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国:卷一(2)
她的身材和少女时代一样美好、苗条,她踏着坚定不移的步子向前走着。不过她的肤色已经变得黝黑,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沧桑的感觉。她现在变得喜欢沉思,因此脸上时常流露出忧郁的神色。不过结婚的这七年时光和生养三个儿女的经历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她少女时代的年轻和美貌。她的脸颊看上去很瘦,神情庄严的眼眸看上去有点深陷。不过她依旧算是位十分漂亮的女人,按照农夫们的标准来看,她这二十五年的时光一直享有不一般的美好名声,因此在斯奇倍莱,她出生的地方,大家都为她感到非常的自豪和骄傲。但是也有少数人不喜欢她这种小心谨慎、冷淡漠然的性子,他们觉得她性格傲慢。不过对于埃曼纽尔在一次聚会中与她相识进而恋爱结婚,大家都在心里为她感到惋惜。
埃曼纽尔和家人经过牧师公馆那拱形的门前时,工人尼尔思正坐在抽水泵下的大水槽边认真阅读着摆在他膝盖上的人民新闻报。他有着一头黑发,二十上下的年龄,中等个子,肩膀方正而宽厚,鼻头朝上,脸色红润,胡子才长出来。
在阿奇迪康·田内绅的岁月,这个大院子一向都是井然有序、安宁静谧的模样。这幅光景与它的主楼教堂是十分相配的。然而如今看上去同别的村子的院子并未有什么区别。各种各样的工具和一捆捆的草堆杂乱无章地放在地上。几扇门都没有关闭,牲口都等待着作为午餐的干草,还时不时发出阵阵的嗡鸣声,这些画面都能瞧得出这里的人们工作的繁忙和急乱。在那条凸凹不平的小道上,到处是洒落的腌渍鱼用的盐水,几乎就要将路上的杂草给咸死。酿酒屋外有几只鸡在一片厨房用具上低头啄食。
“尼尔思,你这样专注,究竟在看什么呀?报纸上可有最新消息吗?”埃曼纽尔一边问一边将希果丽放下,接着又将雷蒂从马背上给抱下来。
尼尔思将报纸放下来抬起头看了看他,露出一个非常爽朗的笑容。
“啊,是我们的哲学家呀,你又来战斗吗?今天你又会将矛头对准哪位呢?”“好了,尼尔思,让我看一看!”埃曼纽尔说着,一边把马具给拆下来。
那个男人将报纸递给他,他便开始看起来,而雷蒂则将马儿带到水槽那边让它们饮水。
“你写的文章在哪儿呢?噢,找到了,《中学与道德责任》。说得很对,文章的开头写得不错……实在是不错……写得太好了,真的!这些话你说得有道理。哎呀,尼尔思,你一点儿也不胆怯嘛!”
那个坐在水槽角落的男人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主人面部表情的变化。每当埃曼纽尔表示赞同或者表示赞扬的时候,他那深陷的眼窝里,那对小小的黑色眼珠就会马上亮起来。
“这篇文章会让你声名远扬的,”埃曼纽尔最后这样说着,面带微笑地将报纸递给他,“你将会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作家,非常棒,很不错,但是我的朋友,千万不要让自己沉浸在墨水的世界里而无法自拔啊。你要知道,有时候这墨水也会成为致命毒药。”
他正说着,忽然汉姗从花园小道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汉姗正站在台阶上头,喊他们到屋里进餐。
“孩子呀,咱们必须加快步伐了,将马牵进去。”埃曼纽尔同雷蒂说。
“对了,尼尔思,麻烦你跑跑腿让赛仁回来吃饭,他现在还在田里拔萝卜。”
2
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在教区会议主席坚生的家中,一个沉默的男子坐在过去十分有名望的会议厅的窗户边上。那个男人又高又瘦,脸色苍白,穿着一件用粗糙的手工编织的黑布做的衣裳,衣领很高,袖子很窄。他的外套上缝着一个黑色钱袋,这种钱包款式十分老旧,如今已经很难见到了。他的袖子用赛璐珞制的扣子紧紧扣着,好像要将血液全部往他那对庞大的手掌上挤压。
他向前弯曲,将臂膀放在两腿之上,手则放在膝盖里。他的头颅看上去有点平,与身材相比显得非常小。他的头发跟胡子都是灰红的颜色。脸上的那些雀斑看起来似乎像已经扭曲变形了一般。
这男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半睁半闭,神色迷茫,怔怔地看着前方,这副模样让人觉得更加怪异,而房间里的那一缕穿过布满湿气的玻璃窗户洒进来的灰暗宁静的阳光,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平平的头颅,变形的嘴,还有那浮肿的眼球,让他看上去好似一只全神戒备的猫,从原始丛林的洞穴中向外观察,盯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草原。
这个男人便是织工韩森。
