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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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7)

参议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摆着椅子的墙边,但是他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是站着的。他有些忐忑不安地握着一张椅子的后背,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父亲。老人则侧着头,皱着眉头,嘴唇在快速地一张一合,他正在念这信:

父亲:

关于那件您早就耳熟能详的事情,我再次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您,然而您并未给我做出答复;我原先认为凭您的大义凛然,您肯定能感受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种愤懑之情,但是我的这种想法,很明显是错误的。我收到的只是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的回信(我也不想说那一封回信是什么样的)。我必须跟您坦诚,您这执拗的态度,只会让我们父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您的做法就等同于犯罪,有朝一日面对上帝的审判时,您必然不能将这些罪责洗清的。自从我遵从了我自己内心的驱使,却与您的意愿背道而驰,跟我现任的妻子结婚并接受了一桩买卖,由此也伤到了您那无边无际的尊严,此后您便冷酷无情地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您现在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不管是从天理还是从人情这方面来说都是说不过去的。假如您觉得只要您将我的这些要求漠然置之我便会悄然退去,那么您的如意算盘真的打错了。您在孟街新购的价值10万马克的宅子,另外我也听说,您那位继配妻子所生的儿子约翰也是您公司的股东之一,如今以房客的身份居住在您的家里。等您百年之后,他便会成为公司和房产的唯一继承人。既然您早已跟我的那位居住在法兰克福的异母妹妹,还有她的先生谈好了条件,那么我也不想擅自过问什么。不过您对于我,对待您的长子,却是如此的怒不可遏(这是有悖于宗教礼法的),不愿意伸出您的援助之手,一点儿都不乐意将我所拥有的这栋房子的产权赔偿费给我。在我结婚成家之时,您曾给过我十万马克,并许诺以后会给我相同数目的财产,那时候我并无异议,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完全了解您的财产情况。而如今的我已看清楚一些了。我觉得在这个理论依据上,我并未失去自己的继承权,由此在这次事件上,我希望拿到33335马克,也就是这个房价的三分之一。到底是怎样的恶势力让我自始至终都要遭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这一点我可不想妄下定论;不过凭着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商人的刚正之心,我要向这样的恶势力表示抗争。就让我最后对您再说一遍吧,要是您依旧举棋不定,不愿意正视我的合理要求,那么我就不可能再把您当成我的父亲那样尊敬,亦不能把您当成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厚道的商人那样尊敬。

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

“真是够了!我真是很气恼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念一遍——赶紧走吧!”约翰·布登勃洛克愤怒地将信丢向他儿子那边。

信纸慢慢地飘落而下,等它飘到了参议膝前时,他一把就抓住了信纸。他的惶恐而忧愁的眼光始终在紧跟他父亲的动作。老约翰·布登勃洛克拿起放置在窗子前的一只灭烛器,怒气冲冲地沿着餐桌朝对面一个角落的树状烛台架走去。

“我说,可以了!不许再说这事情了,点到为止!睡觉吧!走吧!”烛光被一个个地熄灭了,灭烛器的长杆子上绑着一个小铜帽,只需拿着它朝蜡烛上一扣,烛火瞬间就熄灭了。当他转身朝自己的儿子这边走来时,烛台上还剩两支蜡烛在燃烧。黑暗之中,他几乎看不清儿子的身影。

“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为何沉默不语呢?你总该说一些话吧!”

“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什么想法都没有。”

“你总是动不动就没有主意!”约翰·布登勃洛克带着气恼的语气,尽管他自己也明白,他所说的这句断语是不切实际的。在做出选择的关键时刻,他的儿子及朋友总是会想到更胜一筹的办法,这方面他自己是自愧不如的。

“能够咒骂的恶势力……”参议接着说,“这句话过于尖刻了!父亲。难道您还不能明白这句话让我有多么揪心吗?他这是在指桑骂槐,说我们所做之事违背了基督教徒的礼法!”

