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9)
冬妮的手托着下巴,在一旁端详他,有一刻她在认真思考:他是否真的亲身参加了驱赶拿破仑的战争。
“您觉得,他实现了他的承诺了吗?怎么会有这种事!现在的这位国王是巧舌如簧之人,一个幻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如同您一般,冬妮小姐!由于有一件事您现在必须留意:当哲学家跟诗人刚刚将一个真理、一个看法、一个原则否定,摒弃掉的时候,一位国王便会缓慢走来,将它唤醒,觉得这刚好是最新潮最优秀的东西,并把它视为金科玉律。没错,这就是国王的路上的真面目!国王本来就是一个普通而庸俗的人,他只会远远地跟在事物的后面。唉!讲到德国,仿佛让人想起了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以前在参加自由保卫战的时候,他是生机勃勃、激昂奋发、豪气冲天的,现在则变成了一个可悲的庸俗之人。”
“没错,没错!”冬妮说,“您说得相当不错,不过请容许我问您一个问题,这些跟您有何关系呢?您自己也不是普鲁士人。”
“噢!布登勃洛克小姐,这确实没什么关系!确实,我是这么刻意称呼您的姓……我原本还想用法文‘demoselle’这个词来称呼您,这样便能显示出您的尊贵地位了!难道我们这里会比普鲁士更加自由和平等一点吗?人们拥有了许多的公民权利吗?牵制、等级、贵族——这里和别处一样!您对贵族感到同情,需要我跟您说是因为什么吗?那是因为您本身就是一个贵族!一点也没错,您难道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富商,您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您跟我们这些人之间有一道隔阂,我们不属于您这种家世显赫的贵族圈子的范畴。您或许因为高兴而跟我们其中一个人到海边散步,但是当您重新回到您那高贵的社交圏子里,别人也就只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激动,以致听起来有些奇怪。
“莫尔顿,”冬妮郁郁寡欢地说,“这样说来,您毎次坐在岩石上的时候都很愤怒了!我不是极力想要把您介绍给他们认识吗?”
“您瞧!您又以个人的眼光来想问题了,跟其他年轻女士一样,冬妮小姐!我说的可是原则……我指的是我们这里的博爱精神一点儿也不比普鲁士逊色。假如说到我个人,”他低吟了片刻,轻声往下说,他的语气依然是异常的激动,“那么我说的并非当下,或许说是未来比较恰当,只要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退出您那高贵的圈子后,别人也就只能终生坐在岩石上了……”他缄默了,冬妮也一言不发。她不再注视着他,而是将眼睛望向了另一边,看着身旁的木板墙。这样一种尴尬的气氛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您是否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跟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的确,您可知道,这个问题从您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下午便一直在困扰着我……您无须乱猜!您不会晓得我所想的东西是什么。我下次再问您吧!等有机会的时候。别急,这个问题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只是因为好奇。现在就不问了,我今天只给你透露一件事情,是另外一件事……您看看这个。”
说着莫尔顿便从外衣兜里拿出了一条五彩条纹的窄绸带,目不转睛地看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与期待相互交错的表情。
“漂亮极了!”她不解地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莫尔顿表情严肃地说:“意思就是,我属于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明白了吧!我还有一款跟这个颜色一样的帽子,不过在暑假的时候我将它戴在了穿着警察制服的骨架上了。在这里,我可不敢让别人看见我戴着它,我可以相信您不会向别人泄密吗?如果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出事的。”
“您为何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信任我!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难道都立誓要反对贵族吗?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们要争取自由!”莫尔顿说。
“自由?”她问。
