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治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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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符

王符,后汉,安定临泾人,字节信。性耿介忤时,不仕,乃隐居著书,名《潜夫论》,列于儒家。清《四库提要》曰:“范氏以符与王充、仲长统同传,韩愈因作《三贤赞》。今以三家之书相较,符书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书凡三十六篇。

赞学 《潜夫论》,下同

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黄帝师风后,颛顼师老彭,帝喾师祝融,尧师务成,舜师纪后,禹师墨如,汤师伊尹,文、武师姜尚,周公师庶秀,孔子师老聃。若此言之而信,则人不可以不就师矣。夫此十一君者,皆上圣也,犹待学问,其智乃博,其德乃硕,而况于凡人乎?

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以人之有学也,犹物之有治也。故夏后之璜,楚和之璧,虽有玉璞、卞和之资,不琢不错,不离砾石。夫瑚簋之器、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蚕茧之丝耳。使巧倕加绳墨而制之以斤斧,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机杼,则皆成宗庙之器、黼黻之章,可羞于鬼神,可御于王公。而况君子敦贞之质,察敏之才,摄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师,文之以《礼》、《乐》,导之以《诗》、《书》,赞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其不有济乎?

《诗》云:“题彼鹡鸰,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是以君子终日乾乾,进德修业者,非直为博己而已也,盖乃思述祖考之令问,而以显父母也。

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箕子陈六极,《国风》歌《北门》,故所谓不忧贫也,岂好贫而弗之忧邪?盖志有所专,昭其重也。是故君子之求丰厚也,非为嘉馔、美服、淫乐、声色也,乃将以抵其道而迈其德也。

夫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景君明经年不出户庭,得锐精其学而显昭其业者,家富也。富佚若彼而能勤精若此者,材子也。倪宽卖力于都巷,匡衡自鬻于保徒者,身贫也。贫阨若彼而能进学若此者,秀士也。当世学士恒以万计,而究涂者无数十焉。其故何也?其富者则以贿玷精,贫者则以乏易计,或以丧乱期其年岁,此其所以逮初、丧功而及其童蒙者也。是故无董、景之才,倪、匡之志,而欲强捐家出身、旷日师门者,必无几矣。夫此四子者,耳目聪明,忠信廉勇,未必无俦也,而及其成名立绩,德音令问不已而有所以然。夫何故哉?徒以其能自托于先圣之典经,结心于夫子之遗训也。

是故造父疾趋,百步而废,使托乘舆,坐致千里;水师泛轴,解维则溺,自托舟楫,坐济江河。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人之情性,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万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必有假以致之也。君子之性,未必尽照,及学也,聪明无蔽,心智无滞,前纪帝王,顾定百世。此则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犹火之于人目也。中阱深室,幽黑无见,及设盛烛,则百物彰矣。此则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则为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为,不可见也;学问圣典,心思道术,则皆来睹矣。此则道之材也,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则为己知矣。

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先圣之所制。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故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譬犹巧倕之为规矩准绳以遗后工也。

昔倕之巧,目茂圆方,心定平直,又造规绳矩墨以诲后人。试使奚仲、公班之徒释此四度,而效倕自制,必不能也。凡工妄匠,执规秉矩,错准引绳,则巧同于倕也。是倕以心来制规矩,后工以规矩往合倕心也,故度之工,几于倕矣。

先圣之智,心达神明,性直道德,又造经典以遗后人。试使贤人君子释于学问,抱质而行,必弗具也。及使从师就学,按经而行,聪达之明、德义之理亦庶矣。是故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也,故修经之贤,德近于圣矣。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是故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莫良于学矣。

浮侈

王者以四海为一家,以兆民为通计。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受其寒者。今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巿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为非则奸宄。奸宄繁多,则吏安能无严酷?严酷数加,则下安能无愁怨?愁怨者多,则咎徵并臻。下民无聊,而上天降灾,则国危矣。

夫贫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治,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养民也,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故《易》美“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 《七月》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民固不可恣也。

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以相诈绐,比肩是也。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敖博弈为事。或丁夫世不传犁锄,怀丸挟弹,携手遨游,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晋灵好之,以增其恶,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以游者也。唯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或坐作竹簧,削锐其头,有伤害之象,傅以蜡蜜,有甘舌之类,皆非吉祥善应。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排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

