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国(1)
第一节
它是史上最梦幻的飞机。
宣战那天的十二点半,汤姆·路德伫立在南安普顿码头上,怀着一颗急切又惧怕的心凝望着天空,等待飞机到来。他反复轻声哼唱着几小节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第一乐章》,那是一段慷慨激昂的曲调,恰如兵戈铁马的战场。
他身边全是来看热闹的:配备望远镜的飞行爱好者、小男孩,还有好奇的探索者。路德心想,这是泛美飞剪号第九次降落在南安普顿港,但他们的新鲜劲儿却还未消退。这架飞机是如此令人神往着迷,以至于人们在自己国家开战的当天还蜂拥而来,只为一睹真容。码头两侧,两艘富丽堂皇的远洋邮轮在人群上空高高耸立着,但这漂浮酒店已然失去了魔力,所有人都在望着天空。
趁着飞机还没来,人们都在用英式口音讨论战争。小孩子们为战争的到来兴奋不已;男人们故意压低嗓音聊着炮兵坦克;女人们则神情阴郁。路德是美国人,他希望自己的国家能远离战争:这根本不关美国什么事儿。更何况,纳粹对共产主义够强硬,这一点值得赞扬。
路德是个专门生产羊毛布料的商人。共产党曾在他的纺织厂惹是生非。路德任其摆布,而他们却差点让他破产。时至今日,他还心有戚戚焉。当初,他父亲的男装店因为敌不过犹太商人的竞争,搞得一败涂地。接着路德的毛料厂又遭受共产党的威胁——大部分共产党都是犹太人!后来路德遇到了雷·帕特里卡,命运从此改变。帕特里卡的人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后来毛料厂里出了几回事故:一名性急的工人把手卡进了织布机;一名工会的招募员在车祸中身亡,肇事者逃逸;两名投诉工厂违反安全生产条例的男子在酒吧里打斗,最后以入院治疗告终;一名闹事的女人在家里房子失火之后,便撤销了对公司的诉讼。这些事故只花了几周就全部摆平了。然后就再没什么骚乱了。希特勒会的帕特里卡也会,对付共产党得像碾碎蟑螂一样。路德跺跺脚,依旧哼着他的贝多芬。
一艘汽艇驶出帝国航空公司水上飞机码头,穿过了海斯河口,又贴着溅落区来回开了几圈,清除漂浮物。人群里传出一阵急切的低语:一定是飞机马上要来了。
第一个瞅到飞机的是个穿着双大靴子的男孩。虽没有望远镜,但他那十一岁的视力比镜片强多了。“来啦!”他指向西南方尖叫着,“‘飞剪号’来啦!”每个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起先,路德只看到个飞鸟似的模糊形状,不过没多久,轮廓就清晰了。兴奋劲儿在人群里蔓延开来,大伙相互转告着:“那男孩说得没错!”
虽然大家都叫它“飞剪号”,但从技术上讲,它叫“波音B-314”。泛美航空公司委托波音公司打造一架能搭载乘客横跨大西洋又豪华舒适的飞机,而这就是成果——一座庞大、庄严、霸气得难以置信的空中宫殿。六架飞机成功交付后,泛美又订购了六架。无论是舒适度还是优雅度,它都能同停放在南安普敦那艘神话般的远洋邮轮媲美。不过,那艘船穿过大西洋得花上四五天,而“飞剪号”完成这段行程只消二十五到三十个小时。
“它就像一只带翅膀的鲸鱼。”飞机飞近的时候路德这样想着。它有像鲸鱼一样巨大的钝鼻子,庞大的身子,锥形尾部的尖端有一对高擎的尾鳍处达到顶点。巨大的发动机装在机翼内。翅膀下面是一对又粗又短的海翼,它们让飞机在水中得以保持平稳。飞机底部犹如刀刃一样锋利,仿佛快艇的船壳。
不一会儿,路德辨认出许多矩形窗口,分成不规则的两排,标志着上机舱和下机舱。他一周前来英国,坐的正是“飞剪号”,所以对它的布局十分熟悉。上机舱由驾驶舱和行李舱构成,下面是客舱。客舱里放的不是一排排座椅,而是一排排两用的沙发长椅。用餐时主休息室就是餐厅,到了晚上,沙发就成了一张张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将乘客与窗外的世界、天气隔离开。这里有厚厚的毯子、柔和的灯光、天鹅绒窗帘,还有和缓的配色与豪华的装潢。充足的隔音设备把发动机有力的吼叫变成了悠远的慰心哼唱。机长沉着威严,身着泛美航空制服的机组人员神采奕奕,服务员始终周到殷勤。所有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食物酒水持续供应;无论是睡觉时隔开铺位的窗帘,还是早餐时送到跟前的新鲜草莓,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会魔法般地在你需要的时刻出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像投映在窗上的电影一样不真实,机舱里反倒像是整个宇宙。
此等舒适来得并不便宜。往返票价675美元,能买半幢小房子。乘客都是些皇亲贵胄、电影明星、大公司的董事长和小国家的总统们。
