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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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特拉夫门德的路是直的,中途需要渡过一条河流,过了河之后依旧是走直线;他们两个人对这条路都熟。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家的马是产于梅克伦堡的高大健硕的栗色马。灰色的马路从这匹栗色马节奏均匀而沉稳的蹄声中轻松滑过,尽管阳光有些强烈,马蹄扬起的灰尘再次将原本就乏味的风景遮挡了。这一天,家里破例在一点钟吃午饭,兄妹俩在两点整的时候出发,如此一来他们便能在四点多钟到达目的地。因为如果说一般的马车需要走三小时的路程,克罗格家的马车夫姚汉就会抢占先机,一定要在两小时左右抵达不可。
冬妮戴着一顶大草帽,握着一把点缀着淡黄色花边的浅灰色太阳伞,伞尖倾斜地抵在后罩篷上。她的脑袋在梦幻般半睡状态中,尽情地在草帽下打盹。她穿了—件颜色和太阳伞一样朴素的纤秀修长的衣服,她并拢着双脚,能够看见脚上穿的十字绊皮鞋和白袜子。她淡然而惬意地朝后斜倚着身体,姿态显得十分大方。
汤姆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身穿一件裁剪得相当合身的蓝灰色衣服,草帽推到了后脑勺,吸了一根又一根的俄国纸烟。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不过胡子早已密密麻麻地冒出来,颜色比他的头发和睫毛都要浓。他习惯地挑起一条眉毛,此时的他正注视那些扬起的尘土和从公路两旁飞逝而去的树木。
冬妮说:
“我来特拉夫门德,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那么开心,汤姆,最主要的原因你是清楚的,不过你可不准嘲笑我。我真希望可以远远地避开那个黄胡子先生,再说了,施瓦尔茨可夫家离海边很近,肯定能看见特拉夫门德的不曾见过的景色,我不会让那些来海滨避暑的客人打扰我,这种事情我已经玩厌了。况且,我目前也没有那份闲情……还有,这里对那个人并非禁区,你会看见的,说不准哪天他会毫不客气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满脸笑意。”
汤姆将吸剩的纸烟丢掉,然后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来。这个烟盒盖上印着一幅一辆三套马车遭受狼群围击的美术画:这个是俄国的一个顾客送给参议的礼物,这些是一类带着黄纸滤嘴的烈性纸烟,汤姆最近抽上瘾了;他一盒一盒地吸,并且还有一种不良习惯,就是总将烟吸进肺里,等说话的时候再云雾缭绕地吐出来。
“的确!”他说,“你说得对,海滨花园里闭着眼睛走都能碰到汉堡人。把这整座花园买下来的弗利采参议本人就是汉堡人,听父亲说,他现在的生意十分发达,不过你可要尽量避开这些人,许多有趣的东西你肯定见不到。彼得·多尔曼肯定也在那里,这个时令他是不会待在城里的,况且他的生意本来就无须打理,反正就是那样的要死不活……真是搞笑!呐,一到周日尤斯图斯舅舅肯定会出来晃悠,在轮盘那里赌上两盘。另外,摩仑多尔夫家和吉斯登麦克家,我想他们肯定全家都会来,此外还有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
“哈!真不错!哪里都不缺萨拉·西姆灵格啊!”
“大小姐,她的名字叫劳拉!别乱给人家取名字。”
“自然还有玉尔新陪着,据说玉尔新在今年的夏天要跟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订婚,玉尔新肯定同意的,他们俩原本就很般配!汤姆,你知道的,我很讨厌那些人!尤其是暴发户……”
“毋庸置疑的!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原因就在于此。”
“那是!不过他们是如何经营的,别人都知根知底,他们想方设法地挤对别人,你知道,根本不遵守商业道德,不管优先的原则,祖父提起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的时候说‘他们可以让公牛产崽’,这是我听见祖父亲口说的。”
“没错,没错!这倒也不碍事,只要可以牟利别人就会另眼相看。说起这俩人的婚事,确实是一桩好生意。玉尔新成了摩伦多尔夫夫人,奥古斯特获得一个好位子。”
“嗨!你真是在故意刺激我!汤姆,这些人我真的瞧不上。”
汤姆笑了起来。“天哪!你可知道,还是理应和这些人打交道,正如父亲最近说的那样,他们是走上坡路的人,如摩仑多尔夫这一家。另外,我们也应该承认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的聪明干练,亥尔曼的生意已经做得有模有样了,尽管莫里茨的肺部不好,但还是毕业了,成绩十分优秀。听说他这个人很机智,正在学法律。”
“就算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但是不管怎样,让我开心的是,终究还是有其他家庭不在他们面前阿谀奉承。就像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吧!”
