂讶异地抬起头。金宝惊恐地“啊”了一声,所有的眼光都落到他身上。

“啊哟!”金宝再次惊呼出声。沉寂弥漫了整个大厅,他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非常清楚,“这是一张真正的结婚许可证!”

“怎么会这样!”金宝喊出声来,把手上一直倒拿着的那张结婚许可证掉转过来。他掏出眼镜戴上,满面恼怒地研究着它。

“你说什么?”

“啊?”

“再说一遍,金宝!”

“你真识字吗?”

金宝摆着手让大家安静。派瑞血管里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已铸下大错。

“这是真的!”金宝重复道,“这真是一张许可证,一方是这位年轻女士,贝蒂·梅迪尔小姐,另一方是派瑞·帕克赫斯特先生。”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倒吸了一口气,在一片嗡嗡轰轰的议论声中,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骆驼。贝蒂飞快地从他身旁闪开,黄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暴怒的火星。

“是派瑞·帕克赫斯特先生吗,你这骆驼?”

派瑞没有回答。人群围得更紧了些,大家盯着他。他尴尬地石化一般僵在那里,当他注视着那个带来厄运的金宝时,硬纸板脸上仍是那副饥渴的、讥讽的表情。

“大家有话就赶紧说吧!”金宝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件严肃的事情。除了在这个俱乐部的工作之外,我碰巧还是第一非洲浸信会[22]的正经牧师。照我看,你们一切都已办妥,算是正式结婚了。”

5

后来的情形将永远载入塔利霍俱乐部的编年史中。肥壮的妇人昏过去了;百分之百的美国人都在诅咒;那些眨巴着大眼睛初涉社交圈的女孩子们,在闪电般聚起又闪电般消逝的人群中叽叽喳喳;一团糟的舞厅里到处都是恶毒却又刻意压低音量的古怪嗡嗡声。狂热的小年轻们发誓要杀掉派瑞或者金宝或者他们自己或者其他的谁。那个浸信会牧师则被一群狂暴且闹哄哄的业余律师围攻。他们询问着,恐吓着,急需知道此等事情有无先例可循。他们忙着下令取消婚约,特别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预谋有关。

角落里,汤森太太靠在霍华德·塔特先生肩上轻声抽咽。塔特先生试图安慰她,但徒劳无功,两人翻过来掉过去地大声说着“都是我的错”。外面冰雪覆盖的街道上,赛勒斯·梅迪尔先生,就是前文提到的铝人,正被两个膀阔腰圆的战车驭手夹在当间儿,慢慢地来回打转。他一会儿说上一串儿让人没法复述的脏话,一会儿又发疯般地求他们放了他让他去抓金宝。那个夜晚,出于搞笑的目的,梅迪尔先生扮成了婆罗洲的野人,连最挑剔的舞台监督都得承认,他这角色扮演得实在无可挑剔。

此时,两大主角占据了真正的舞台中心。贝蒂·梅迪尔——或者,贝蒂·帕克赫斯特——正暴跳如雷,她身旁围着几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那些好看点儿的正忙着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她,而顾不上去搭理她。骆驼站在大厅的另一端,除了脑袋那部分可怜巴巴地耷拉在胸前之外,身体其余部分还算完整。派瑞被一帮愤怒又晕头转向的男人包围着,他拼死为自己的无辜辩解。每过几分钟,似乎他已洗清了冤情,就又有人提起那张结婚许可证来,于是审问便重新来过。

托莱多公认的二号美女,一个名叫玛丽翁·克劳德的姑娘,对贝蒂说了句话,这才改变了整个状况的基调。

“好了,”她的声音充满恶意,“一切都会被推翻的,亲爱的。毫无疑问地,法庭会宣告它无效。”

贝蒂愤怒的泪水奇迹般地在眼中干涸了,她紧抿双唇,冷冷地看了玛丽翁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将她的同情者左右分开,径自穿过房间朝派瑞走去。派瑞注视着她,怕得要死。屋内又一次被沉寂笼罩了。

“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五分钟,我们谈谈?……或许,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派瑞点点头,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贝蒂冷冷地示意派瑞跟上,然后扬起下巴走出舞厅,朝一间清静私密的小牌屋走去。

派瑞打算起身跟上,但又因后腿没动而被拉了个踉跄。

“你在这儿待着!”派瑞粗暴地命令道。

“那可不行!”驼峰里传来哀怨的声音,“除非你先出去,再把我放出去。”

派瑞犹豫迟疑了,但他再也无法忍受人们好奇的眼光,只好咕哝着下了个什么指令,然后这骆驼就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贝蒂在等他。

“这下好了,”贝蒂开始吼上了,“瞧瞧你干了些什么!你和那纸疯狂的许可证!我早就说过你不该有它!”