“你居然被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吓住了吗——啊?”约翰·布登勃洛克拽着灭烛器的长杆子气冲冲地走过来。“违背基督教徒礼法!哼!真是相当有趣呢,那位视钱如命的虔诚教徒!我真的搞不清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满脑子装的都是基督教的疯狂妄想……还有……理想主义!觉得我们这些老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市井之徒,对了!你们脑子里还装着什么七月王朝啦,什么实事求是的精神啦……情愿用粗鲁的话把自己的父亲侮辱一番也不愿放弃几千泰勒!他竟然还将我视为商人!很好,作为一名商贩,我明白哪些是没用的开销!我不可能为了让我这个趾高气扬的逆子变得温顺一些,就要低头向他妥协。”

“可敬的父亲,我该怎样回答您的话呢?我可不想让他说的话变为现实,那么我可就真的成了他所说的那个‘恶势力’了!身为一个当局者,这件事也跟我的权益相关,也正因如此,我没有劝您坚持您的看法,而我同样是一个忠实教徒,在这方面,我也并不低于高特霍尔德,不过……”

“不过!的确,约翰,你的这个‘不过’说得有理!事情的真相如何?之前他和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打得火热时,总是跟我吵来吵去,虽然我一直执意反对,他最终还是跟那个并非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了,当时我便写信告知他:我最亲爱的孩子,既然你跟你的小店铺结婚了,那什么话都别谈了。我并不会完全夺去你的继承权,也不想闹得沸沸扬扬的,不过我们从此恩断义绝了。我如今给你十万马克的结婚费,同时也会在我的遗嘱里给你十万马克,但是这已是你的全部了,除此之外你不可能再多拿到一马克。他那时候也不曾说什么。要是我们如今的事业更兴盛了,这跟他也没有关系,要是你跟你的妹妹多获得一点财产,要是从你们的财产里挪出一些来新购宅子,又跟他有何关系呢?”

“假如您可以明白我现在这种两难的境况就好了!为了能够让家庭和谐,我必须奉劝您……然而……”参议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着气。约翰·布登勃洛克拿着灭烛器的长杆子注视着那个模糊的黑影,努力地想要看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支蜡烛已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支在那边孤单地闪烁着、摇曳着。好像每隔一会儿便有一个高大的白色人影,带着恬静的笑容在壁毯上慢慢浮现,然后下一秒便消失不见。

“父亲,跟高特霍尔德之间的这种关系真的令人灰心丧气!”参议低声说着。

“瞎扯,约翰,不要多愁善感了!有什么让人灰心丧气呢?”

“父亲,今天我们在此欢聚,我们度过了欢快的一天,我们都很自豪、很幸福,感到我们做了一些有意义事,有了一点儿成就;我们的公司、我们的家庭都有了一定的声望,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和敬重。不过,父亲,您和我哥哥,您的长子结下的这些恩怨,在我们借着上帝的仁爱辛苦地建造起这座大厦,是不该存在暗伤的。家庭一定要和谐相处,一定要团结互助,父亲,否则便会大难临头。”

“约翰,你这都是瞎说!简直是信口开河!年轻人还真是冥顽不灵。”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最后一支蜡烛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约翰,你在做什么?”约翰·布登勃洛克问,“我根本看不清你。”

“我在估算。”参议回答得很简洁。烛光轻轻晃动了一下,看见他挺直的身板,冷峻的目光聚精会神地凝望着那摇曳的烛光,这样的神情在今天整个晚上都不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一次。“如果您拿33335马克给高特霍尔德,拿15000给法兰克福的人,加起来便是48335马克。如果您不给高特霍尔德,而是给法兰克福的人25000马克,这便相当于给公司谋得了23335马克的利息。其实并非只有这一点。如果您给高特霍尔德所要的他的那部分房子财产补偿费,这就等于通融了,换句话说就,是和他的金钱关系并未解决好,他在您去世之后便有权利要求和我及我的妹妹同等的遗产,这样也就相当于让公司亏损几十万马克。这笔亏损是公司自身和身为未来唯一继承人的我无法担当的……父亲,不可以这样做!”他用力地挥了挥手,表明自己的立场,将身子挺得更直了,“我希望您不要对他妥协!”

“好吧,就先这样!无须多说什么,就这样吧!去睡觉吧!”

最后一支蜡烛也在铜帽下熄灭了。他们一起穿过了黑暗的圆柱大厅,来到了外面上楼的地方,两个人握了握手。

“约翰,晚安!你是有勇气的,对吗?这些小困扰没什么大不了的,早上吃早餐时再见!”

