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牵线人(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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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伟大的牵线人(1)

致辞

谨以此剧献给大家,因为这部剧的成功是大家通力合作的结果,而并非单靠我一人之力,它的确是献给大家的一部戏剧。献给自首演以来就以极高的鉴赏能力和我通过这部剧进行思想碰撞交流的、情操高尚的观众。在他们的鼎力支持之下,此剧才得以广受好评。献给对我寄予如此厚爱的报界,你们对我寄予的同情、理解、包容使我终生难忘。献给演技高超、心灵敏锐与我心有灵犀的演员们。他们时而慷慨激昂地伸张正义,时而妙语连珠地现场耍宝,他们甚至不露破绽地避开舞台上偶尔发生的纰漏,从而使剧中的人物活在了舞台之上……谢谢大家,谢谢你们。我也仅仅只能将我如此贫乏但确实是发自肺腑的言语献给大家,你们对我的好意,我将铭记终生,谢谢大家。

——何塞·埃切加赖

【剧中人物】

特奥多拉

堂·胡利安

堂娜·梅塞德斯

堂·塞维罗

佩皮托

埃内斯托

证人之一

仆人甲

仆人乙

年代:18世纪

地点:马德里城

【序幕】

书房右侧有扇门,左侧是阳台,舞台中央摆放着一张堆满书和纸的书桌。桌上还摆放着一盏油灯。

第一场

埃内斯托坐在桌前准备写作。

埃内斯托 脑子里面空空如也!天!这怎么可能!正是要坚决战胜这种不可能的现象。唔,思路在我的脑子里呢,它在这儿:它正在我的脑海里闹腾着呢。我清晰地感受到它了,有些时候,我的内心世界还能看到它的光亮。我已经看到它了。我恨它,恨它飘忽不定的模糊轮廓。突然之间,它从它一直藏匿的洞穴深处发出声音来:痛苦的呻吟,爱抚般的叹息,痉挛一样的狂笑……思路就这么活跃起来了,思想中的灵感在交融、碰撞中产生创作的火花。它正在伸展扩大,在我的周围浮现。我对自己说:可以开始了!我赶紧屏息凝神地拿起笔,低下头对着铺好的稿纸开始写。可是,该死的“只字全无”!就这么戏弄了我!以前浮现的哪怕模糊的轮廓也消失了,呻吟与叹息再也听不到了,我的周围都是一片可恶的空白。我的面前也只有一张白纸。我开始脑子迟钝了,我开始心灰意冷了,更为可恶的是:我手里正拿着的笔也使唤不动了。啊,它仅仅还是一张白纸,它还是那张没有任何记忆、没有任何生命、没有任何思想的白纸!啊!“空空如也”!它专门以各种的表现形式,闷声不响地和我们创作者作对:一张空白的画布,还有一块没有被加工的原石,一片嘈杂的噪声……可是这些,都远远比不上这支秃笔更让人气恼、让人觉得无能为力、让人觉得可恨!对了,还有这张白纸!嘿嘿,我虽然不能把你写满文字,但我毁掉你还是可以的,你这个阻挡我实现雄心壮志的家伙!对,撕掉!撕掉!撕掉!就这样,通通撕碎!(撕纸,忽然停止)还好,没有其他人看见,这种无明火应该控制,这简直太丢脸了!我怎么会撕稿子?让我再想想,想到灵感来的那一刻吧,我还没有被任何问题难住过呢!来来来,再想想看,再想想看。

第二场

埃内斯托和堂·胡利安。后者站在舞台右侧,身着礼服,大衣搭在手臂上。

胡利安 (在门口探头,但没进来)喂,埃内斯托老兄。

埃内斯托 堂·胡利安。

胡利安 你还在写呢!打扰你了吧?

埃内斯托 (站起来)打扰?看您,总是这样客气!向上帝发誓,您并没有打扰到我!唔,您快请进来,请进来!特奥多拉呢?她怎么没来?(堂·胡利安踱着步进来。)

胡利安 我们一起去皇家剧院看戏了,刚回来。她和我兄弟一起到三楼去了,去看看梅塞德斯都买了些什么。我要去我自己的房间,路过这里看你还亮着灯,所以来和你打声招呼。

埃内斯托 去看戏的人多吗?剧场里的人很多吗?

胡利安 和往常一样,人很多。我们的朋友都在问你呢,你没有到剧院去,大家觉得很奇怪。

埃内斯托 啊!原来大家对我这么感兴趣?

胡利安 对你感兴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我觉得还远远不够。如此说来,难道你在家的这三个小时灵感来了?你就这么孤独地享受着灵感?

埃内斯托 哈哈,孤独倒是不假,但是灵感的一根羽毛都没有进来过,虽然我对它顶礼膜拜,可它就是没有来临。

胡利安 它没有按时约会吗?

