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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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2)

之后,雅固丝坦卡将声音放低,斜眼看了下在前面努力挖土豆的汉卡,跟旁边的人低声说着:“汉卡的丈夫算是第一个会站出来保护她的人,他像条狗一样跟在雅歌娜后面。”那些爱八卦的女人小声说着,一边继续手里的挖土豆的活。“应该不止他一个吧?那些小伙子们像猫追老鼠一样地追着她。”“不过,她真的生得美丽,体态丰盈得像小母牛,脸上白白净净的,一双亚麻花般的眼睛极具诱惑力,并且她的身体比很多男人壮实。”“她又不用干活,只用吃饭睡觉,怎么会不美呢?”她们把装满土豆的箩筐搬到土豆堆旁,一起把土豆倒在土豆堆上面。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转到别的话题上,等到波瑞纳家的姑娘幼姿卡跑步穿过农田,她们才停止八卦。她跑过来,大口喘气,大叫着汉卡道:“喂,汉卡,要回去了,母牛出事了!”“上帝啊!你指的是哪头牛啊?”“花斑牛。”汉卡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上帝啊!差点没把我吓死!还以为是我家的牛呢。”“怀特克刚把它带回家,森林的管理者就把他俩赶出去了。牛儿跑得快——又挺着肥肚子,跌倒在牛棚外面。又不吃草不喝水的,只是满地打滚和呻吟。上帝啊!”“爹在不?”“他还没回去。哦,老天啊!这头牛的贡献可大了,每次奉献的乳量都很充足。噢,快来啊!”“知道了,要像闪电一样地跑回来!”她急忙用布把婴儿包裹起来,仓皇离开,之前因为要工作把衣裳卷起至膝盖处,现在也来不及放下。她跟在幼姿卡身后,一双白皙的大腿暴露在这片空气里。挖土豆的工人们用腿把锄头夹住,做事的速度放慢了不少,因为现在没有人会催促他们干活了。

夕阳如血,似乎为狂奔而热血沸腾,悬挂在高深的森林顶部。夜幕降临,包裹着一切的景色,映照着田地,时而隐匿在沟渠,时而密集在树林,一点点散播开来,待一切光彩淡去,最后只在树梢、屋顶、塔尖显露一抹壮丽。多数雇工已经回去了。有人谈笑风生,有牛马嘶鸣、车子碾过的咔咔声,割破了苍穹的宁静,四处传来低语祷告,如飘零的落叶打滚的声响。此刻放牛羊的孩儿们边唱边叫,各自把牛儿往家里赶,牛儿们乱窜,毫无秩序,弄得漫天灰尘,只隐约可见些牛角羊头。羊儿们四处乱叫,雁儿们一群接着一群离开牧场,消失在晚霞的红光中,在听见它们凄厉的尖叫之后,才知晓它们的行踪。“可怜花斑牛挺着大肚子。”“还好波瑞纳家家境不错。”“这么好的牛没了,还真让人心疼。”“波瑞纳没有妻子,全部财产都像沙漏一样缓缓流逝。”“你知道,是汉卡管不好家事。”“不,她管得好,但前提是为她自己而管。他们住在父亲家里,就当自己是工人,大家都留意着从他那里得来的好处。至于波瑞纳家就叫狗去看着就好了!”“波瑞纳那老头子干脆把土地送给安提克算了,你说是吧?”雅固丝坦卡强烈反驳她的话,“是哦,真这样的话,那之后他的生活就不用愁了,只消他们施舍他一点吃的。瓦夫瑞克,你也不小了,怎么脑子还这么不好使。”

“哈哈!波瑞纳还不算太老,可以再娶媳妇。要是他把财产都交给自己的后代,那才叫傻咧。”“可是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个你放心,瓦夫瑞克,只要他肯,是个女孩都愿意嫁的。”“可是他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两个妻子都死了。”“那就希望他还有给第三个妻子送葬的机会,愿主保佑!他没有机会把土地留给子孙,即使是一丁点都不可以。臭虫!他们会供他吃穿,会吗?强迫他去田地干农活,不听话就不给饭吃,再或者去远方讨饭!是啊,把财产留给你的子女,他们会慷慨地回赠你一丁点买绳子的钱,让你去上吊,又或者把脖子绑在大石上勒死!”雅固丝坦卡总是说别家子女的坏话。“好了,时候不早了,要回去了。”“对啊,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要回去了。”然后她们收拾好农具,提着箩筐和饭盒,扛着锄头,在小道上排成一条长线。另一条道上有位姑娘赶着一群猪,跟她们同向回家,她尖着嗓子叫:“噢,千万别靠近车,也别玩车轴,更别让男孩亲到你,即使他很会说话!听个傻子乱唱,简直像被刮皮!”