“我亲爱的姑娘,我……”

“别叫我‘亲爱的姑娘’,要是嫌丢人还丢得不够,你还找得到老婆的话,就留着对你真正的老婆说吧。你也不要假装这一切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你知道你给那个黑人侍应塞过钱!你心知肚明!你该不会说你并不想跟我结婚吧?”

“我没有……当然想……”

“对,你最好承认这一点!你都试过了,那现在还想干什么?你知道我父亲快疯了吗?就算他想杀了你,也是你活该自找的。他会掏出枪来,把一些冷冰冰的钢铁射进你身体里去。即使这个婚礼……这件事能被宣告无效,那它也会影响我下半辈子的生活!”

派瑞忍不住温柔地引用了贝蒂的话:“啊,骆驼,你不想属于这个漂亮的耍蛇女郎一辈……”

“闭嘴!”贝蒂大叫。

一阵沉默。

“贝蒂,”派瑞终于开口了,“只有一个办法能还我们清白了,那就是你嫁给我。”

“嫁给你?!”

“是的。这真是唯一的……”

“你闭嘴!我不会嫁给你的,即使……即使……”

“我知道,即使我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男人。但是,你如果在乎你的名声……”

“名声!”她哭喊着,“你可倒好,现在想起我的名声来了。雇那个可怕的金宝之前,你为什么就没有考虑到我的名声呢……”

派瑞绝望地把手往上一摊。

“很好。你要我干什么都行。上帝作证,我放弃我所有的权利!”

“但是,”冒出来一个新声音说,“我不放弃。”

派瑞和贝蒂都惊着了,她吓得手捂心口。

“老天!那是什么?”

“是我。”骆驼的屁股说话了。

派瑞立刻揭开了骆驼皮,一个松松垮垮、疲疲遢遢的物体挑衅一般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快喝空了的酒瓶子。

“哎呀!”贝蒂喊道,“你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吓我!你说他是聋子……那个吓死人的家伙!”

骆驼的屁股坐到椅子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别这么说我,夫人。我可不是外人。我是你丈夫。”

“丈夫?!”

贝蒂和派瑞同时惊呼出声。

“哎哟,可不么。我跟那家伙一样,也是你的丈夫。那黑人并不是把你嫁给这骆驼的前半部。他是把你嫁给整个骆驼了啊。哎哟,你手指上戴的戒指还是我的呢!”

贝蒂尖叫了一声,将戒指从手指上一把撸下来,狠狠地扔到地板上。

“你这是做什么?”派瑞茫然地问。

“这么跟你说吧,你得对我好,还得让我满意。要是你做不到,那我就有跟你一样的当她丈夫的权利!”

“那是重婚罪。”派瑞转过身,对贝蒂严肃地说。

今晚,派瑞的终极时刻到来了,是拿自己身家性命冒险的终极机会。他站起身来,先看了看贝蒂。她瘫软无力地坐在那里,被才出现的复杂形势给吓傻了,然后又看看那个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晃,不安却面带威胁的男人。

“很好,”派瑞慢吞吞地对那人说,“你可以拥有她。贝蒂,我会向你证明,就我而言,我们的婚姻纯属偶然。我将彻底放弃让你做我妻子的权利,并且把你交给——交给这个男人,你戴过他戒指的男人——你的合法丈夫。”

一片沉寂中,四只惊惧的眼睛转过去盯着他。

“再见了,贝蒂,”派瑞断断续续地说,“有了新欢也别忘了旧爱。我会搭早班车去远西地区。念着我的好吧,贝蒂。”

他最后望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脑袋低垂到了胸前,将手放到门把手上。

“再见了。”派瑞又说了一遍,转动了把手。

就在这刻,那些小蛇、丝绸和黄褐色的头发朝他狂奔过去。

“噢,派瑞,别丢下我!派瑞,派瑞,带我跟你一起走!”

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脖子。他平静地环抱住她。

“我不在乎,”贝蒂哭喊道,“我爱你,只要你能在这个时间叫醒一个牧师再重来一遍,我就跟你一起去远西。”

骆驼的前半部从她肩上看过去,望着骆驼的后半部——两人对视着,极其微妙却深奥莫测地挤了下眼睛,只有真正的骆驼才能懂得其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