埃内斯托 这早就不是头一回了。尽管这次我还是没写出东西来,可我这次不是白等,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胡利安 哦?重大发现?

埃内斯托 对,因为这个发现,我成了魔鬼。

胡利安 那这个发现可真是够重大的。

埃内斯托 一个完全的魔鬼。

胡利安 你怎么总是这么和自己纠缠不清?你要写的剧本还没写出来吗?

埃内斯托 必须写出来。上帝已死,我只有靠自己了!

胡利安 唔,灵感和剧本携手为难咱们的大好人埃内斯托了。到底怎么了?

埃内斯托 问题的核心是,当我构思的时候,从舞台场景到分场调度,我都安排得十分丰富,可是一到动笔,绝对就没戏了,就是写不出来!

胡利安 你的“就是写不出来”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你说说吧,我真的很好奇。(他顺便坐在了沙发上。)

埃内斯托 您是知道的,在一部戏里面,男主角就是灵魂,他对推动情节发展至关重要,他制造灾难。但是这个制造灾难并处于灾难之中的男主角,我却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

胡利安 这个人物丑吗?或者他很坏,还是很令人讨厌?

埃内斯托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并不丑,他和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长得一样。像你像我,既不好也不坏,也并不十分令人讨厌。我既不是怀疑论者,也不愤世嫉俗。我对生活也不失望。我不会管生活好坏。

胡利安 那究竟是怎么了?

埃内斯托 我的朋友堂·胡利安啊,原因是舞台上装不下我所设计的人物啊!

胡利安 上帝啊!你说了些什么啊!这难不成是神话剧?剧中有很多“泰坦”吗?

埃内斯托 是的,并且是“当代泰坦”。

胡利安 一共几个?

埃内斯托 这个……是“所有的人”……这个数目可不小……

胡利安 天,“所有的人”!那就是了,舞台上肯定装不下“所有的人”!这是经过反复验证过的舞台真理!

埃内斯托 那您现在看,我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吧?

胡利安 不全对。“所有的人”这个角色的特征已经在某些人物身上高度典型化了。我在这方面完全外行,但是我听说戏剧大师们不止一次这么做了!

埃内斯托 的确如此,但在我设定的情景里,也就是说,在我的戏里,不能这么做。

胡利安 那这是为什么?

埃内斯托 原因太多了,说来话长,但今天太晚了,没时间和您解释这么多。

胡利安 没关系的,你可以拣几个重要的说说。

埃内斯托 您看,我们每个人,即我称之为“大家”或者“当代泰坦”的,他有很多头、很多手,这些手和头都要在我的戏里说话,都要有舞台动作。也许在整个故事里,他们的表演只是一个表情、一个微笑,这些是转瞬即逝的,那么,我的作品就是毫无激情的、毫无残暴和恶作剧情景的垃圾,这种作品是既无意义也无娱乐性的。

胡利安 那怎么了?

埃内斯托 所有的焦点、所有的火花、所有能够在戏剧舞台上引爆的东西全部都藏在里面啊!就在这些东西里面:看似毫无章法的台词、演员们飘忽而过的目光、那些漫不经心的微笑、一个个小小的动作和恶作剧——这些,都是戏剧舞台上的焦点啊!想想看吧,当这些焦点全部集中在一个家庭当中,在一部戏中全部引爆,会是个什么效果?会有数不清的无辜的人被一起爆炸掉了!如果我用象征性手法,创造出一个“所有的人”,以此代表整个全体的话,会收到什么效果?我就必须把分散在每个人物身上的笔力全部再集中一次,集中到“所有的人”身上,结果就是,舞台上的人物变得矫揉造作、十分虚假——他们的善和恶、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会变得没有根源和依据。另外,我还得付出代价:这个剧作家没安好心,存心描绘社会的黑暗与无耻!其实我本意只是打算描写我们最日常的生活细节。因为在我看来,只要这些细节得到充分的展现和堆积,这就够了。这些细节再加上现代社会的种种冲击,足以在舞台上爆发出最佳的戏剧效果!

胡利安 好了,好了,你就别再说了!你说的这些都是海市蜃楼,都是虚得不能再虚的东西了,我只能看到一片虚无缥缈。你就不要和我这个外行说这个!不过如果我们谈论汇票、期货等金融问题,我就比你要在行得多了!

埃内斯托 您不要这么讲话!对我来说,您超凡脱俗的鉴赏能力就已经足够了。

胡利安 埃内斯托,谢谢你的谬赞!

埃内斯托 怎么样?您也心动了吧?

胡利安 暂时还没有。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办法解决问题吧。

埃内斯托 如果只有一种办法那就好了。

胡利安 你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埃内斯托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请您现在就告诉我,“一出好戏”,它之所以“好”,它的“戏剧支柱”是什么?