“得了,”汤姆说,“我们还是不要自吹自擂了。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弱点。”他看了一眼马车夫姚汉的宽厚背,低声说:“就拿尤斯图斯舅舅来说吧,真是天知道!父亲一说到他就摇头,我听说克罗格外公有好几次被迫拿出钱去救济他。我们的那几位表兄弟也不争气。尤尔根想要入学深造,但是一直都没有获得中学毕业证书,听说亚寇伯在汉堡的达尔贝克公司的表现也不太让人满意。尽管他的工资不少,却总是喊穷。如果尤斯图斯舅舅不接济他的话,他也会从罗萨莉舅母那里拿的。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要挑别人的刺了。如果你想跟哈根施特罗姆家一较高下的话,我看你还是去跟格仑利希结婚吧!”
“我们在这辆马车上就是为了说这事情吗?没错!你的话或许很有道理,我应该跟他结婚。但是我现在不想考虑这种问题。我要先忘掉这件事情,我们现在可是去施瓦尔茨夫家。对这一家人一点都不熟悉,他们人好吗?”
“噢!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是一个挺不错的老人,如果他没有把‘格罗格’酒装进肚子里,是不会满口土话的。有一次,他去我们的店铺,我跟他一块儿去船员俱乐部,他持续不断地灌酒。他的父亲是在一艘挪威货船上出生的,之后就在那条航线上当了船长。狄德利希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总领港的职位很高,待遇也相当好。他可是一只老海狗,不过跟女人周旋很有一套。你就当心吧,他肯定要对你献殷勤的。”
“嗬!那他妻子呢?”
“我没有见过他妻子,我想她对人应该很热情吧。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我在上学的时候他还不是毕业班的,比毕业班低一个年级,目前应该是个大学生了。看啊!那就是大海,用不着一刻钟便到了。”
他们从一条紧靠着海的林荫道上又走了一段路。路两旁栽着幼小的山毛榉。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加幽蓝,十分宁静。一座圆形的黄色灯塔在远方显现。他们注视着海湾、堤岸、小镇的红屋顶、海港,还有停靠的船只上的船帆索具。他们驾着马车从市镇最外围的几座房屋中央穿过。然后走过一座教堂,朝着“临海街”的一排房子奔驰而去,最后在一座整洁、天台上爬满葡萄藤的小楼房前停了下来。
总领港施瓦尔茨可夫站在大门前,看见马车驶过来后,便将头上戴的一顶水手帽子摘下来。他的身材矮壮,满脸通红,碧蓝色的眼睛,灰白的硬邦邦的胡子犹如一把扇子将两只耳朵相连。他的嘴角稍微朝下低垂着,嘴里叼着一个木烟斗,红白相间的半圆形上嘴唇棱角分明,唇上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的嘴给别人一种严肃而厚实的印象。他穿了一件镶着金边的外衣,敞开扣子,露出里面的一件雪白色斜纹布衬衫。他叉着腿站在那里,肚子向前微挺着。
“说实话,小姐,您能在寒舍住一段时间,可真是我们的荣幸!”他毕恭毕敬地将冬妮从车上扶下来。“您好,布登勃洛克先生!令尊可好?参议夫人怎样了呢?我实在太兴奋了!喏!请到屋子里吧,我的夫人早已准备好一些粗茶和点心了。您到彼得森客房里休息一下吧。”他转过身对马车夫说,马车夫这时候早已将行李搬到屋子里了,“他们会很用心地照料牲口。布登勃洛克先生,您也要在我们这里过一夜吗?啊!为什么不可以呢?牲口需要歇一歇,反正天黑之前是赶不回去的。”
“啊!这里的旅馆一点儿也不比外边差。”大概过了一分钟,人们在阳台上围着咖啡桌坐下来后,冬妮赞美地说,“这里的空气那么新鲜!甚至可以嗅到海藻味,我这次能来特拉夫门德,实在很开心!”