《诗》刺“不绩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妇女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愦愦,皆易恐惧。至使奔走便时,去离正宅,崎岖路侧,上漏下湿,风寒所伤,奸人所利,贼盗所中,益祸益祟,以致重者,不可胜数。或弃医药,更往事神,故至于死亡,不自知为巫所欺误,乃反恨事巫之晚。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

或裁好缯,作为疏头,令工采画,雇人书祝,虚饰巧言,欲邀多福。或裂拆缯彩,裁广数分,长各五寸,缝绘佩之。或纺彩丝而縻,断截以绕臂。此长无益于吉凶,而空残灭缯丝,萦悸小民。或克削绮縠,寸窃八采,以成榆叶、无穷、水波之文,碎刺缝,作为笥囊、裙襦、衣被,费缯百缣,用功十倍。此等之俦,既不助长农工女,无有益于世,而坐食嘉谷,消费白日,毁败成功,以完为破,以牢为行,以大为小,以易为难,皆宜禁者也。

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卮。孝文皇帝躬衣弋绨,足履革舄,以韦带剑,集上书囊以为殿帷;盛夏苦暑,欲起一台,计直百万,以为奢费而不作也。今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文饰、庐舍,皆过王制,僭上甚矣。从奴仆妾,皆服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细致绮縠,冰纨锦绣;犀象珠玉,虎魄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獐麂履舄,文组彩。骄奢僭主,转相夸诧。箕子所唏,今在仆妾。富贵嫁娶,车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不逮及。是故一飨之所费,破终身之本业。

古者,必有命民,然后乃得衣缯彩而乘车马。今者,既不能尽复古,细民诚可不须,乃踰于古昔孝文,衣必细致,履必獐麂,组必文采,饰袜必此,校饰车马,多畜奴婢。诸能若此者,既不生谷,又坐为蠹贼也。

子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时。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桐木为棺,葛采为缄;下不及泉,上不泄臭。后世以楸梓槐柏杶樗,各取方土所出,胶漆所致,钉细要,削除铲靡,不见际会;其坚足恃,其用足任,如此可矣。其后,京师贵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楩柟;边远下土,亦竞相仿效。夫檽梓豫章,所出殊远,又乃生于深山穷谷,经历山岭,立千步之高、百丈之溪,倾倚险阻,崎岖不便。求之连日然后见之,伐斫连月然后讫,会众然后能动担,牛列然后能致水,油溃入海,连淮逆河,行数千里,然后到雒。工匠雕治,积累日月。计一棺之成,功将千万。夫既其终用,重且万斤,非大众不能举,非大车不能。东至乐浪,西至敦煌,万里之中,相竞用之。此之费功伤农,可为痛心!

古者墓而不崇。仲尼丧母,冢高四尺,遇雨而堕,弟子请治之。夫子泣曰:“礼不修墓。”鲤死,有棺而无椁。文帝葬于芷阳,明帝葬于洛南,皆不藏珠宝,不造庙,不起山陵。陵墓虽卑而圣高。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刻金镂玉,檽梓楩柟,良田造茔,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造起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崇侈上僭。宠臣贵戚,州郡世家,每有丧葬,都官属县,各当遣吏赍奉,车马帷帐,贷假待客之具,竞为华观。此无益于奉终,无增于孝行,但作烦搅扰,伤害吏民。

今按鄗、毕之郊,文、武之陵;南城之垒,曾皙之冢。周公非不忠也,曾子非不孝也,以为褒君显父,不在聚财;扬名显祖,不在车马。孔子曰:“多货财伤于德,弊则没礼。”晋灵厚赋以雕墙,《春秋》以为非君;华元、乐吕厚葬文公,《春秋》以为不臣。况于群司士庶,乃可僭侈主上、过天道乎?景帝时,武原侯卫不害坐葬过律夺国;明帝时,桑民枞阳侯坐冢过制髡削。

今天下浮侈离本,僭奢过上,亦已甚矣!凡诸所讥,皆非民性,而竞务者,乱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统世,观民设教,乃能变风易俗,以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