这个大厅在过去是非常有名的,有不少隆重的宴会都在这里举办,而这些年的情况完全变样了。擦得光亮的桃花心木的椅子一如既往地靠在墙边摆成一排,镶着镜子的柜子上,两个身穿褶皱衣裳的牧羊女石雕像中间摆放着一个镀金的钟。那口大钟发出像贵族一样高雅的嘀嗒声。不过,窗户和窗户之间的地方以前放着牌桌,兽医爱格勃勒,鞋匠维林,超过八十岁高龄的老校长莫天生(现在已经离开了人世),和他们的主人曾在这里打牌、喝酒,共度过无数个开心的夜晚。而现在这个地方则摆放着铺满纸张的巨大的写字桌。另一边墙上放着几个书架,里面塞满了账本、登记本,还有一堆堆报纸,这副样子让房间看上去就像个规规矩矩的办公室。
实际上它确实变成了办公场所,而坚生本人也在慢慢变化。
农民阶层的启蒙觉悟所引发的政治动乱,与这些年全国上下发生的暴动,最终将他那混沌的良知给唤醒了。他积极努力地为阶级的独立和自主而战斗。因为他是这个教区最有钱的农民,而且比一般的农民更大方,所以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成了地方上极其重要的人物。此外他天生就具备从事公共事务和政治事业的才能,他拥有“能言善辩的绝佳口才”,因此最终慢慢让自己活跃起来,地位也随之抬高,现在已是地方上大家都认同的政治领军人物。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他被称作“未尔必的汉斯·坚生,一位深得民心的农民运动领军人物”。
当然,如果当初没有那些在教区会众里撺掇反叛的人们支持,他也不可能获得领袖地位,而撺掇者就是织工韩森。有几个人最初注意到坚生突然崛起,一度担心过这位坚强的织工韩森因为被大家忽视,被失礼对待,会觉得不甘心,不会善罢甘休的,然而这次让大家感到非常惊讶的是,这位织工居然用一种非同一般的平常心接受了坚生成为领袖的事实。而让大家觉得吃惊的远不止这些,因为之后大家察觉到,帮着坚生去做公共事务,参与政治斗争的,居然是织工本人。他曾非常郑重地同坚生说:在他独立自主的前提下,这一届的会员老毕谢普离职之后,他对选区的全部选民有提供服务的义务。
危险已经过去,“人民主义”的获胜,看上去似乎是因为织工在让别人分享他多年辛苦劳动所获得的奖励和荣耀。他这般的大公无私让会众成员对他感到既惊喜又佩服。不过之后他越发地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了,甚至连群众为了感谢他的贡献而为他举办的小型宴会他都婉言谢绝。他只做一些经常由老兵们承担的轻松职务。他甘当信使,帮助各类委员会处理账本和通信方面的事情。他同时也做好了在会众里的侦查工作,甚至比过去更加小心谨慎,他会时不时面带扭曲的笑意,突然出现在大家最不愿意见到他的地方。
所有被召集的会员全部到来时,已经快三点半了,这些人组成了所谓的“选举委员会”。委员会一共有六个成员,成员由教区的会众选出,他们的责任便是守护会众的政治利益,安排选举的集会活动,督促演说者到时间就下台,管理选举者的名册,以及处理同其他重要民主团体的来往事务。
大家全部来齐了以后,坚生从隔壁的房间里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寻常的白色衣服,外面套着一件青苹果色的绒布厚背心,戴着一条金链子和一块僵硬的前遮布。因为中午午睡,前遮布有些凸起。他走上前去和大家一一握手,一边说:“午安,欢迎光临。”大家在坚生的邀请之下,围着屋里的一张椭圆桌子坐下。大家好像都怀揣着一种不一般的庄严情绪。有几位会员在坚生进来之前问过织工这次集会的内容。织工回答得非常含糊,于是他们推测这次集会应该很重要。
房子的东道主同时也是委员会的领袖,就坐在桌子的主位上。他身材魁梧,一头卷曲的头发,下巴梳理得非常光洁,看上去很是威严。他那长长的塌鼻子一直都是紫色的,他的脸是红色的,这些让大家想到那让人烦恼的过往。不过有得必有失,由于他的心态、举止和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使得他看上去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这些很符合大众服务生涯中常见的作风和态度,因此他与大家的相处很融洽。
埃曼纽尔位于主席的右边,此刻他已经换下工作装穿上了一件轻便的灰色外套。他旁边是一个身材矮胖的未尔必农民,眉毛又浓又密,脸又圆又胖。主席的左边坐着两个很年轻的金发斯奇倍莱农民,还有身材高大的木匠尼尔生,他蓄着海盗胡子,这几年一直没怎么剪,已经快齐腰了。坐在桌子角落的则是担任秘书职责的织工。
“好了,现在大家已经全部来了,”主席开口说道,调子中带着明察秋毫的味道,眼睛一一看着众人,“各位好友,我们有个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是的,韩森你来说吧!”