汤姆·路德可不是这种人。他是有不少钱,但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通常不会挥霍在奢侈享受上。但他当时必须让自己了解这架飞机。一位非常有权势的人要求他去做一份危险的工作——那人的的确确是非常有权势的人。虽然这工作没报酬,不过让这样的一号人物欠自己人情可比挣钱强。
整项任务可能要取消了,路德还在等待让他行动的最终消息。等待的一半时间里他都迫不及待想动手;另外一半时间,他却又祈求着用不着走这一步。
飞机以斜角俯冲下来,机尾低于机头。如此之近的距离,让路德又一次震撼于机身的庞大。他知道机身长109英尺,也知道两翼间宽152英尺。可在亲眼目睹如此庞然大物在空中飘过之前,这些尺寸都不过是数字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飞机不像是在飞行,而是在坠落,像颗掉落的石头似的快要坠入海底了。然后它又好像是挨着水面悬在了空中,像被一根绳子吊着一样悬停了很久。它终于和水接触了,如投出的水漂一样拍过一个个浪峰,掠过水面,溅起阵阵细碎的浪花。好在庇护河口里并没什么大浪。不一会,船身扎进了水面,砰溅起的飞沫宛如炸弹爆发出的烟雾。
它劈开水面,在碧海中犁出一道白沟,将两侧弯弯的水沫送入两旁高空。这让路德想起一只伸展着双翅的野鸭收起蹼子落到湖面的样子。船身降得更低,飞向左右两边水幕溅得更高,然后船身开始前倾。机身慢慢浮起、平衡,水花也越积越多,“鲸鱼肚”渐渐露了出来。机头终于降下了。它突然减速,水花跟着消减成了余波,飞剪号变作一艘普通的船只,在海中平平静静地航行起来,仿佛未曾勇敢地冲破天际。
路德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赶紧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开始哼他的小调了。
飞机朝着自己的泊位滑行着。路德一周前在那里下过船。那座船坞经过特殊设计,有一对码头。几分钟后,飞机前后的绳子将拴到支柱上,接着会有绞盘将机身拖到后面两个码头之间的停泊点。尊贵的乘客会从门口出来,走到海翼上,再走上浮桥,从那儿走舷梯来到干燥的陆地上。
路德转身离开,又忽然停住。身旁站的是一位他从未谋面的人:身高和他差不多,身穿深灰西装、头戴圆顶礼帽,像是个正要上班的公司职员。路德从他身边走过时又瞧了一眼。礼帽下面的脸长得可不太像职员。这个男人高额头,明亮的蓝眼睛,长长的下巴,还有两片薄薄的无情的嘴唇。他比路德年长,四十岁上下,不过肩膀很宽阔,应该很健壮。他长得既英俊又危险。他瞪着路德的眼睛。
路德停止哼曲儿。
男人说:“我是亨利·费伯。”
“汤姆·路德。”
“我有条消息给你。”
路德的心停跳了一拍。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兴奋,然后用和那人一样干脆的声音说:“好。请讲。”
“周三那天,你特别感兴趣的那个人会在这架飞往纽约的飞机上。”
“你确定?”
男人严肃地看着路德,并没回答。
路德沉郁地点点头。所以说,任务还得继续完成。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谢谢。”他说。
“还有。”
“我在听。”
“消息的第二部分是不要让我们失望。”
路德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不用担心。”他的话比他的心更自信,“那家伙也许离得了南安普顿,但绝对到不了纽约。”
南安普顿码头的河湾正对面,帝国航空公司在那里建有水上飞机专用设施。帝航的机械师需在泛美飞行工程师的监督下,为飞剪号进行维护工作。这一趟航行的工程师是艾迪·迪金。
这是项大工程,好在他们有三天时间。乘客在108号泊位下完后,飞剪号会滑行到海斯河口。飞剪号会从水中央,由工作人员引到推车上,再被吊至滑坡,像只大鲸鱼似的平稳地躺在婴儿车上,被拖进庞大的绿色机棚。
横跨大西洋的航行对发动机来说是个艰难的任务。最远的航段,即纽芬兰飞爱尔兰段,飞机要连飞九个小时不停靠(由于逆风,相同距离的返程航段需要十六个半小时)。燃料一小时接一小时不停地流失;火花塞不停运转;每个庞大的发动机中,十四个气缸不停不息地上下泵动;十五英尺的螺旋桨切云砍雨,劈风而进。
对艾迪来说,这就是机械工程界的浪漫。人类真是太神奇了,竟造就出如此精密的发动机,可以完美而精确地连续运转,真是太奇妙了。有太多零件可能会出差错,还有太多活动部件必须精确地制造、装配在一起才能不折损、不打滑、不阻塞,并且不能因为这四十一吨重飞机连飞了千万英里后而有所磨损。
等到周三的早晨,“飞剪号”就会准备好再次起航了。
第二节
