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颁奖辞(1)
“由于他在历史小说创作上表现出的令人惊叹的才气和卓越成就。”
瑞典学院常任秘书C·D·威尔逊
茂盛而绚丽的文明之花,是难以在贫瘠的精神土壤中绽放的,唯有从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世界中汲取力量,才能美丽永恒。正因如此,能产生灿烂与充沛文学果实的民族,必然拥有着生活得惬意并且不乏创作激情的人民,而且还会出现一些致力于将民族精神特质淋漓尽致地展现并推向辉煌世界舞台的天才——尽管是极少数的,但谁也无法轻易磨灭他们对世界文明的影响。他们将对民族历史的那一份深深的眷念与珍爱寄托于笔尖,以独特而感性的方式增强人民对于未来的希冀。他们的才思如同生根的树,深深地扎根于历史的沃壤,正如深深植根于立陶宛的巴伯利橡树。立陶宛静静地等待在波罗的海旁边,即使经历了独立王国的覆灭与沙俄强势的兼并,那一份古朴而深蕴的民族传统文化依然被人们牢牢地坚守住,以欧洲现存最古老的语言来向世人低低吟唱,就像植根于荒凉中的一棵孤独而倔强的树木,在风雨中,依然将它浸透了历史润泽与洗礼的枝丫坚强地摇曳在今日的时光中。本年度[1]的诺贝尔文学奖将颁给这样一位象征着民族文化最闪耀结晶的代表人物,他就是亨利克·显克微支先生,他的出席让我们感到无比荣幸。
1846年,显克微支来到这个世界。青年时代的显克微支已经初步显现出他在文学艺术方面的傲人天赋,《炭画》作为他的早期代表作,显现出他对社会黑暗面的理性认识,更流露出他对惨遭剥削压迫的人民的深深同情和悲天悯人的人性关怀。正是这样一种人性的力量,让他早期的文字至今也未曾褪去光泽,《音乐家杨科》延续了这样一份感动,而《灯塔看守人》优美精致的用词和描写,将他对语言文字优异的掌控力体现得更加彻底;除此之外,《鞑靼的奴役》这篇短篇小说已经让他在历史小说方面杰出的创作力初现端倪,只是细节上还稍显稚嫩。直到他著名的三部曲问世,才真正让世人看到他超凡的创作天赋和能力。显克微支给三部曲命名为《火与剑》《洪流》《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三部作品分别描述了1648—1649年鞑靼人支援哥萨克人起兵的复杂历史,波兰对抗卡尔·古斯塔夫的一场烽烟四起的大战,以及波兰对土耳其之战中,波兰士兵英勇守卫康明尼克要塞却不幸失陷。以斯巴拉兹包围战而展开的故事是第一部曲《火与剑》,不屈的雅里梅·维什涅维茨基内心的交战到达了最高潮:维什涅维茨基尽管足智多谋,可是他内心却始终在怀疑自己是否有篡夺统帅权的资格,幸而他最终战胜了自己夺权的野心。值得一提的是,三部曲虽然描述了斯巴拉兹、钦斯托霍瓦以及卡明尼茨三次包围战,但丰富多变的表现手法,使行文毫无重复与赘余。
《洪流》中有许多感人肺腑的情节,令人久久难以忘怀。克密奇茨在故事的开头不过是一名与王权作对、目无法纪又自视甚高的流氓,然而他却在他深爱的一位贵妇的熏陶下改过自新,不仅重新赢回了别人的尊敬,而且以身维法,在他的名字后面写满了荣耀的功勋。奥兰卡,以她深切笃定的宗教信仰、坚毅不屈的性格和忠贞爱国的品质,成为显克微支笔下塑造的美丽与智慧并存、才德与修养并重的美好女性之一。《火与剑》中即使是反派角色,也让人难以讨厌他们,甚至让人觉得可爱。拉齐维尔公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虽然为人阴郁又自视甚高,甚至率众叛国,可是显克微支却用生动的描绘,将他在宴席上教唆军官背叛波兰时那种口若悬河、慷慨激昂的情景表现了出来,甚至给人一种美的感觉。一位英国评论家曾说:显克微支精妙无双的心理描写,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那位王子心中强烈的交战,以及他如何狡诈无耻地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叛国是为了波兰的正义。后来由于良心不堪这种长期的蓄意自我蒙骗,王子终究死于无尽的悔恨当中。即使在最放荡不羁、不可信赖的保加斯拉夫公爵身上,读者也能依稀看到勇敢、文雅以及无忧的气质。显克微支对人性了解得太透彻,因而绝不会生硬僵化地将人简单划分成两种:正派和反派。
绝不漠视或隐瞒自己同胞的缺点,而是选择毫无保留地将其指出来,这是显克微支作品的另一重要特点,而且他对敌人的能力与勇气往往能做出公正的评价。他就如同一位以色列古代的先哲,透彻地将真理呈现在国人面前。在历史小说的恢宏场面上,他借主要人物之口,对波兰人过度要求个人自由进行了有力的谴责。他认为,绝对的个人自由会让人放荡不羁,不愿牺牲自我的利益来成就大众的公利。他强烈谴责上位者只顾争权夺利,对国家的迫切需求却置若罔闻。显克微支始终是一位坚定的爱国分子,波兰民族的骑士精神在他笔下熠熠生辉。波兰自古以来就是基督教国家对抗鞑靼人的坚固堡垒,显克微支所要强调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对抗的精神。显克微支笔下非常客观的描写充分显示了他的智慧,也很好地展现了他的历史观。身为一名优秀的波兰人,他对卡尔·古斯塔夫侵犯波兰的行径是激烈反对的,但他仍然能极为客观甚至生动详尽地描绘出查尔斯王个人非凡的勇气与力量,并且对瑞典军队严守军纪和团结一致的精神也不吝美辞。
