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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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20)

我亲爱的孩子:

信已收到。你所说的问题,我已经根据你的托付跟格仑利希先生谈过,将你的想法委婉地告诉了他,但是这件事情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让我极为震撼。你现在是一个成年人了,正处于至关重要的位置,我觉得我有责任跟你说一声,一失足成千古恨!格仑利希先生听了我说的话已经是失望到了极点,他高声疾呼,他爱得那么深,他无法面对失去你的痛苦折磨,要是你依旧固执己见的话,他便会了结自己的生命。对于你跟我说了你和另一个人的情义,我不可以把它当真,由此,我希望你在对待这件事情时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再仔细想想。根据我的基督信仰,亲爱的女儿,我觉得尊重别人的情感也是一种责任,要是有个人因为自己的感情遭受了你冷酷无情的藐视而走上自杀之路,我们不晓得你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在上帝面前是否也要付出代价。有件事我曾跟你提过许多次了,现在我还要再次提醒你留意一下。我很髙兴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用书面的形式写出来。因为尽管口头上说会有生动、直接的效果,不过书面也有它的好处:书写之人可以从容不迫地选词择字,用自己认真琢磨过的形式和位置将它固定好,让人反复翻阅,从而达到潜移默化的效果。我亲爱的女儿,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并非为了那些我们短浅目光所见的个人的狭隘幸福,因为我们并不是零散、孤立、互不相连的生物体。我们的生物链有那么多的环节。要是我们的前面没有那些人作为指路明灯,实在无法想象我们今天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们的先辈在追逐上辈人的宝贵经验时,也是如履薄冰的,不敢轻举妄动。我认为你的道路早在前几个星期就已划好分明的界限了,要是你真的想特立独行、固执草率地走向你选择的错误方向,那么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不再是你那安息于天国的祖父的孙女了,并且完全不能再作为我们家的一名可敬的成员了。对于这件事情,亲爱的安冬妮,我请你在心里好好权衡一番。”

你的母亲、托马斯、克利斯蒂安、克拉拉、克罗蒂尔德(近几个星期克罗蒂尔德是在“负义之庄”她父亲那里度过的)以及永格曼小姐都由衷地向你问好;我们都在为不久之后便能拥抱你而感到欢乐!

真挚地爱着你的父亲

11

外面大雨滂沱。天、地和海水仿佛融为一体了,疾风在大雨中呼啸而过,将雨水重重地打在玻璃窗上。雨水在窗上聚成无数条小溪,将玻璃弄得模糊不清,从烟囱里传出阵阵悲凉绝望的声响。

莫尔顿·施瓦尔茨可夫刚吃了午饭,叼着烟袋来到了阳台前,想瞧瞧天空怎么样了,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位穿黄格子紧身雨衣、头戴灰礼帽的男人。一辆车门紧闭的马车停在了门前,车棚湿答答地闪着光,轮子上满是淤泥。莫尔顿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人那张通红的脸庞。他蓄着连鬓胡子,看上去好像是用那为圣诞节核桃镀金的粉末擦过一样。

身穿雨衣的先生看着莫尔顿的那副神情如同在看一个佣人一样,没看他的眼睛而是从他的头上望去,一边轻声细语地问:“总领港先生在家吗?”

“在的……”莫尔顿打磕地说,“我想,父亲他……”

听到这个字眼,这位先生看了莫尔顿一眼;他有一双跟鹅眼一样蓝的眼睛。

“您就是莫尔顿·施瓦尔茨可夫先生吗?”他问。

“是的,先生!”莫尔顿回答说,一边尽力表现出一副谨慎懂事的面容。

“啊!真的……”穿雨衣的先生随口说道,然后接着说,“您能跟您的父亲通报一声吗?年轻人,说我想见他一面。我叫格仑利希。”

莫尔顿带这位先生穿过阳台,把走廊右边抵达写字屋子的一扇门帮他打开,接着走到房间去通报父亲。等到施瓦尔茨可夫先生走出来后,这个年轻人在一张圆桌旁坐了下来,将手臂往上一靠,仿佛是在埋头看报纸。他读的刚好是那张除了介绍某某参议银婚纪念之外,什么信息都不登的“悲催的报纸”。尽管他的母亲正坐在昏暗的窗子边缝袜子,他却并未看她。此时的冬妮在楼上的房间里休息。

老领港员带着一份刚吃过午餐的心满意足的神色走进了他的写字房里。他将制服外衣上的扣子敞开,露出了里面圆鼓的白背心,上面是通红的脸庞加上水手式的花白的胡子。他惬意地用舌头来回舐着牙齿,让那张厚实的嘴形变得相当怪异。他简单地向客人弯腰问好,那个样子好像在说:“我们只能这样子了!”