战争爆发那天是个可爱的夏末星期天,天气温和而灿烂。
在收音机广播开战消息几分钟之前,玛格丽特·奥森福德正站在自家那座庞大的砖砌庄园外。她穿着外衣戴着帽子,微微冒汗,正为自己被迫上教堂而愤愤不平。村子另一边的教堂高塔里,大挂钟索然无味地敲了一声。
玛格丽特讨厌教堂。虽然她已经十九岁,已经到了可以为自己的宗教信仰做主的年龄了,但是她父亲是不会让她错过做礼拜的。大约一年前,她鼓足勇气跟他说自己不想去,但是他压根没听进去。玛格丽特问:“难道你不觉得让不相信上帝的我去教堂很虚伪么?”父亲答:“别无理取闹了。”于是她就带着挫败感和一肚子怒火跟母亲说,等她年龄够了是决计不会再去教堂了。母亲说:“那就得听你丈夫的意思了,亲爱的。”这场争论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但是那之后的每个星期天,玛格丽特都在憎恶感之中煎熬着。
她的姐姐和弟弟也走出了庄园。伊丽莎白二十一岁,高大粗笨,相貌平平。曾几何时,两姐妹彼此无话不谈。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她们总是待在一起,俩人都没上学,在家跟家庭教师学习。她们总是知道彼此的秘密。但是最近她们日渐疏远了。青春期时,伊丽莎白随了父母的死板和传统:她无比保守,是保皇党的热烈拥护者,对所有新思想都视而不见,并敌视一切变革。玛格丽特则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她是女权主义者,也是社会主义分子。她对爵士音乐、立体派绘画还有自由诗都有兴趣。伊丽莎白觉得玛格丽特有这种激进的想法是对家族的背叛。玛格丽特虽然气恼姐姐愚蠢,但是同时也因为彼此不再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而伤心沮丧。她亲近的朋友并没几个。
珀西十四岁。对激进的思想,他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过生来是个捣蛋大王的他跟叛逆的玛格丽特相当有共鸣。他们同是父亲专制之下的难友,互相同情互相支持。玛格丽特对他喜爱有加。
不一会儿,母亲和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戴了条丑陋的橙绿相间的领带。他基本上是个色盲,不过这领带很可能是母亲买给他的。母亲有红色的头发、海绿色的眼睛,还有苍白的皮肤,她穿橙色或绿色的衣服时会容光焕发。父亲的黑发日渐灰白,加上他脸色泛红,当往脖子上挂着这条领带,活像是在警告别人危险勿近。
伊丽莎白的长相随父亲,深色的头发,不匀称的五官。玛格丽特则拥有母亲的特质,她倒是想有条和父亲领带颜色一样的真丝围巾。珀西则长得太快,没人能断言他最后会长得像谁。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车道向南走,来到村口。村里大部分的房屋还有方圆几英里内的农田都是父亲的财产。他什么都没做就坐享了如此财富:十九世纪初的几次联姻将郡内三个最重要的大地主家族结合在了一起,因此庞大的家产在传了一代又一代之后依然完整。
他们沿着村庄的街道走着,穿过草坪,来到了灰色石头砖堆建的教堂。他们依次进入,父亲母亲在前,玛格丽特跟在伊丽莎白后面,珀西殿后。当奥森福德一家穿过廊道到家族长凳区就座时,教会里的村民都纷纷用手摸额发向他们表示敬意。富农们种的都是从父亲那里租来的地,他们礼貌地鞠躬;中产阶级的罗万博士、斯密瑟上校还有阿弗雷男爵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每当有人行这种荒唐的封建礼,玛格丽特都会尴尬地缩缩头。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不是吗?她真想大声喊:“我父亲不比你们任何人高贵,甚至比你们大部分都恶劣!”说不定某天她真的会有这样的勇气。说不定她若真敢在教堂出回洋相,就能永远不用再回到那儿了,但她还是害怕如果这样做的话,不知父亲会怎样对付她。
他们入座时,珀西在众目之下故意用别人听得到的音量悄声说:“父亲,领带不错嘛。”玛格丽特强忍住,但还是憋不住笑出声来。她同珀西赶紧落座,埋下脸装作祈祷的样子,直到那股笑劲儿过去。这么一番折腾之后,玛格丽特感觉好些了。
牧师布道的内容是《圣经》中“浪子回头”的故事。玛格丽特想,这呆傻老头该选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比如“开战的可能性”。首相已经向希特勒发出最后通牒,元首对之表示不屑。宣战只是时间问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