第二章

波瑞纳家围了很多人,院子的一面是果园和小径,另三面被农舍包围。花斑牛就在牛棚外的一堆肥料上滚来滚去,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建议着,惊讶地看着花斑牛。一只脱毛的跛狗时而闻下母牛,对它狂吠两声,时而奔到围墙边把偷看的小男孩小女孩吓跑,时而靠近正在喂小猪的母猪,一边轻轻哼着。

汉卡一到家就直奔母牛,用手感受它的脸和脑袋。“这头可怜的花斑牛!”她满脸泪痕,不断哀叫。时而有女人提出医牛的新法子。一会儿给母牛喝盐水,一会儿在母牛的乳房上挤弄。有人说把乳汁和肥皂水混在一起给它喝,有人说要放血。可这些方法都用了也不见什么效果。母牛时而抬起头,带着哀怨的目光,哞哞直叫,粉红大眼逐渐模糊。之后,母牛疼得没有力气了,低垂着脑袋,舔舔汉卡的手。有个女人问:“安布罗斯有没有办法?”“对啊,对啊,他知道很多病症的。”“幼姿卡去找他了,他刚刚在祈祷,现在应该在教堂那里。哦,上帝!要是爹回来看见这一切不知道会怎么样!”汉卡抽噎着,“可是责任不在我们啊!”说完,她坐到门槛上,露出白皙丰满的乳房,给不断啼哭的婴儿喂奶,同时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备受煎熬的花斑牛,想着波瑞纳就快来了,忐忑地望向入口处。

没过多久,幼姿卡回来告诉大家,安布罗斯正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快一百岁了,把拐杖当腿走路,身体却直直地挺着。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像晒干的土豆,没有一点水分和营养,皱巴巴地袒露着几道伤疤,头上飘飞着雪花般纯白的头发,有几缕发丝飘落在额前,或是跌落在肩头。他径直走向母牛,细心观察着。说道:“哟呵!这下你们可有新鲜牛肉吃了。”幼西亚(幼姿卡的正名)说:“噢,您可千万让它活过来啊,它的价值可大了,并且现在肚子里还怀了一个!您得救救它啊!哦,我的上帝,上帝啊!”安布罗斯一声不吭地拿出一把手术刀,并且磨了磨,对着光看是否足够锋利,之后在花斑母牛的肚皮上割破一条血管。麻利的动作令母牛的鲜血来不及往外喷射,而是以几滴暗黑带泡沫的血水缓慢地流出。一群人站立在一边,伸着脖子,不敢呼吸地看着。他悲伤地表示:“唉!迟了,迟了,这牛就要死了。肯定跟发瘟有关。你们发现有问题的时候,就该立刻去找我。女人呐!脾气不好又只知道哭鼻子!真正有事的时候只会像羊一样乱叫。真是一群母羊!”他歧视地吐了吐口水,再次看了看母牛的神态,沾满鲜血的手在牛肚子上抹了抹,起身要离开。“我不会为它送葬。但是,你们会敲着锅碗瓢盆去送它。”“瞧,是爹和安提克!”幼姿卡立刻去迎接,此时,水池那边有隆隆声响传来,接着出现一辆超大板车,在落日斜晖的映衬下,慢慢靠近。她叫着:“爹,爹!花斑母牛不行了!”他从水池那边走过来,安提克从后面下车,板车上面有棵大松树,他们得扶着。“别乱说,浪费口水!”他用鞭子抽在马儿身上,大声喊。“安布罗斯来过了,可是没有什么用。我们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有效果,很有可能是牛瘟。怀特克说森林的看护者把他们赶走了,然后花斑牛就突然躺倒一边打滚一边哀叫,他就带它回来了。”“花斑牛,可是我们所有牛里面最好的!你们一群蠢货!你们照顾不好它,上帝不会宽恕你们的!”他气乎乎地把缰绳扔给安提克,拿着鞭子跑来,人群纷纷散开。牧童怀特克之前一直不动声响地忙前忙后,此刻吓得藏起来了。汉卡也一脸困惑哀伤地站在门槛上。波瑞纳老头子注视了母牛很长时间,才叫起来:“不错,它的确没救了,都是因为她们!一群母羊!只知道吃东西,让她们留心照顾家里,真是异想天开!可怜这么好的牛!只要家里没人,准会出事。”汉卡自我辩解地说:“可是我整个下午都在农田里干活啊。”他生气地转头看她:“你?你何曾发现事情哪里不对头?你何曾重视过我的东西?这头牛很难得啊。对的,即使是家世显赫的人家里也难以找到!”他再次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看看母牛,希望它可以再站起来,又看了看它的嘴唇。它沉重地呼吸着,喉咙处发出咯咯的声音,血液已经凝固,凝结成像黑色渣滓一样的硬块。“如何是好呢?必须杀了它,好歹我也要得到一点利润。”