在大众心中,《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相比于三部曲中的其他两部要显得略逊一筹,这种观点,实在与我们的评价标准背道而驰。单单是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妻子巴希雅从兼具蛇、虎双重性格的凶残鞑靼人阿兹雅手中逃脱这一精彩动人的故事情节,以及这位军人之妻身上所流露出的美与智慧并存的气质,就已经足以打动我们。尤其是后来准备以生命代价毁灭堡垒的伏沃迪约夫斯基,他与自己最爱的人诀别的一幕,把凄美深深印在了人的心上。在三部曲最后的这一部曲中,这类纯洁高尚的人将自己的生命充分展现在故事的各个角落。当土耳其军队吹响胜利的号角,将卡明尼茨堡垒重重包围时,堡垒的救援物资全部用尽,命运也开始慢慢走向悲剧的结局。他们终于相会于八月的一个夜晚,就在用门壁围成的壁龛里,他温柔地安慰并提醒她回忆着过去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说死亡不过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先离去,那只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的到来。这段情节感人至深,让人如临其境。作者的笔触虽不会为情绪所操纵,但流露出的真诚与纯爱,细细读来,却让人由衷感动,情难自禁。
作者用了另一种手法来将伏沃迪约夫斯基葬礼场面的庄严肃穆表现了出来。巴希雅带着深重的伤痛环绕灵柩,静静地跪在教堂的石板上。牧师小心地敲着法器,似乎是在试图与逝去的英雄交流,希冀英雄能从棺柩中重新站起,奋勇杀敌,一如往昔。随即,他将苦楚与泪水深深压在心底,开始歌颂亡者的英雄气概与懿德,并虔诚地祈祷着,希望能有真正的领导者崛起于国家危难的绝境中,来拯救这个王国。就在这时,索别斯基缓缓地走进教堂,所有目光立刻都聚焦在他身上。牧师如同狂热的先知一般高声呼喊:“伟大的领袖!”索别斯基随着呼喊声立刻屈下双膝,谦卑地跪在了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灵柩旁。
这些描写最大限度地还原着历史的真实,充分将故事所发生的那一个时代展现在我们眼前。显克微支笔下人物的言行举止与时代有一种难得的契合,这不仅得益于他对历史资料的广泛涉猎收集,还与其敏锐的历史感息息相关。显然,在提名显克微支角逐诺贝尔奖时,有不少著名的历史学者成为其坚定的支持者。
三部曲中向来不乏对自然景物的勾勒与描绘,最令人称道的是清新脱俗的意象。《火与剑》中简洁而令人难以忘怀的佳句多似繁星,俯拾皆是:“春风轻轻拂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在温柔的风中苏醒,花儿悄悄地从土地中抬起了头,虫子兴奋地嗡嗡振翅作响,无拘无束的野鹅从空中掠过,鸟儿的歌声中溢满欢快的音符,野马面对着士兵们的逼近,立刻紧张地耸立起背上的鬃毛,鼻孔翕张,飞驰而去的身影如旋风一般洒脱。……”
幽默是这宏大的三部曲的另一个鲜明特色。五短身材的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被描写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而让人又气又笑的贵族查格沃巴却在我们脑海中留下了更难以磨灭的印象。他自吹自擂、大腹便便的模样以及嗜酒如命的性格,让人不禁联想起福斯泰夫[2],不过他们也只有这三点相似而已,其他方面却是截然不同。福斯泰夫喜欢挥霍,工于猜忌,而查格沃巴则是古道热肠,危难之际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查格沃巴虽然生来是副好牧师的样子,却也难以掩盖他深入骨子里的嗜酒本性。由于对酒的痴迷,他断言只有叛国不忠之人才不爱酒,这是因为他们担心自己醉酒后会将心中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之下。他特别憎恶土耳其人的原因,竟然是他们不喝酒。查格沃巴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饶舌鬼——他觉得冬天若不多言,舌头是会僵硬麻痹的。他漫无边际地吹嘘着自己威武的军容,吹嘘自己如何身先士卒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但实际上,他连士兵都未曾当过。他的确有勇气——一种格外与众不同的勇气——每当与敌人相遇,他都会被吓得不住地颤抖,就如同最令人不齿的懦夫一般。然而当真正的战斗打响,他内心最深处又会升起一股对于破坏了他安定生活的敌人的怒火,激起潜藏在他身体里的真正的勇气与无畏,令他勇敢地冲上去。他就是凭借这样的方式击败了凶残恐怖的哥萨克人布尔拉伊的。查格沃巴拥有的机智与计谋丝毫不逊色于奥德修斯,当别人被逼上绝境、穷途末路时,他却能柳暗花明。他豪爽的个性中还伴随着敏感而脆弱的一面,甚至会为了朋友的不幸而潸然泪下。他是一名对皇帝绝对忠贞的优秀的爱国青年。有一种猜测说查格沃巴的性格前后具有分裂性与不连贯性,是因为三部曲中最后一部更加奇异、更加耸人听闻,因此需要将更多的社会因素考虑其中。这种猜测明显欠缺考虑。显克微支要我们真切地参与查格沃巴的成长体验:看到他在环境的熏陶下逐渐沾染了高贵的气息,但他对自己的那些老毛病却依然执迷难改。若是撇开那些不完美的缺憾来看,他的改变其实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因为他依然有着孩童般善良纯真的本性。查格沃巴这类人物在世界文学史上注定要作为喜剧典型而永恒不朽,他完完全全是作者创造力与想象力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