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往何处去(上)(5)
太阳早就移到了台伯河那边,从亚尼库鲁姆山那儿往下降落。红的夕阳照在桃金娘上,四周围都染上了那种颜色。黎吉亚好像才苏醒过来,那双宝蓝色的眸子望向维尼裘斯。他眼神里全是渴望,身子偏向她那边的瞬间,在这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黎吉亚猛地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比全世界的人,甚至是在神殿里看到的所有神明的雕塑都要帅气。他缓缓地牵起她的手腕,问道:
“你明不明白我说这句话是什么原因?”
“嗯。”她的声音非常小,小到维尼裘斯都不知道她听清楚了没有。
但是他还是怀疑她的回答,他想将她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拽,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贴近心脏——那里因为他的心因被眼前这位漂亮女孩点燃而激烈地跳动着;他想赤裸裸表白内心情感。然而就在这时,普劳修斯从花园那边走过来,嘴上还在说着:
“都到傍晚时分了,小心感冒,不然李比蒂娜[43]就会找上你们的……”
“没事,我都没穿外套,一点儿都不冷啊。”维尼裘斯说道。
“但是你看看,太阳就只有一点点挂在天边了,几乎看不见了。但要是在西西里的话,气温真的很舒适。夕阳西下时,人们都会在广场上一起唱着赞歌欢送正渐渐离去的菲伯斯[44]。”老将军继续道。
他早就不记得自己刚说过让这些孩子小心李比蒂娜,转移话题说到了西西里,就是在那里,他得到了很多土地。他还说到自己特别想搬到西西里去安度自己的晚年。
“人一旦经历过太多的寒冷冬天,老了之后就会对寒冷的天气感到厌恶。树叶还没有枯萎就掉落下来,天空还在上方对这座城市露出笑容,然而葡萄藤已经枯萎了,阿尔巴诺山也早已落满了白雪,坎巴尼亚草原上刮起了寒冷的风,到了那时候,我就想把全家搬到静谧的土地那边呢。”
“难道您想离开这里吗?”维尼裘斯惊讶地问道。
“我很早就这样打算了,西西里更安全一些,相对来说也更安静。”奥鲁斯说道。
接着他继续夸赞着自己的庭院、自己养的牛羊,以及那树荫下的房子,还有种满了薄荷与麝香草、草丛里有蜜蜂忙着采蜜的山坡。维尼裘斯早已没有心思去听这些美好的景物,他只是在想能不能拥有黎吉亚,于是望向一边的裴特洛纽斯,希望他可以有办法帮助自己。
而此刻裴特洛纽斯正在和庞波尼雅观赏那美丽的夕阳西下,看着那美丽的庭院以及池塘边的人们。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身影映在一边种植的桃金娘上,金色的光彩闪闪发亮。天边,晚霞渐渐地变成了赤红色,混合着淡紫色,就像是猫眼石一样,时刻变幻着自己的颜色。天空也染上了紫色,桃金娘的树影比白天的时候更惹人注目,黄昏的幽静气氛笼罩着所有的人、树木和整个庭院。
幽静的气氛让裴特洛纽斯觉得感慨颇深。从庞波尼雅、老奥鲁斯、小奥鲁斯还有黎吉亚的脸上,他看到了一种令人诧异的沉静,那是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的脸上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有一种安静、明晰的特征在上面,似乎直接从这里所有人的生命中流溢出来一样。他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很奇怪:自己一直都想要追寻这种美好事物,却没有发现这种美好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他实在是不想把这些憋在自己心里面,于是对庞波尼雅说道:
“我其实觉得,你们生活的地方和尼禄领导的地方真的很不一样啊。”
余晖照耀着她的脸庞,她抬起头,坦白地开口说道:
“领导我们的并不是尼禄,而是神明。”
接着又没有了说话的声音。餐厅附近的小路边上,老奥鲁斯、维尼裘斯、黎吉亚,还有小奥鲁斯走了过来。见他们还没有到,裴特洛纽斯接着问道:
“庞波尼雅,那你相信神明吗?”