他决心已定,去仓库拿来刀具,在牛棚外面的磨刀石上磨了一阵,再把外衣脱下、袖子卷起,开始做一件黑心的难事。花斑牛似乎知道自己快死了,吃力地将头部抬起,不断哀叫,喉咙上突然多了道口子,接着它便不再动弹了,汉卡和幼姿卡哭了起来。它的四肢有一两次抽搐。早已垂涎的老狗去品尝开始凝聚的血液。安提克一进来,看着哭哭啼啼的妻子,便道:“你个蠢货,哭个什么劲?那牛是爹的,牛死了,该哭的也是他,不是我们!”牧童怀特克把马儿安置在马厩里,安提克把马具拿下。波瑞纳老头一边洗手,一边问话:“土豆收获多少?”他回答:“好得很,有二十多袋咧。”“今天要移到屋里。”安提克随即道:“那个你自己弄吧。我实在太累了,要歇息了。有匹马的腿也瘸了。”“幼姿卡,你去跟库巴说声,叫他别挖了,用小母马代替那匹瘸马,先把土豆运回来。这天气怕是有雨下。”波瑞纳感觉愤怒和屈辱。他时不时去看看那头花斑牛,狠狠地骂几句。之后昂首阔步走过庭院,视察牛棚、粮仓以及其他棚舍,因为受损失而心烦意乱,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怀特克!怀特克!”他终于抑制不住叫喊道,并解开皮带。可是怀特克没有回应。邻居也不在了,想到他受到这么大的损失可能会伤人,而且波瑞纳并不是不喜欢动用武力的人。可是,现在他只是想骂骂人罢了。他走近住所,隔着窗户大叫:“汉卡,弄些吃的来!”之后跨进自己的房里。这所房子很一般,被一条走道隔成两边。一边对着庭院,窗户对着果园和小道。波瑞纳老头跟女儿幼姿卡住在对着果园的那边,安提克跟他的妻子住另一边,牛童和工人就住马厩。现在房间里一片昏暗,小小的窗户外面又被屋檐遮住,往外还有果树,光线难以靠近房间。墙壁上挂满用玻璃罩住的圣像,摇晃晃地显出些光亮。虽然房间并不小,可是因为房梁低,又架着个大横梁,家具也很多,所以视觉上感觉房间有些小,只在走廊附近的大壁炉处有些活动空间。波瑞纳老头将靴子脱了,走进光线模糊的杂物室,关上房门,拉开一扇小窗的窗帘,室内立刻显露出夕阳的余晖。杂物室里堆满了家用的东西。不少竹竿横着胡乱摆放,布匹和波兰人穿的长外套随意地挂着,有几堆线球,几捆肮脏的羊毛和几袋羽毛。他拿了白色的长衣和红色腰带,之后在盛满稻谷的盘里摸索,在屋里杂乱堆放着各种铁制和皮制器具的角落里摸索。可是,他听见汉卡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来,立即把窗帘放下,之后又在盘里摸索。

晚餐时间,他那份是丰盛的猪肉卷心菜,放在他工作用的桌子上。空气里混合着各色菜香。“今早怀特克去什么地方放牛了?”他手里切着面包,嘴里问着。“那个贵族小树林,森林管理者驱逐了他们。”“臭虫!花斑牛就是因为他们死的。”“就是,天气太热,它跑太快,又累,身体里有个地方发了炎。”“这些吃屎的狗!难道我们就不能去那里放牛了?十分庞大的黑色字体清清楚楚地写在白纸上。可是他们还是会把我们赶出那里,声称我们没有资格在那里放牛。”“他们并不是针对我们。以前瓦勒的孩子还被他们打过。”“噢!我要把他们告上法庭,或者可以去找官员。要是谈它的价值,可有三百兹罗提[1]。”汉卡道:“那是,那是!”眼见公公对自己不是那么气愤了,不由得神经有些舒缓。“跟安提克说一声,等他们把土豆运进来,就立刻去处理母牛,把牛皮剥下来,切成肉片。我先去一趟社区,回来之后来搭把手。记得把牛屁股上的肉悬挂在屋檐下面,免得被别的禽畜吃了。”他吃好了,站起来换了一件衣服,打算去社区,但是走之前感觉头很昏,有些乏,就回床上眯了一会儿。汉卡清理餐具,时而从窗户那里偷看门廊处的安提克,他在那里吃晚饭,一副很斯文的样子,跟饭碗离了一段距离,一口一口地把饭菜放进嘴里,懒散却用力地刮着盘子的边缘。他时不时地往水池那边看看,水面波光粼粼,泛着点点金光,在夕阳下晕染出一片紫色。一群白鹅在水面嬉戏,像是白云环绕着彩虹一般。白鹅的嘴又尖又红,时而喷出血色珠帘。村子里显得生机勃勃,人来人往。水池两岸的道路上飞扬着尘土,不断传来板车碾过的咔咔声响,有几只牛儿站在浅水区里,悠闲地喝水,时而抬起笨重的脑袋哞哞直叫,水滴从嘴唇渗出,慢慢下淌,像是营养丰富的蛋白质。水池的那边是一位农妇,在桥头洗衣,棒槌敲打桥面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安提克,麻烦你帮我劈柴,我没力气了。”他妻子弱弱地请求。安提克有事没事就骂她,有时还动手打她。他不出声,当作耳边风。她害怕再求他,就自个儿去捡些能够劈的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