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何处去 (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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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往何处去(上)(2)

维尼裘斯一听到他说的最后那个人,立刻不再沉溺在希腊女孩的温柔乡里,精神抖擞地说道:“奥鲁斯·普劳修斯?太巧了吧!您不知道,我在郊外胳膊断了的时候,就是在他那里疗养了一段日子——奥鲁斯驾着马车经过时,碰巧看到我特别痛苦,所以就把我带到了他的住处,让他的一个医生兼仆人梅利奥帮我疗伤。我在他家待了十来天,伤口才痊愈。我正准备跟您讲这事呢。”

“不是吧,亲爱的外甥,莫非你喜欢上了庞波尼雅?如果真的是这样,我非常同情你。她可不年轻了,又非常注重品行,我觉得你和她不是很般配。”

“我说的并不是庞波尼雅。”维尼裘斯赶紧说。

“那究竟是谁呢?”

“要是我知道她是谁就好了,我连她的名字都搞不清楚,好像是黎吉亚,或者是叫卡丽娜。这家人有的称呼她黎吉亚,因为她属于黎吉亚族,但她肯定有自己的名字啊,叫卡丽娜。奥鲁斯这一大家子让人有些匪夷所思:家族有很多人,但是像苏比亚柯的森林一样安静。我住了一段时间,也没弄明白他们究竟信奉的是哪一位神灵。一天早上,天边才浮现出一抹光晕,我看到她正在花园的喷泉那边游泳。我对阿弗洛狄忒[15]发誓,晨曦照着她光滑的身体,我似乎觉得,只要太阳升起,她简直就会跟那晨曦一样消失不见。后来,我只见过她两回。之后,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对别的东西完全失去了兴趣。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无论是美女、金子、青铜还是其他的金银珠宝,再大的盛宴我都不再需要,我只想要黎吉亚。向您说心里话吧,裴特洛纽斯,就像那浴室雕像里的睡神想得到帕西蒂亚一样,她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

“如果她是一个奴隶,买来就行了啊。”

“可她并不是。”

“那她是什么身份呢?是奥鲁斯的女仆吗?”

“不是,也许是公主吧,或是与此差不多的身份。”

“这倒让我有兴趣了,维尼裘斯。”

“如果您想听,我马上就讲给您听,她的事挺简短的。也许,您和苏埃维的皇帝凡纽斯有些交情,他被自己的国家驱逐之后,在罗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特别擅长玩骰子,驾战车的技术也非常不错,还因为这个出了名。德鲁苏斯皇帝又让他重新回到了王位。凡纽斯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皇帝,将国家治理得非常出色,打过很多胜仗,但是后来他开始实施虐政,不仅侵占邻国,还搜刮本国,所以,他的两个外甥凡吉欧和西多,加上黑尔蒙杜利皇帝维比留斯的儿子们再次做出决议,又把他赶到了罗马……让他继续去玩骰子了。”

“我记起来了,这些发生在克劳鸠斯时期吧?”

“没错。战争开始了,凡纽斯号召亚齐基人来帮助他,但是他颇具魅力的外甥们同样召集了黎吉亚人作为援军。黎吉亚人听说凡纽斯家产丰厚,于是为了那些金银珠宝,出动了非常多的军队,就连皇帝克劳鸠斯,都有点担心自己国家的边境是否安全。克劳鸠斯开始不想被牵扯进他们之间的争斗,所以就给多瑙地区军团的将军阿台留斯·希斯台尔写了封信,让他多留心边境的战事,不要让那些人破坏了自己国家的安宁。然后,希斯台尔就告诉黎吉亚人:‘不能扰乱我们国家的边境。’没想到他们不但没有反对,还送来人质作为保证。这些人质里面,竟然有他们统帅的家人——他们在战时都是将家人带在身边的,这你也明白——而我所说的黎吉亚,就是他们统帅的女儿。”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是奥鲁斯·普劳修斯跟我说的。黎吉亚人信守诺言,没有扰乱我们国家的边境,他们就像狂风骤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些头上戴着野牛犄角的黎吉亚人,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他们战胜了凡纽斯所带领的苏埃维人和亚齐基人组成的联军,可是他们的君主也因为这场战争丢失了性命。他们获得了金银珠宝就溜掉了,可是人质却还在希斯台尔那里。没过多久,她的母亲也死了,希斯台尔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女孩,所以就把她送给了全日耳曼的首领庞波纽斯。战胜卡蒂人之后,庞波纽斯回到了罗马,克劳鸠斯替他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凯旋仪式。这您也知道。那时候,那位女孩走在军队的最后面,因为不能把人质和俘虏混淆,所以庞波纽斯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只好把她交给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奥鲁斯的妻子庞波尼雅·戈莱齐娜。遗憾的是,他们一家都非常看重品行。那女孩一看就知道,长大了以后会像戈莱齐娜那样品行高尚。她非常漂亮,就算是波佩雅站在她身旁,也会和秋天结的无花果一样黯然无光,她简直像赫斯佩丽德[16]手里的金苹果那样耀眼。

“我跟您讲,那天早晨,从看到那耀眼的光芒透过喷泉的水滴照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疯狂地喜欢上了她。”

“她是不是和鳗鱼或者粉嫩的沙丁鱼一样晶莹透亮?”