“我只相信独一无二的、公平的、万能的神明。”庞波尼雅回答道。
3
“她相信的是独一无二的、公平的、万能的神明,”裴特洛纽斯坐在轿子上,在回来的途中对维尼裘斯说道:“假如她信仰的神是万能的,便可以掌握生死;假如他是公平的,那么他想让谁死也是公平的。但是,既然这样,庞波尼雅又为什么要帮尤丽雅披孝服呢?替尤丽雅守丧,就是在怪罪自己信奉的神明啊。我回去了要将这个道理告诉红胡子,这就是我所推崇的对立论,我都可以赶得上苏格拉底了。说到女性,我知道,她们也许每个人都会有几个灵魂,但是不会有一个能说得出这种对立的学说。从庞波尼雅身上,或者是塞内加和柯努屠斯所讲的学说就可以明白了。无论是色诺芬尼、巴门尼德、芝诺还是柏拉图[45],如果灵魂一直被困在其梅利[46]里面的话,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我要对她和奥鲁斯说的并不是这件事。向艾西斯[47]的腹部发誓,假如我直接说出这次前去拜访的真正意图,我想她们一定会因为道德理论的问题直接拿起棒子大声嚷嚷。因此我没有胆子说出来。你要相信我,维尼裘斯,我真的没有胆子!孔雀尽管非常漂亮,但是它们的叫声非常尖锐,我担心它们会发出很怪的喊声。不过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她就像是‘有着玫瑰肤色手指头的奥维拉’。你知道她还让我想到了什么词吗——春天!并不是我们这里的春天,只能看见苹果花还有橄榄树,其余的都是灰色;她就像是我以前在赫尔维霞看见的春天,有活力、有朝气、明媚……向塞勒涅[48]发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维尼裘斯,只不过你喜欢的是狄安娜[49],而奥鲁斯和庞波尼雅夫妇会将你咬得粉身碎骨,就像是狗咬死了阿克台昂[50]那样。”
维尼裘斯低着头,没有说话,但是后来他实在是忍不住,用激昂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曾经我非常想得到她,如今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牵着她的手的时候,就像是有熊熊烈火在我的周围燃烧……我一定要得到她。如果我是宙斯,我就要和他一样,变成金雨落在达那厄[51]的身上。我要拼命地和她接吻,直到她嘴唇感到疼痛才会停止。她哭的时候我要将她抱在怀里。我真想杀死奥鲁斯和庞波尼雅夫妇,把她带到我的房子里面。我想今天夜里自己肯定会失眠,我只好让下人去鞭打我的奴隶,听他们的哭喊声。”
“别太疯狂了,只有住在苏布拉区[52]的木匠才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要得到她,我跟你商量是想让你帮我的,假如你不想帮我,那我自己想办法……如果奥鲁斯将黎吉亚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也不会将她当作是奴隶,再者也没有什么好地位,我只能让她做我的妻子,安排她到厨房帮忙,装饰门户,为门槛涂抹狼膏。”
“冷静些吧,你真是执政官的儿子啊,如此狂热。我们把那些野蛮人抓来当胜利品,目的不是想让他们的女儿成为我们的妻子。你别太冲动了。你要把一切可以实施的方法认真思考一下,我们好好规划规划。当初我觉得克丽索台米斯如同朱庇特的亲生女儿一样,但是我还不是没有娶她?就像尼禄没有和阿克台结婚一样,就算人人都说她的父亲是阿塔鲁斯王。小点儿声吧,你仔细考虑看看,如果她自己肯从奥鲁斯那里来你家,他就没有再留下她的理由了。而且,燃起这种熊熊烈火的并不只有你啊,她的身体里也有那一团烈火在燃烧着……我一看就知道了。你一定要相信我,再等等吧,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有解决的方法。今天实在是想了太多事情,我有点儿困了。但是我还要明确地告诉你,明天我会将你的事情仔细想一想,只要我裴特洛纽斯还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维尼裘斯才开口说道:
“非常感谢您,愿好运笼罩您。”
“坚持几天吧。”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去克丽索台米斯那里……”
“您真的很幸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是说我吗?你觉得我还爱着克丽索台米斯呢?她和我的一个奴隶,就是会弹琴的泰奥克雷斯偷情,还认为我应该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我以前很爱她,但是如今,她满口的谎言还有那愚昧无知让我觉得特别可笑。你和我一同去她那里,即便她看上了你,用指尖沾着酒在桌子上写字,告诉你,我都不会嫉妒。”
然后他便让下人把他们抬到克丽索台米斯住的地方。
来到门口的时候,裴特洛纽斯搂着维尼裘斯的肩膀。
“对了,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
“希望神明保佑您……”
“当然,我认为这个方法肯定能行。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方法,维尼裘斯?”