最后的那句话是同织工说的,只见织工从身后的口袋中拿出一大摞文件,万分小心地打开,接着便用一种缓慢、单一的语调,宣读文件内容:
绝密要件。
我们从党的领导人那儿接到了命令,要求我们各民主委员会讨论一下这段时间报刊上刊登的那些使人人心惶惶的政治谣言。考虑到时间的紧迫性和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我们觉得应该早一点将这个消息告诉当地委员会,让他们注意。这消息主要说,在上下议院中,政府和保守党派之间大概在酝酿着一场阴谋,谋划人将会让每一位热爱自由的人觉得愤怒和焦躁。当然了,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我们也还无法确定,因为他们的谈判一直是很隐秘地进行,不过也并不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在议院的辩论中,部长们甚至连一点小事也不愿意做丝毫的让步,从这一点来看,情况真的有些不寻常。假如再考虑其他有意义的事情,那么这场阴谋似乎也有可能发生,政府的确在跟保守党联手反对“人民”。它不顾人民的意愿,独断地取消人民的参政权利,以此对抗影响力日益增大的农民。对于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我们国家每一位热爱自由的人,都明白该如何去判断是非。
所以,我们让各委员会聚集起来,发出一个强有力的通告,来表达坚决不变的人民意愿,我们要倾尽全力同当权者的武断措施抗争、周旋,用行动表示对我党议员的拥护。至于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我们留给各位委员自己来决定,不过,按照国会中一些人的想法,我们觉得要给党员一些机会,让他通过决议案,在争取民权和自由之战中不断支持着我党的议员们。
对每个委员会我们都发出了这样恳求的文件,希望如此慎重的声明,这份来自全国上下、全体人民的民意,对我们的反对者会有警示作用,能够让他们的神志清醒,尽早放弃邪恶的想法。
正义和自由万岁!人民最爱的人!永远不会被忘记,我们一直在悼念的宪法赐予者故菲烈王!他在大家的记忆中永垂不朽!
P·V·B——倡导者约翰生
这份文件的内容引起了参会者很大的骚动。甚至于做出结论以前,埃曼纽尔的脸色就变得苍白,他激动地说:
“但那是叛乱呀!那简直就是叛国罪!”
“没错,这一点你说得对。一个内心诚实又正直的人不会否认的。”坚生插嘴说道。接着他挥了挥手,并提高音量让大家都能听到他发言:“不过,各位朋友在这里表达你们严正的态度,这表明大家是对的。他们只不过把争名夺利作为唯一的目标,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顾国家的福利和前途。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是国家的敌人!”
“听我说,听我说。”木匠的声音自胡须深处发出,好似一个沉闷的回音。
“绝对不……丹麦的百姓绝对不会忍受这般的羞耻!”埃曼纽尔激动得无法控制,“我建议今天夜里就召集全部的党员,让大家清楚面临着危险的事情。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们必须万众一心地团结起来同它对抗,表示我们要倾尽全力地守护我们的声誉和权益。”
“埃曼纽尔,不要过于激动。”主席将手放在埃曼纽尔的手臂上表示安抚,“首先我们应当小心,不能做太过分的事情!想让政治之路走得更远,最主要的是必须冷静!我们不能忘记,现在我们并不确定任何事,有一句俗话说得好,还未看见熊就没有必要举枪。所以说我们不能草率行事。”
“我怀疑的是那些消息也许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谣传,是政府的人传播出来恐吓我们的,也有可能是个小的试探,用来观察民意,研究民情的!大家必须记得,政府里有不少类似的事情就是这样处理的!”主席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
“首先大家应当研究我们的敌人用了什么策略。各位友人,不要忘了这件事!”
“假如这些谣言是真的呢?如果他们真的让国会变成他们的地盘,用权势镇压公理和正义,那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是好?”
主席认真地看了埃曼纽尔片刻,接着将手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拍,以一种十分自信的语气冷静地说: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希望上帝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出现,否则国家的三十万百姓将奋力反抗。宣言说道:‘他们已经做够了!谁将成为主人,是你们还是我们自己,我们必须为了这个问题而奉献牺牲,奋战到最后。’我说得有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