参议顺着楼梯走回了自己的卧室,他父亲也扶着栏杆摸黑回到了下面的中二楼房间里。于是,这座壮阔的重门紧锁的老宅子全都湮没在黑暗和幽静之中。无论是自豪,还是希望,甚至是烦恼,全都安息了,只剩外头幽静的街上还在下着绵绵细雨,秋风依旧在尖屋顶和房角背后猛烈地咆哮着。

第二部

1

两年半之后,已到了四月中旬的时候。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都早。正在这时候布登勃洛克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情让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兴奋得时不时就哼起了小曲儿,也让他的儿子感到欣喜若狂。

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差不多是九点钟的样子,参议坐在餐厅的一张棕色大写字台前。这张写字台在窗子前摆放的圆拱形的桌台依靠着一个精巧的机关就能推进桌心。他面前放着一个厚皮包,里面的文件装得鼓鼓的。不过他拿出来的并非文件,而是一本上面印着花纹的金边的笔记本。只见他俯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奋笔疾书,纸上流淌而出的是秀美隽永的字体。除了时而将他的鹅毛笔往笨重的墨水瓶里沾一沾之外,他一秒钟都没有停过。

两扇打开的窗子,春风挟带着花园里的一股清新温和的芬芳吹进屋子,不停地将窗帘微微地掠起来一些。花园里,刚刚绽放的花蕾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两只小鸟随心所欲地啾啾鸣叫,它们好像在枝头一问一答。温暖的阳光洒进了屋子,耀眼的光芒洒落在餐桌洁白如雪的桌布上,同时也洒落在陈旧的瓷器的金边上。

通往寝室的两扇门是开着的,能够听见约翰·布登勃洛克说话的声音,此时的他在轻声哼唱一支幽默的老调子:

这个厚道干练的人儿

勤快而亲切,极让人欢心;

既会煮汤又会摇摇篮。

可惜一身酸涩的橘子味!

他在一张小摇篮旁边正襟危坐,一只手均匀地摇晃着。小摇篮上悬挂着绿缎子的床帷,放置在参议夫人悬挂着帐幕的大床边。她跟她的丈夫为了使仆人少跑一些路,便临时搬到下面这边住,让他们老夫妻二人睡在中层楼的第三间屋子里。安冬内特太太将一条围裙系在了她那带有条纹的上衣上,稠密卷曲的银发上别了一顶绸帽。她此刻在后方的桌子上忙忙碌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面料。

布登勃洛克参议在专心致志地工作着,貌似都没有朝旁边的屋子看一眼。他脸上是一副严厉且因为诚挚而近乎悲痛的表情。他微张着嘴,下巴稍稍下垂,眼睛时不时便泪眼婆娑的样子。他这样写着:

“今天,1838年4月14日,早晨六点钟,我的爱妻伊丽莎白夫人(母姓克罗格)承蒙上天的庇护,顺利地产下一位千金。这个女婴将在举办洗礼之后取名为克拉拉。没错!上帝是如此仁爱地爱护着她,由于依照格拉包夫医生的诊断,她可是早产儿,产妇在临产之前所表现出的所有征象都不太乐观,也相当的痛苦。啊!你是众神的主宰啊,只有你可以在我们身处困境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让我学会如何准确无误地了解你的圣意,并且敬仰着你、服从着你的圣意和戒律。啊!上帝啊,指引我们,给我们大家指点迷津吧,只要我们仍然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握着笔继续熟练流利地写着,在此,他不时地本着一个商人的习惯写个花体字。他所写的每一行都像在跟上帝对话。写了两页之后他如是说:

“我给我那刚出生的小女写了一份150泰勒的保险书。上帝啊,你牵引着她走上你的正途吧!请你赠予她一颗纯洁的心灵,使她有朝一日也可以抵达那个极乐世界。我们都明白,要让一个人打心底相信仁慈的上帝,为他献出了全部的爱,这绝非易事,因为我们这颗软弱的尘世之心……”写了三页纸后,参议题上了“阿门”两个字,但是他手中的笔并未停止过,一直在纸上轻轻地写着,沙沙作响,又写了许多页数。写了可以让筋疲力尽的旅人除却疲倦的甜美之泉,写了上帝的血淋淋的伤口,写了九曲回肠的小路和阳关大道连同上帝的荣耀。我们并不想遮掩什么,当参议写到一个段落的时候,的确也觉得自己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此时的他很想停下笔走到他妻子的房间里,抑或到办公室去。然而不能这样!他可是在与他的上帝、他的救世主交谈啊!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感到厌烦呢?要是现在就歇笔了,便等同掠夺了献给上帝的祭品。不可以!单是为了惩处这个毫无诚意的贪念,他再次从《圣经》里引出了更长的一篇,并为他的父母,为他的妻子和孩子连同自己一起祷告,亦为了他的哥哥髙特霍尔徳祷告——末了,他在结尾之时又附上了《圣经》里的一句格言,写下了三个“阿门”,然后才将沙子撒在本子上,叹了叹气,靠在了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