“裴特洛纽斯,您不要再取笑我了,即便我内心强烈的渴望让您觉得幼稚,您也应该理解,在华贵的外表下,通常都会埋藏着一颗受伤的心灵。那之后,在返回亚细亚的途中,我在冒普苏斯[17]的神庙中度过了一夜,我祈求他可以给我一个预言的梦。果然,冒普苏斯就真的在我的梦里面出现了。他告诉我,因为爱情,我的生活将会变得非常不一样。”

“我只知道,普林尼[18]说过,他虽然不相信有神存在,但是他信梦。也许他是对的。有时候我在想,也许真的只有一位神灵存在吧,就是那永恒的、悠久的、无所不能的女神维纳斯[19]。她让灵魂倾心彼此,让万物互相结合。正是爱神厄洛斯[20],使得世界从混沌中升华出来。这件事是好是坏,另当别论,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就知道了她的威严所在,就算我们无须为此感谢她……”

“哎,裴特洛纽斯,比起为他人出谋划策,大谈其中的道理真的是简单多了。”

“那你究竟有什么想法,准备怎么做?”

“我一定要和黎吉亚在一起,如今我的怀抱空空如也,我想抱着黎吉亚,将她死死地拥在怀里。我想和她一起呼吸,就算她是一个奴隶,我也可以用一百个女人来跟奥鲁斯交换她——这一百个女人脚上都涂着石灰,都是头一次被交易。我要把她留在身边,直到我的头发变得像索拉克屠姆冬天的山顶那样雪白。”

“像你说的,她又不是奴隶,只是奥鲁斯家族收养的女孩,只要奥鲁斯答应,他们会将她送给你的。”

“看来,您对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并不太熟悉,他们两位对她,可谓百般爱护,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知道庞波尼雅,她简直就是一根柏木;如果她没有嫁给奥鲁斯,肯定会被人请去帮忙哭丧。自从尤丽雅去世之后,她就一直穿着丧服。她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活人走在日光兰[21]丛中。而且,她不会再嫁。与那些有过四五次离婚经历的名流女人相比,她就像是一只永生鸟……你听说过诞生于埃及那边的永生鸟吗?这鸟儿,要五百年才会见到一次啊。”

“裴特洛纽斯,裴特洛纽斯,我们还是以后再说永生鸟吧。”

“马库斯,我的外甥,你想让我跟你说什么呢?我和奥鲁斯·普劳修斯有些交情,就算他不怎么喜欢我的生活方式,但还算是比较喜欢我的为人,而且比一般人更尊重我,因为他觉得我跟多米修斯·阿费尔、蒂杰里奴斯等红胡子所宠信的那些爱打小报告的坏家伙不一样。我也无须装成禁欲派,但是有很多次,尼禄做的那些事真的让我看着很不舒服,而塞内加和布尔卢斯则像是没看到一样。如果你希望我出面去为你和奥鲁斯谈谈,就跟我明说吧。”

“我相信凭您的权威和智慧肯定有用,他非常听您的话,您只要抓住机会,跟奥鲁斯说这件事……”

“你也太高估我了。但就这件简单的事来讲,只要奥鲁斯一回来,我就会跟他谈。”

“他们在两天前就回城了。”

“那吃完早餐便去。”

“您对我一直都非常好,但现在看来,我还是必须让人在家里的神堂为您雕刻一尊美丽的雕像了,每天给您上供。”维尼裘斯开心地说。

他转身,望着香气弥漫的房子里嵌在墙壁上的那一尊尊美丽的雕像,指着裴特洛纽斯说道:“向太阳神赫利俄斯发誓,如果亚历山大[22]和您有几分相似的话,我便不奇怪海伦为什么会那样做了。”

维尼裘斯说这话,只是想称赞裴特洛纽斯,但这真的是事实。尽管裴特洛纽斯年长一些,而且不怎么运动,却比维尼裘斯更加英俊。罗马女人不仅称赞他温柔体贴、兴趣爱好多,给了他“风雅大师”这个名号,还对他的身材大加称赞。这种爱慕的表情,从那两位服侍他更衣的可斯城年轻女子的脸上就可以看得见。两人中叫欧妮姬的那个,正偷偷爱慕着他,看他的时候所流露出的都是爱恋和欢喜的眼神。

然而他却不了解,仅仅笑着引用了一句塞内加的话来评价那个女人:“不知廉耻的东西……”

