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5)
老克罗格正在用一段最有趣味的笑话招待客人,他的儿子、参议尤斯图斯和格拉包夫医生一同并排坐在桌子的最下端,这个位置跟孩子们的座位挨得很近。他趁此机会跟永格曼小姐聊起了天,说着一些挑逗她的话。她微微眯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手里不断重复着她的习惯性动作——将刀叉直立起来,轻轻地往前后来回移动。就连鄂威尔狄克夫妻俩也开始高声说笑。鄂威尔狄克老太太则给丈夫另起了一个昵称:“看你这头小绵羊!”她边说边笑得花枝乱颤,就连一顶软帽都跟着前后摇动。
当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起他那自始至终都不会厌倦的主题——意大利之旅的时候,桌上原本分成两派的谈话再次汇合在同一个话题上。他在十五年前曾经跟一位汉堡的富亲戚去意大利旅行。他说起威尼斯、罗马、维苏威火山,谈到包盖塞别墅,歌德曾经在这里完成了一部分的《浮士德》。接着,他又说起那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喷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林荫小道,要是能在这样的树荫下悠闲地散步可算是最高的享受了,当他谈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神往之光。说起林荫小道时,不知道是哪个人插了一句,说布登勃洛克家在城外头也有一座萧疏了的大花园。
“老实说,”布登勃洛克老头说,“每次,我想起直到现在我都未能将这座园子装饰得有模有样,十分懊恼!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次,看到那里依旧是原始森林的模样,着实让我觉得相当羞耻和惭愧!如果将草坪修剪了,将树顶也好好地修剪成一个像样的形状,那个地方倒是不赖呢!”
然而,参议迫切地进行了反驳。
“父亲,千万别这么弄!我十分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去那片荒草园散步;要是那里的自然风景惨遭一番修剪的戕害之后,那么所有美好的自然之景就都被破坏掉了。”
“但是,既然那些自然景色都归我所有,我就有权利依照我的意愿来修整修整!”
“唉!父亲,您不明白,每当我躺在那繁茂的灌木丛下面或者深草丛中时,便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我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我没有任何的权利去支配它。”
“克利山,不要吃太多了!”老布登勃洛克突然喊道,“不要理会蒂尔德,她没事儿的……这个小姑娘的食量比七个庄稼汉加在一块儿还要大……”
确实如此!这个长着一张苍老的长脸,而且缄默不语的干瘦女孩子,饭量着实惊人。别人问她是否要添个汤的时候,她顿了顿低声细语地回答:”是——的,要——!”不管是吃鱼,还是吃火腿,她除了那些配着的蔬菜之外,毎份都要了两次,而且每次都拣最大的拿。她全神贯注地埋头在盘子上面,如同近视眼一般,不出声,不紧不慢,大口大口地将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每当老主人问她话的时候,她总是摆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然后用轻柔的声音回答:“呀!叔——叔!”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她有一点儿胆怯,可嘴巴吃个不停,不管这个东西合不合她的胃口,也不管别人是否在笑话她,犹如一个在有钱的亲戚家里白吃白喝的人一样,有着一副天生海量的胃。她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然后把那些好吃的都拣到自己的盘子里,上面已经放得满满的。她清瘦、食不果腹,却很有耐心、不达目的不罢休。
6
佣人将用杏仁糕、草莓、饼干和鸡蛋果子冻制成的“普来登布丁”用两只印花玻璃大盘子端了上来。此时,坐在桌子下方的孩子们也热闹起来了,因为他们得到了自己最喜爱的甜点——上面燃烧着淡蓝色火焰的梅子布丁。
“来,亲爱的托马斯,孩子,帮我去做一件事情,”约翰·布登勃洛克将一大串的钥匙从裤兜里掏出来,交到托马斯的手上说,“你去第二间地窖,从右边的第二个架子上,波尔多红酒后头,拿两瓶过来,可以办到吗?”托马斯很擅长做这些跑腿活,跑出去没多久,便将两瓶沾满了蛛网灰尘的酒瓶拿了回来。储藏许久的甜葡萄酒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并从一个外表普通的器皿里斟到大家吃尾食时所使用的小酒杯里。酒正好斟满,万德利希牧师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握着酒杯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向主人庆贺。餐桌上的谈话戛然而止。他微微地侧着头,白皙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滑稽的笑容,另一只空手则时不时做着优雅的姿势,他说话的语调依旧像平时聊天那样,美妙动听且自然亲切,也就是他在说话时喜欢用的那种语气:“来吧!真诚的朋友们,为了新屋的主人们能够平安喜乐,为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连同在场的或者不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体健康!大家一块儿干了这杯好酒吧……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安康!”