“劳累了!”他说,“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格仑利希先生礼节性地俯了俯身子,他的嘴角稍微向下垂。然后轻声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咳-姆。”

这间写字屋并不是很宽敞,周围的墙壁下面钉的是壁板,以上部分则是石灰墙。雨水不停地落在玻璃窗上,窗子上排是被烟熏黄了的窗帘。门的右边放着一张粗糙的长方桌,桌面铺着纸。桌子上端钉了一张欧洲大地图和一张波罗的海的小地图。一艘张着帆的精美的船只模型悬挂在天花板的中间。

老领港让他的客人坐在了门对面一张波浪形的沙发上,沙发上的黑漆布已经有了裂痕。自己则舒舒服服地坐在了一张靠背木椅上,两只手搭着肚子。格仑利希先生也只是在沙发上笔直地坐了一点地方,没有将脊背往后靠,他的身上依旧紧裹着那件雨衣,帽子放在膝盖上。

“我再重复一次,”他说,“我叫格仑利希,汉堡人。为了让您更加清楚地认识我,我可以顺便提一下,我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商业上的伙伴。”

“哎呀!真是失礼了!我十分荣幸,格仑利希先生!您需要提提神吗?长途跋涉的,我让厨房去准备一些甜酒。”

“请容许我跟您说,”格仑利希先生神情淡漠地说,“我的时间不多,我的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我,而且我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您请说!”施瓦尔茨可夫先生觉得有些扫兴,便沉默了片刻。

“领港老先生!”格仑利希先生开口说,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将头一晃,然后微微朝后扬。不过他立马又把要说的话打住了,为了增强这句称呼的效果。他的嘴巴紧紧地闭着,如同被绳子系得很紧的钱包。

“领港老先生,”他再次喊道,接着便一口气说完,“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位年轻小姐的事情。她前几个星期来到了您的府上。”

“是布登勃洛克小姐吗?”施瓦尔茨可夫先生问。

“没错!”格仑利希先生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回答。几条深陷的皱纹在他的嘴角上浮现。

“我……认为有必要跟您说,”他用一个如同吟诵的声调往下说,目不转睛将眼睛从屋里的一件东西上移到另一件东西上,最后朝窗口看去,“前不久,我正式跟这位小姐提出了求婚,双方的家长对这件事情很是赞同,尽管我们还没有举办正式的仪式,但小姐自己已经清清楚楚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是吗?”施瓦尔茨可夫先生饶有趣味地说,“这件事我可真没有听说!那倒恭喜您了,格……格仑利希先生!恭喜,恭喜!您真找到了一位好姑娘,一位优秀的……”

“您过奖了!”格仑利希先生特意淡然地说。“关于您的府上一行,”他继续用唱歌一般的高嗓子说,“亲爱的领港老先生,是由于前段时间我们婚姻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些阻碍,而这些阻碍好像又是从……您家里衍生而来的?”最后几个字他用疑问的口气说道,仿佛在说:“传到我耳朵里的难道是真的吗?”

施瓦尔茨可夫先生一言不发,只是将花白的眉毛扬得很高,用两只手——棕色的、长着金色毫毛的海员之手紧紧地抓着椅子。

“没错!我听说了这么一个事实,”格仑利希先生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说道,“据说,您的儿子,那位医学生……竟……当然是无心的……侵犯了我的权利!我听说,他借着小姐住在这里的机会,从她嘴里骗到了她的几句诺言!”

“什么?”总领港大喊一声,握着椅子扶手大跳起来,“这真是岂有此理!哼!”他两歩便走到门前,一把将拴着的门把拉开,朝过道里愤怒地大喊,那声音仿佛可以盖住怒号的海浪:“梅达!莫尔顿!到这里来!你们两个都到这里来!”