之后,他便搭着维尼裘斯的肩膀,带他去餐厅吃饭。

等到他们离开涂油室之后,那几个女仆开始收拾物件。这时候,从浴室的帷幕后面伸出几个仆人的脑袋,小声说了句“嘘”。那些女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奔了过去,没多久便看不见人影了。之后,浴室的水池里面便传出来淫乱的嬉戏声。对此,管家竟然没有加以约束,原因在于他自己时常也会去和她们嬉戏。裴特洛纽斯早就猜到了这种事,但他非常温和,不想处罚下人们,也就当作没看见一样。

这样,涂油室就只剩下欧妮姬一个人了。等到浴室里面那些嬉笑声慢慢消失,她才把刚刚主人坐过的用琥珀和象牙装饰的椅凳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裴特洛纽斯的雕塑前。

灿烂的阳光和大理石多彩的反光,充斥着涂油室。

欧妮姬站在凳子上,与雕像差不多高,然后猛地伸出胳膊抱住雕像的脖子,甩动一头金发,将自己玫瑰色的身体紧靠在白色的大理石上,像着魔似的,用她温热的嘴唇亲吻着裴特洛纽斯那冰冷的双唇。

2

当一般人都吃过午饭之后,他们才开始吃早餐。吃完之后,裴特洛纽斯说先午睡一小会儿,因为现在去拜访的话,为时太早。这倒是对的,有的人觉得,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去拜访好友那样才有礼貌,符合罗马的传统,但是裴特洛纽斯却觉得这样非常没有礼貌。只有中午之后拜访,才是妥当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早于太阳越过卡皮托山朱庇特[23]神殿而开始照着城市的时间。虽说是秋天,天气却还很炎热,让人在用完餐之后想休息一会儿。此时,伴随着那涓涓细流,走了不可或缺的一千步之后拜访,在半开着的紫色遮阳伞投射下的淡紫色光晕中休息一小会儿,真的让人心旷神怡。

维尼裘斯很认同这种习惯,于是他们便去散步,讨论着帕拉修姆宫和罗马发生的事情,也讲了一些人生哲理。之后,裴特洛纽斯便回到卧室,但是没有休息多长时间。半个钟头过后,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让下人去拿来了马鞭草,闻着手里的草香,将它们涂抹在自己的手上和太阳穴那里。

“你肯定不知道,这种植物闻起来沁人心脾,让人感到精神抖擞,我已经收拾妥当了。”

轿子在外面等候已久。他们坐上去之后,让人直接把他们抬到帕特里裘斯街的奥鲁斯家中。裴特洛纽斯居住的地方,位于帕拉修姆宫南面的山坡,离卡里内郊区比较近,因此最便捷的一条路就是直接从住的地方下山。可是,裴特洛纽斯因为中途还要去拜访宝石商人伊多梅诺斯,就让仆人抬着轿子往斯切莱拉屠斯街走,这样便路经阿波里尼斯街以及市公所。

高大健硕的黑奴轿夫走在前面,最前面则是一些被称为“跟班”的带路人。裴特洛纽斯没有说话,只是闻着手上马鞭草的香气,在想什么心事。过了一段时间,他说道:

“我忽然想到,如果你那位阳光女神并非奴隶,那她就会从奥鲁斯那里离开,搬到你的住所。你便可以用爱情之绳绑住她,用自己的财富和荣耀将她包围,就像我被克丽索台米斯吸引那样——提到那个女人,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真的非常讨厌她,就像她讨厌我一样。”

维尼裘斯摇了摇头。

“难道不对吗?”裴特洛纽斯问,“从最糟糕的方面来说,让皇帝去帮你完成,你就不用费心了,就算看在我的分儿上,他也一定会帮你。”

“您对黎吉亚不是很了解,她和您想的不一样。”维尼裘斯说道。

“那我有话问你,你见过她那一次以后,还和她见过面吗?你与她说过什么话没有?你跟她说了你喜欢她吗?”

“除了那次在喷泉见过,之后我还见过她两次。您不要忘了,我在奥鲁斯家休养的时候,是一个人住在客房的,由于我胳膊受了伤,没有和他们一起用餐。等到我要走的前天晚上,我才在餐桌上看到了黎吉亚,可是我和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在听奥鲁斯夸耀自己在大不列颠打胜仗的故事,以及李齐纽斯·斯托罗以前是如何避免使意大利的财主破产的事情。反正,除了说这些,奥鲁斯就谈论国家如今的状况如何不济。他们养了一些野鸡,但是并不会吃掉它们,因为他们深信只要吃掉一只,罗马灭亡的日子就会越近一天。然后,就是在花园里的喷泉那里,我见到了她,那时她正用刚摘下的芦苇蘸满水,洒在旁边的鸢尾草上面。您瞧我的膝盖——向海格力斯的盾牌发誓,我要告诉您,当一大群帕提亚军队朝我们那一小队扑来的时候,它都没有哆嗦过,但是,它却在那喷泉边一直颤抖不已。我就像是戴着项圈的孩子一样,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过了很长时间都讲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