胡利安 你说的“戏剧支柱”是专业名词,我不知道,但是作为观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爱看爱情戏,没有爱情元素的戏我基本是不看的。尤其是那种苦情戏,没有大团圆结局的,我最最不爱看。因为在我的家里,我和特奥多拉的爱情就已经够幸福了。

埃内斯托 好,非常好!可是,我要写的这种新的戏剧,里面不允许有爱情的存在啊!

胡利安 那就不好看了呀!糟糕透顶!我对你的剧本的内容还不知情,但是我现在就已经在怀疑你的剧本是不是足够吸引人了!

埃内斯托 我和您说过啊,爱情会催生强烈的嫉妒心。

胡利安 那你就写一些效果宏大、场面活泼的戏啊!

埃内斯托 哦,我的先生!不行,绝对不行!所有的戏剧场面和情节必须是最最普通的、最最琐碎的,甚至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就像戏剧吸引观众是不能单单靠外部条件的,而是靠它内在的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展现。戏剧今天能吸引观众走进剧场,明天它也许就会占领观众的思想。它是靠自己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去征服观众的!

胡利安 你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要如何表现出来呢?你得让大家有地方去看这些具有内在的潜移默化力量的戏剧吧?不然我们这些普通观众一整晚坐在剧场里看什么呢?留意演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以及他们的琐碎对话吗?我的剧作家,这就不是娱乐了呀!做哲学研究的人都未必会观察得这么细致!

埃内斯托 哈哈!您现在提出的问题正是我在思考的呢!

胡利安 哦,不不不,我没有任何打击你的意思!你一定能写出你想写的那种戏剧!唉,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剧本不就十分苍白无力了吗?就不能稍微有一点变化吗?嗯,比如一个悲惨的结局或者一个情节上的转折等?

埃内斯托 悲惨的结局和情节的转折几乎都是发生在大幕徐徐落下之时的。

胡利安 你的意思是,一部戏的结尾才是它真正的开始,是这个意思吗?

埃内斯托 虽然我的目的是让您对我的剧本感兴趣,但是,坦白来说,我不得不告诉您,的确是这样的!

胡利安 嗯,那你的意思是,你就要写一个系列剧了。就是说,用第一个剧本去演出,结束后,用第二个剧本去发展你的剧情。因为如你所说,第一个剧本对你而言毫无重要性,第二个才是关键。

埃内斯托 我就是这么想的。

胡利安 针对这一问题,今天我们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你很有想法,逻辑思维又十分缜密。那你打算起一个什么样的标题呢?

埃内斯托 标题?啊,那不属于剧本的范畴。再说了,也不会有标题的。

胡利安 你说什么呢?一出戏,一个剧本,居然连个标题都没有!

埃内斯托 是的,先生,没有,正如堂·厄莫赫内斯[1]的话:“除非为了有一个明确的标题,我才去求教于希腊文。”

胡利安 好了,好了,埃内斯托。刚刚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你正在打着瞌睡,嘟嘟囔囔呢。你嘟囔什么呢?说梦话呢吧?

埃内斯托 说梦话?嗯,我想是的,我正在睡觉,在白日做梦,所以我在说梦话。您真有洞察力,都说对了。

胡利安 在这样的情况下猜中一些事情还是很容易的。这部戏没有主人公出场,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当大幕拉上的时候它甚至连个标题都没有。这样的剧本,我真不知道剧作家要怎么写,演员要怎么表演。这样的话,没有人会认为它算正剧了。

埃内斯托 它就是正剧啊。实实在在的正剧啊!我只是还没有找到好的外在表现形式而已!

胡利安 你想听听我的真心话吗?

埃内斯托 您的真心话?来自我的精神父亲、我的知己、我的保护人堂·胡利安的真心话?自然是洗耳恭听!

胡利安 埃内斯托,你就别写了,行吗?大家都认为你写不出来的,你能就此搁笔,不再去想你那部令人头痛、伤感的戏剧吗?我不是问你是不是想听听我的真心话吗?

埃内斯托 我已经说过了,我洗耳恭听!

胡利安 不开玩笑了。说真的,你现在最好是马上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打猎,打几只山鸡吃吃,免得你笔杆子一动就把哪个角色给写死了,观众会因此骂你的。不信你就试试看,你早晚会感谢我的。

埃内斯托 我一点都不想去,我还是要好好写我的剧本。

胡利安 我说,你真是个倒霉孩子啊,灵感一点都没来,还这样硬憋着,就是自讨苦吃!

埃内斯托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没想出来,但是它在我的头脑里闹腾。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它!它不停地要求我给它一个合适的戏剧外壳。我一定得满足它的要求!

胡利安 你就不能换个情节去写出来吗?

埃内斯托 那这个已经成型的构思该怎么处理?

胡利安 你直接让它滚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