“没有在场的?”参议一边对别人的敬酒俯身还礼,一边在心里暗道,“万德利希所说的是法兰克福的人?或许也包括了汉堡杜商家里的人?还是另有所指呢?”接着便站起身来,为了给父亲敬酒,他不由自主地用饱含深情的眼睛向自己的父亲望了望。
紧接其后的是经纪人格瑞替安的祝福,他站起来说了很长时间;当他说完贺词的时候,再次用尖细的嗓音主张大家为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举杯,祝愿它永远繁荣昌盛,给这座城镇增加荣耀。
约翰·布登勃洛克首先用一家之主的身份,接着用公司老经理的身份向这些善意的贺词表达自己的谢意——他又让托马斯去帮他取来一瓶葡萄酒。因为刚才估算有误,看样子那两瓶酒是不够的。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也发表了贺词。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坐着,因为他觉得这样说祝词会让人觉得十分亲切。当他对桌上的两位女主人——安冬内特太太和参议夫人说祝词的时候,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挥舞着手臂,那姿势相当动人心弦。
等到他把祝福语说完后,餐桌上的普来登布丁也几乎被吃得一干二净,葡萄酒瓶也空了,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慢悠悠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在座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啊”,坐在下端的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鼓掌。
“请见谅!我要献丑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轻轻地擦了擦他的尖鼻子,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大厅里立马就变得悄然无声。
他双手拿着那张由许多小红花和金色花纹曲线组成一个椭圆形框子的五彩缤纷的纸,然后大声诵读起写在框子里的字:
“老友布登勃洛克为搬迁新宅设筵温居,我忝陪末座,特作此诗纪念。1835年10月。”
当他把这两行字念完后,便将诗卷翻过去,接着用他那略带颤音的声调读起来:
尊贵的挚友,当你们
迁进这座宏丽的府宅,
请容许我用这首小诗表达我,
对你们的无限敬仰。
恭贺你,我银丝飘扬的朋友,
和你高雅贤惠的妻子,
你的孩子孝廉,安家立业,
你福寿绵绵,儿孙满堂。
你们有百世良缘之约,
一个勤快,一个圣洁漂亮,
一个长着乌尔冈[7]精炼之手,
一个恍若阿那狄俄墨涅[8]之容。
永远没有乌云密布,
遮挡你们欢快的情绪,
每天升起的绚烂新日,
将更多幸福洒进你们居室。
你们日渐兴旺的家,
我为此深感无比愉悦。
我的目光满载我的浓情,
无须多说赞美之词。
在你们这华丽的府邸,
你们的生活永远幸福美满,
请别忘了你们的这位老友,
他在寒屋里感慨的几行短句!
当读到这里的时候,他深鞠一躬,大家不约而同地为他鼓掌,掌声是那样的热烈。
“霍甫斯台德,实在太棒了!”老布登勃洛克欢呼着,“容许我为你的健康干一杯!真是妙不可言!”
等到参议夫人和这个诗人敬酒时,她的脸上微微地泛起一圈红晕。由于她留意到了,他在念“维纳斯·阿娜乔敏尼”之时,他是朝她这边欠身致敬的。
7
快乐已经达到巅峰。这也让科本先生感觉自己一定要将背心上的扣子解开几颗不可,然而这是不礼貌的行为,即使是年纪大的老先生也不敢如此轻举妄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依旧是最初的样子,挺直腰板坐在餐桌旁,万德利希牧师则跟之前一样面无血色、温文尔雅。尽管老布登勃洛克稍稍将身子靠在了椅背后面,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宴会的礼仪。只有尤斯图斯·克罗格显得有些醉意蒙眬。
然而,格拉包夫医生去哪里了呢?参议夫人悄悄地从餐桌上起身离开,因为她发现桌子下方的永格曼小姐、格拉包夫医生和克利斯蒂安都不在位子上了。与此同时,从圆柱大厅那边隐约传来压抑着的低吟声。这时候,女佣正端上牛油、干酪和水果,参议夫人跟在她身后快速地离开了餐厅。的确没错!在那方昏暗的灯影下,在中央柱子四周放置的软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用一个半躺半坐的姿势趴在上面,小声地低吟着,看着让人心疼。
“哎哟,太太!”跟格拉包夫医生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旁的伊达说,“这个孩子,真可怜,病得挺严重呢!”