“的确,自由!您知道的,自由……”他不断重复着,说着他做了茫然而笨拙的,却有些激动的手势,张开手臂,向下、然后朝大海一挥,并非朝被梅克伦堡海岸环绕的海湾那方向,而是向这广袤无边的大海那边。那里闪烁着蓝、绿、黄、灰各色交相辉映的波纹,广阔无边地朝着茫茫的地平线延伸开来。
冬妮沿着他的手势看去,原本两人的手是放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此时不由自主地握在了一起。俩人同时眺望着同一个广阔的远方。然后沉默了好久好久,任凭海水安静而沉闷地朝岸边拍打,冬妮瞬间觉得她跟莫尔顿的情感融合在了一起,她对“自由”这个定义有了一个伟大、懵懂且充满了无限的预感和渴望。
9
“真奇怪啊!莫尔顿,一个人在海边的时候永远都不会觉得沉闷。假如您在别处这样什么都不想地仰天躺上三四小时,无忧无虑的……”
“的确!不过我要坦白地说,冬妮小姐,我过去也时常觉得烦闷无比,但是这也是几周前的事情了。”
秋天到了。已卷起了第一道强劲的风。稀疏散落的灰色云朵从天际呼啸而过。浑浊汹涌的海水一眼望不到边,全被泡沫覆盖了。汹涌的巨浪阴森恐怖又冷静地朝岸边拍打,猛烈地溅起来,变成了一道如同钢铁铸造的暗绿色的拱墙,闪着亮光。随后,带着轰隆隆的声响扑到沙滩上。
避暑的季节也完全过去了。现在,平常游客拥挤的那条海岸只剩寥寥几把椅子,一些浴亭也都拆了下来,显出了一片寂静的景象。不过冬妮跟莫尔顿依旧每天下午在沙滩较远的地方停歇。也就是那个黄色的石灰墙开始的地方。那里的波浪拍打着“海鸥石”,溅起了很高的浪花。莫尔顿帮她堆了一座拍得十分结实的小沙丘。她两腿交叉倚靠在上面,脚上穿着十字扣绊鞋和白袜子,身上则穿着一件大扣子、灰白相间的秋季短外衣。莫尔顿在她对面侧身而躺,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时而会有一只海鸥从海面上掠过,尖锐地鸣叫一声。他们望着碧色的波浪卷着海草如同一面墙一样迎面走来,然后在他们对面的一座石壁上被摔得支离破碎,挟带着一种永恒而疯狂的轰鸣声,让人瞠目结舌,恍若时间在此刻被冻结了。
最末,莫尔顿挪了一下身子,好像要将自己从思索中抽身而出一般,他问道:“冬妮小姐,您很快就要回去了吧?”
“不!为何这样问?”冬妮神情恍惚地反问,她不清楚他的心思。
“是的,天啊!今天都已经九月十号了,我的假期也要落幕了,这样的生活还能继续多久呢?您喜欢城里的社交圈子吧?跟您跳舞的男子肯定都是文雅而多情的吧?您说一说……不!我并不想问这个问题!您现在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着便移正了他用手撑托着的下巴,凝视着她,表示坚定的决心,“您可知道,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藏了好久,那便是,格仑利希先生是什么人?”
冬妮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开始游移起来,那个神情如同一个人无意中听到一句话触到了自己心中的遥远梦境一般。格仑利希刚跟她求婚的那种感觉——自认为很重要的那种感觉再次在心里重现。
“莫尔顿,您是想知道这个吗?”她郑重其事地问,“好!我给您说,您知道第一天下午托马斯说到这个名字,我很难受;不过既然你都听见了……好吧!格仑利希先生,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他是我父亲的商业伙伴,一个厚实的汉堡商人,在城里时他向我殷勤地求过婚……没有!”她看到莫尔顿身子动了一下,于是抢先说道,“我回绝了他,我无法下定决心答应他这门婚事。”
“为什么呢?请允许我这么问。”莫尔顿笨拙地问道。
“啊!为什么呢?上帝啊,因为我忍受不了他!”她几乎是愤怒地喊出来,“您真得认识认识他,看他的样子和举止是怎样的。别的不说,光是他那金黄色的胡须看上去就很假!我敢保证,他肯定擦过给圣诞节核桃涂上颜色的那些粉末,而且他为人也相当的虚伪。总喜欢在我父母面前阿谀奉承,听着他们说话,然后恬不知耻地在后面附和。”
莫尔顿将她的话打断了。
“还有一件事,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什么叫‘装点得非比寻常’?”
冬妮不由自主地哧哧笑起来。
“是的!莫尔顿,他总是这样说话!他不说‘这样真好看’,或者‘这种布景真漂亮’,他说的是‘这样的装饰可真非比寻常’。我跟您说,他那个人就喜欢自作聪明!另外,他不死死地缠着我不放,尽管我毎次都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次,他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戏,他险些失声痛哭,请您想想,一个男子汉掉眼泪。”
“他对您肯定十分仰慕。”莫尔顿轻声说道。
“但是他爱怎么样都与我无关!”她吃惊地喊道,将倚靠在沙堆上的身子朝旁边扭了一下。
“冬妮小姐,您可真无情,您平常也是这样无情吗?您跟我说一说……您忍受不了那位格仑利希先生,但是从来就没有人让你觉得满意吗?我有时候在思考:或许您的心是漠然的。我要告诉您一个实情,我能向您保证:一个男人由于您的拒绝而流泪,并非愚蠢,真的!我无法确定,一点儿都不敢确定,我自己是否会……您自己看看吧,您是一位被娇惯坏了的千金小姐,您总是嘲笑那些倾倒在您裙下的人吗?您的心是那么残忍吗?”