穿过阳台上爬满葡萄藤的柱子便能够看见在阳光照耀下,水波闪烁的广阔河口、水面上的小船和一座座栈桥。再放眼望去便是“普瑞瓦”——在大海中凸显的梅克伦堡半岛上的摆渡房。桌子上放着一个又深又大的蓝边茶杯,如同一个小钵子。跟家里精美的细瓷器相比起来,这些盘子显得十分拙劣。不过桌子上的食品很有诱惑力,冬妮的位子前还放了一束野花,另外,长途跋涉也能够让人胃口大开。
“没错!小姐自己会看见,她在这儿肯定会变得白白胖胖。”主妇说,“脸上的气色不太好,要是我能这样说;这都是因为城里空气不好的原因,再加上各式各样的宴会……”
施瓦尔茨可夫夫人是史路图普地区的一个牧师的女儿,大概五十岁的样子。她比冬妮矮一个头,身子十分瘦小。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的,梳理得整齐而有光泽,全包在一个大发网里面。穿着一件深棕色的衣服,别着一个小白领和白袖头。她的扮相干净简洁,对人亲切热情。非常热心地向客人介绍自己烤的葡萄干面包。面包放在一个船形的篮子里,周围全是乳脂、糖、牛油和蜂蜜等。面包篮的另一端是用珍珠形的绣花边装点的,这个是他们八岁的可爱小女儿梅塔的手艺。这个小女孩穿着一件格子绒的小衣服坐在她母亲旁边,编了两条淡黄色的小辫子。
施瓦尔茨可夫夫人深表歉意地说,帮冬妮布置的房间过于简陋。冬妮刚刚已经在这间房子里梳洗过了。
“这是哪里的话呢?是太好了!”冬妮说。最重要的是,这间房间面朝大海。她边说边将她的第四块葡萄干面包泡到自己的咖啡里。此时,汤姆跟老头聊起了在城里修理的“屋伦威尔号”。
忽然间,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夹着一本书从阳台那里闯了进来。他把皮帽摘下来,满脸通红,匆忙向大家鞠一个躬。
“呐!我的孩子,”总领港说,“你来晚了……”然后他向客人介绍了这个青年人:“这是我的儿子。”他说了串名字,冬妮并没有听清楚。“还在念书,将来要做一名医生,现在在家里过暑假。”
“非常高兴认识您!”冬妮根据她学来的礼仪回答道。汤姆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年轻的施瓦尔茨可夫再次鞠一躬,放下手中的书,然后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脸涨得通红。
他是一个体格纤细、身材中等的小伙子,长着罕见的嫩白皮肤和金黄色头发。脸形微长,刚长出来的胡子跟他刚修剪的头发一样显出淡淡的颜色,若隐若现;同他的发色搭调的是他十分白皙的皮肤,如同是晶莹剔透的玻璃,时不时就变得通红。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比他父亲的略深一些,也流露着尽管不太灵敏却善意的探寻之光。他的五官恰到好处,十分可爱,他在吃东西的时候,将一排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如同磨洗过的象牙一般,闪闪发亮。身上穿的灰色紧身夹克口袋上钉着兜罩,背上还有一根松紧带。
“真不凑巧,我来迟了,请见谅。”他说,语气迟缓而沉稳,“我在海边看了一会儿书,等到看表的时候,时间早已过去了。”然后便一声不响地吃着东西,只是有时候抬起头看几眼汤姆和冬妮。
稍过片刻,当主妇再次让冬妮吃东西的时候,他搭话道:
“布登勃洛克小姐,这些蜂窝蜜请您尽情享用吧,这可是自然产品。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我们还是很清楚的。您一定要吃饱了,这里的空气可是会损耗体力的,让一个人的新陈代谢加速。如果您吃得少了,身体便会虚弱……”他在说话的时候身子稍稍向前倾斜,有时不去看对方的说话,而是很自然地望着另外一个人,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他母亲满是爱怜地听完他的话,然后征询地看了看冬妮的脸色,想知道她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但是老施瓦尔茨可夫在这时候插话了:
“得了,医生先生,别再炫耀你的那些新陈代谢的理论了,我们可是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年轻人听完这句话便笑了起来,满脸通红地看了看冬妮的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