“妈妈,我真难受,我真的很难受啊,真该死!”克利斯蒂安抽泣着说,他那双深陷的圆眼睛在那不协调的长鼻子上面惶恐地转来转去。由于难受得有些烦躁,他不禁顺口骂了一句“真该死”。然而参议夫人说:“如果谁说了这个字,上帝便会责罚他,让他的难受加倍。”
格拉包夫医生替他诊了诊脉。他那张温和的脸庞仿佛变得更长、更和气了。
“不打紧,只是消化不良,参议太太!”他安慰着孩子的母亲。然后,他用医生所惯用的那种惺惺作态的腔调慢悠悠地说:“最好先让他到床上躺着,再给他服一些小儿散,要是可以喝一杯甘菊茶发发汗就更好……当然,别乱吃东西,参议太太,什么都别乱吃。只能吃一些鸽子肉,还有一小块法国面包……”
“我不要吃鸽子!”克利斯蒂安极力喊道,“什么东西我都不要吃了!我很难受,真该死,真难受啊!”仿佛说了这个坏字眼就可以帮他减轻一些痛苦,他是如此畅快地喊出了这些字。
格拉包夫医生生硬地、担忧地苦笑了一下。唉!他过段时间就可以吃饭的,这个孩子,他会跟别人一样生活下去的。他会跟他的祖辈一样,跟他的亲戚朋友一样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消磨时光,每天吃四顿最丰盛可口的佳肴。唉,愿上帝保佑!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并不想来扰乱这些富商之家的生活习性!他只不过是等着别人来请,安排几天的膳食表,一点鸽子肉,一片法国面包……没错!还要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反复抚慰道,这只不过是小病一桩,没有关系的。尽管他的年纪不大,却已经给许多可钦可佩的市民诊过脉,当这些人吞下了他们最后一条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鸡后,抑或在他们办公室的靠椅上突然离世,抑或经历了短暂的疾病折磨,在他们那宽阔的旧式床上一睡不醒。他们管这种病叫中风,也称为瘫痪,简而言之,他们总是出人意料地在一瞬间就撒手人寰。没错,没错!但是他呢?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当遇到这种不值一提的小病,却可以事先告知他们那严峻的后果。乃至有时候,当他们吃完饭后在去办公室途中,只是略微觉得有些不舒服,完全没有必要让格拉包夫医生过来,他也可以跟他们说那些后果的。唉,愿上帝保佑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自己并不反感填火鸡的。今天那个淋满酱汁的面包丁火腿味道还挺不错,但是那道普来登布丁——满是杏仁糕、草莓和奶油,尽管那时候大家都已经酒足饭饱。“参议夫人,别乱吃!可以吃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8
客人们相继起身离去。
“各位先生太太,真是招待不周!在屋子那边已经帮喜欢抽烟的朋友准备了雪茄,也给大家准备了咖啡,如果夫人们能赏脸的话,能够再来一杯甜酒……后面的弹子房里有桌球,要是谁想打都可以去;约翰,你领大家到那里去吧……科本太太,我能否有幸牵着您的手走进去?”
大家吃得相当称心如意,一边神采奕奕地聊着这次丰盛的宴会,一边穿过折叠门朝风景厅走去。只剩下参议留在后头,他在号召那些想打桌球的先生们。
“岳父大人,您不想玩一盘吗?”
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要跟太太们多周旋一番,不过尤斯图斯很想去玩一局。另外,朗哈尔斯议员、科本、格瑞替安和格拉包夫医生也都留下来。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稍后再过来:“我过一会儿再去,约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必须去听听。再见了,先生们!”
当这六位先生经过圆柱大厅时,便听到从风景厅那里传来了起初的几段笛声,参议太太用风琴跟着伴奏。吹着一曲悠扬的短调,悦耳的笛音绕梁,久久不散。参议一直都在仔细地侧耳聆听着,直到无法听到声音为止。假如他可以待在风景厅,坐在一张椅子上,沉浸在满是美妙音符环绕的温柔之梦中,那该有多好啊!然而他必须尽地主之谊。
于是,他对着一个刚从前厅走过的女佣说道:“请将几杯咖啡、几支雪茄拿到弹子房来。”
“没错,利娜,去拿咖啡,听见了吗?咖啡!”科本先生用他那从饱满的胸膛里挤出的声音再次说道,顺势想要用手去拧那姑娘的红手臂。他说到咖啡的“咖”字时,硬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好像他已经在喝着咖啡一样。
“我可以保证,科本太太肯定从玻璃窗里看到了。”克罗格参议说。
朗哈尔斯议员问道:“布登勃洛克,你是在上面住的吗?”右边有一座通往三楼的梯子,那里是参议一家人的房间。然而,在前厅的左边也有一排屋子。客人们抽着雪茄从又高又宽的白漆雕木栏杆楼梯上下来。参议在梯子中央的一座平台上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