“我可要听仔细了……我的雅典娜啊。”
“过几天,黎吉亚就会和你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
“您真的比皇帝还了不起。”维尼裘斯兴奋地喊了起来。
4
裴特洛纽斯是个很有信用的人,说到做到。
他去了克丽索台米斯那里,回来后休息了一天的时间,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便去了帕拉修姆宫,和尼禄促膝长谈了一番。到了第三天,一个百夫长就带了十几个士兵来到了普劳修斯家里。
这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只要是这种人一出现,那就意味着厄运要降临了。因此,听到带头的队长让人不断拍打大门的声音,前院的管家去通报的时候,担惊受怕的心情就笼罩了整座宅院。大家围着奥鲁斯,不管是哪一位,都清楚厄运降临了。庞波尼雅伸出手紧紧箍着他的头颈,嘴唇没有任何血色,小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黎吉亚的脸同样非常苍白,亲吻着他的掌心。小奥鲁斯拽着他的衣角。走廊里,侧面的房间里,卫浴场里,低矮的门房里,全家的奴隶们三五成群地跑来跑去,都惊慌地说道:“啊,怎么办?真是倒了大霉了!”女仆们都在哭泣,有的还在拍打着脸庞,有的则用丝巾将自己的脸遮住。
只有视死如归、身经百战的奥鲁斯非常镇定,他冷峭的脸庞就像是雕塑一样。片刻之后,他让那些人停止哭泣,然后又让他们散开,对夫人说道:
“庞波尼雅,我自己来吧,就算我已经到了大难临头的那一天,还是有机会向你告别的。”
然后他推开了她的双手。庞波尼雅听了之后,说道:
“奥鲁斯,希望上帝不要让我们分隔两地,一定要让我们共同进退。”
说完,她就跪了下去,虔诚地为自己心爱的丈夫做起祷告来。
奥鲁斯去了前厅。带头的侍卫长就在那儿恭候着——是凯尤斯·哈斯塔。他以前是奥鲁斯手下的将领,在不列颠的战争场上跟奥鲁斯一起打过仗。
“长官,好久不见,这是皇帝陛下让我带给您的命令,还向您问好,这是印章和通告。”哈斯塔说道。
“请向陛下传达我的感激之情,我一定会遵从他的旨意。哈斯塔,热烈欢迎你的到来!请问,皇帝陛下有什么事找我?”奥鲁斯说道。
“奥鲁斯·普劳修斯,陛下听闻你的家中有一位黎吉亚家族的女孩,那位皇帝是在克劳鸠斯时期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人质,放在罗马军队这边的,以保证他们不会打扰我们的国境。因此,伟大的尼禄皇帝向您表示感谢,毕竟您已经收养了她这么长时间。现在,皇帝陛下不想劳烦您再这样做,而且这位女孩作为其他民族的人质,本来就该由皇帝陛下和国家元老大臣照顾,因此,希望您将她交出来,让我带回去。”
奥鲁斯是个非常遵守军规的人,性格非常强硬,听到这样的命令,他断然不会让自己流露出什么懊恼的神情,或者说一些毫无用处的话。但是,他的额头上那些因为气愤而鼓起的脉络却清晰可见。平常见到他这副神情的时候,就算不列颠的军队都会害怕,而且就算是现在,都可以从哈斯塔脸上看到害怕的表情。但是,奥鲁斯·普劳修斯听到了这样的话,又能怎样呢?他望着那些文字和印章,看了好久才抬起头,对带头的老百夫长说:
“哈斯塔,你先在这里等等吧,我去把她带出来。”
说完之后,奥鲁斯便去了正厅,庞波尼雅、黎吉亚还有小奥鲁斯都在那里,全都一脸惊慌地看着他。
“这次不是谁被判了死罪或是被放逐到荒野之地。然而皇帝陛下派人前来,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次的目标是你,黎吉亚。”
“是为黎吉亚?”庞波尼雅担心地问道。
“没错。”奥鲁斯回答。
他转了过来,对那位女孩说:
“黎吉亚,你就像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和庞波尼雅都非常喜欢你。但是你也清楚,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只是自己的族人送到我们这里作为人质的,你应该由皇帝陛下看管。而今天,皇帝陛下就要把你接回去。”
奥鲁斯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但是从他的语气中,还是听得出一丝焦虑。黎吉亚淡淡地听着他说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还没有听清楚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庞波尼雅却早就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站在通道或者是房门旁边的下人们向里张望着,听了之后,也都是一脸担忧的表情。
“我们一定要遵循皇帝陛下的命令。”奥鲁斯说道。
庞波尼雅听了之后,一把抱住那女孩,像是要留住她,哭喊着说:“奥鲁斯,就算是她死了也比这样幸运啊。”
黎吉亚贴在她的怀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哭泣得难以言语。
奥鲁斯的脸上也是恼怒以及伤心的神色。
“如果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我肯定不会让她离开的。但是,目前我不能让自己的整个家族都作为‘解放者朱庇特’的供奉品,而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你死去,你还可以有更好的未来。我一定要去找皇帝陛下,向他求情。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好暂时分别了。黎吉亚,你一定不能忘了,我和你妈妈会一直为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