一阵短促的嬉笑之后,冬妮的上嘴唇忽然颤动起来。她睁大眼睛,悲伤地望了他一眼,晶莹的泪珠便涌了上来,低声说:“不!莫尔顿,您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难道您把我当成那样的人了?”
“我不会这么认为的!”莫尔顿笑着喊道,能够听出那个笑声里的激动和情不自禁的欣喜。他将身子翻过来,脸朝下地躺在她旁边,用手臂支撑身子,抽出两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一边用他那双碧蓝色的善良眼睛,既激动又陶醉地望着她的脸。
“您……您该不会要嘲笑我吧?假如我跟您说……”
“莫尔顿,我知道!”她轻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侧头看着另外一只手,她用这只柔嫩的手捧起一把细沙,然后让它渐渐地从指间流逝干净。
“您知道?!您……您,冬妮小姐……”
“是的!莫尔顿。我很看好您,也十分喜欢您。在我认识的人里,我最喜欢您了。”
他兴奋地猛然坐起,挥动了几下手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跳了起来又随即卧倒在沙滩上,躺在她旁边,对她呼喊,他的声音过于激动而变得有些哽咽和颤抖。时而沉默无声,时而响起了厚重的声音:“啊!非常感谢您!您瞧,我现在是如此的幸福,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幸福过!”说着他便开始吻她的手。
他突然低声说:“您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城里了,冬妮,我的假期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到哥廷根。但是您是否会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在我成为一个男子汉之前,您不会忘记我们在海滩上度过的这个下午。到时我便可以在您父亲面前提出我们的事情,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在这期间,请您不要听格仑利希先生说的任何一句话。啊!时间不会太久,您等着看吧!我要工作,像一个……如此简单……”
“好!莫尔顿。”她一边看着他的眼睛、嘴巴以及握着自己手的那两只手,一边幸福地神情恍惚地说。
他将她的手拉得更近了,贴近自己的胸膛,轻声恳请道:“您既然这么说了,能否给我一个承诺呢?”
她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将倚靠在沙堆的上半身朝他靠近了一些,莫尔顿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个长吻,然后两个人各自望向了沙滩的一方,显得十分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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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亲爱的布登勃洛克小姐:
写这封信的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您美丽动人的芳容了,他愿借助这寥寥的几行字跟您说,您那张迷人的面孔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他始终没有忘记那次在府上客厅里度过的珍贵下午。那天,您曾说了一句诺言,尽管您当时那样的羞怯,说的话也支支吾吾,不过那句话对他而言是莫大的幸福。自从您想要静下心思索,便从这个世界悄然地失去了音信。多少漫长的时光已经匆匆而去了,我如今能否抱着希望认为那个考验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呢?写这封信的人斗胆在信中附上一枚指环,将它送给您,我最亲爱的小姐!它作为他永恒不变的爱情的见证。请容许他向您致以最真切的敬意并亲切地吻您的手。
您最忠实的仆人格仑利希
亲爱的爸爸:
噢!天啊,我简直气炸了!信函和附寄的指环都是格仑利希刚才寄给我的,我的脑袋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我除了转寄给您之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们了。他一点儿都不想了解我,他跟作诗一样写的所谓“承诺”的话完全不是真的,我急切地请求立马跟他讲清楚了,关于这件事,我现在比那时候更加坚定地不会答应他的求婚。请跟他说,别让他再对我紧追不舍了,这样显得他自己都十分可笑。对于您,我亲爱的父亲,我坦诚地跟您说,我的心已有所属。我们两个人的相爱程度绝非语言能形容的,啊!爸爸,对于这件事情可以写上好多页纸呢!我说的是莫尔顿·施瓦尔茨可夫先生,他现在在学医,只要当上医生后,他就会跟我求婚。我知道,将女儿嫁给商人是我们家历来的传统,可是莫尔顿同样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只是另一种类型的,一个学者。他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我也知道您跟妈妈十分在乎这点,不过我一定得跟您说,亲爱的爸爸,尽管我还年轻,然而我从别人的生活里看到了,只有财富是不一定能获得幸福的。吻您一千次!
您的女儿安冬妮
还有,我发觉这枚金戒指的色泽很差,显得过于单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