“假如我只顾要求自己原本的权益,”格仑利希先生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竟破坏了您做父亲的计划,那还真是相当的抱歉!领港老先生。”

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把头转过来,用眼眶边上满是小皱纹的蓝色眼睛盯着他的脸,好像不管怎样都无法理解他说的话。

“先生!”过了一阵总领港才说出话来,声音仿佛被浓烈的烧酒呛了。“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了解那些明争暗斗的鬼把戏,不过假如您这么认为的话……呐!那么我跟您说,您算是撞进了死胡同里了,先生!您曲解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我明白我儿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也了解布登勃洛克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什么是自重,也会有些骨气,从不给我儿子做这种打算的!现在换你了,孩子!你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听见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施瓦尔茨可夫夫人跟他的儿子站在门前;母亲还不知情,只顾着整理自己的围裙,莫尔顿则表现出执迷不悟的罪犯式的面容。格仑利希先生在他们进来的时候都不曾站起来;他端正地静坐在沙发上,雨衣扣子紧紧地扣着。

“怎么,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了?”老领港斥责他的儿子。

年轻人将一只大拇指放在了上衣的两个扣子中央;他的眼神忧郁,面颊鼓鼓的,愤怒与不屑的神情相互交错。“是的!父亲,”他说,“布登勃洛克小姐和我……”

“好!那我就跟你说,你是个不明白事理的家伙,蠢货!浑蛋!你明天一大早就给我立刻滚回哥廷根去,听见没?干这种小孩子的荒唐事,不值得一提的荒唐事!从此之后别再让我们听见这样的事情了。”

“狄德利希,我的上帝!”施瓦尔茨夫夫人扬起手来说,“别这么专断,如此草率地就将事情决定了!谁晓得……”她停了下来,美丽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希望之光。

“您要跟小姐说话吗?”老领港粗声粗气地问格仑利希先生。

“她正在屋子里休息呢!”施瓦尔茨可夫夫人充满了怜悯之意。

“很可惜,”格仑利希站起来说道,尽管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再重复一遍,我在赶时间,马车还在外头等我呢!请容许我对您大丈夫的气概和骨气表示敬佩之情。”说着便对着施瓦尔茨可夫先生用帽子在半空画了一圈,“打搅了!我要跟您道别了。再见!”

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并未伸出手跟他握手道别,而只是将他高大魁梧的身躯简单地往前倾,好像在说:“我们就这样了!”

格仑利希先生没有搭理莫尔顿和他母亲,而是从他们中间迈着均匀的步子穿过,径直走向了大门。

12

分别的日子已经来临,托马斯坐着克罗格家的马车过来了。

这个年轻人在上午十点钟就到了,他跟房主一家人在房间里吃了一些点心。他们如同第一天一样,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只不过这时候已经不是夏季了,天气很冷,而且还刮着风,没法坐在阳台上,而且莫尔顿此时已经回到哥廷根。就连冬妮都没有来得及跟他好好说几句告别的话。老领港站在一旁说:“可以了!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回去吧!”

十一点钟,兄妹俩便登上了马车,马车的后面绑着冬妮的行李箱。她脸色惨白,尽管穿了一件暖和的秋季短外衣,却因为寒冷、疲倦和旅行的激动而直哆嗦。另外,有一种悲凉之感时不时就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的胸口因为难过而呼吸困难。她吻过了小梅达,跟主妇握过了手,然后点头答应施瓦尔茨可夫先生的话,施瓦尔茨可夫说“喏!您要经常想我们啊,小姐!我们招待得不周,您不会怪我们吧?”

“好!祝您一路顺风,请替我们向令尊和参议夫人问好!”然后车门便“嘭”地一声关上了,棕色大马用力拉着缰绳,施瓦尔茨可夫家三人挥着手帕告别。

冬妮将头靠在车篷中的一个角落里,朝窗外注视。天空布满了灰色的云朵,特拉夫河被风激起的小浪花在疾速地滚动,不时落下来的几点雨珠敲打着玻璃窗。“临海街”的尽头,人们正坐在门口补渔网;孩子光着脚丫迎着车跑,好奇地盯着马车。他们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

当马车经过最后几座房子,冬妮探着身子再次看了灯塔―眼,然后闭着眼睛将身子往后靠。此时的眼睛既疲惫又疼痛,这一夜由于激动几乎没有合眼,早上为了整理箱子,又起了一个大早,连早饭也没心思吃。她口干舌燥的,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任凭自己的眼泪直流,而不去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