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迪生先生(2)

5 内心独白

“沉默吧，凶险的人类之声！”

——勒贡特·德·列尔[9]

“尤其录下来自神秘世界的声音，不过，错过的声音业已不能再找回！”爱迪生接着说……“噢！人初次问候的声音！诵读圣母经天使般的嗓音，多少世纪以来，已在三钟经[10]中消亡殆尽！耶稣基督在山上所说的宝训！‘您好，拉比！’（耶路撒冷称老师为拉比）耶稣基督在橄榄树花园痛苦！犹大之吻！罗马总督指着戴荆冠的耶稣说：‘瞧，那个人！’大祭司的审问！耶稣受到犹太会议审判！……我多想用声音再现出审判的原本始末，可惜这也业已错过！可是，这个审判过程，已被我们这个时代精明的法国议会议长杜邦大人[11]，高明的修改编入了一本辩词巧妙册子中；而盛名的律师公会会长，从法律的角度，轻而易举地找出了书中的弊端：遗漏、不合逻辑、错误、草率。在这件事中，当事人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12]，大祭司该亚法[13]，脾气暴躁的希律·安提帕斯[14]，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没有严谨地记录下这个过程，都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电学家沉思了片刻，一声不出。

“应该留意到，”他又说，“神的圣言，无论是以文字还是谈话的形式，都很少保留为实实在在的状态。圣言只在沙地上书写一次；神的圣言只关心那不可触及的彼岸世界，只有在教堂祈祷信徒，大声诵读圣言时，才能感到神灵圣言启示的力量；可谁又能说默示无足轻重呢？……一直以来，人们用印刷机，以文字的方式记录福音书，而不是用留声机，用声音的方式记录经书。到时候，人们不再宣说‘诵读神的圣言吧！’，而是说‘倾听神的圣音！’。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地板上响起了电学家的踱步声，黄昏在他怀中渐渐暗了下去。

“而今，世间还有什么声音值得用留声机记录呢？”他叹道，伤感中带着嘲讽，“应该这样想，倘若人所言之语没有值得留存的，那么，命运何必安排留声机的出现……”

“总之，我所在乎的是：发明！发明！再发明！无论声音，无论是谁，无论时空，无论想法，多少个世纪以来，思想不过是思考者的产物而已。想想那些不识字的人，难道永远不能去聆听世间高妙思想之音吗？……诚然，重要的不是听见声音，而是通过声音了解内在的思想。因此，揭开这层声音的面纱，才是关键所在。”

6 神秘之音

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

——《新约圣经》

说着，爱迪生悠然地点燃了第二支雪茄。

“也不必太悲观，”他一面说，一面抽着雪茄，继续在夜色中踱步。

留声机错过机会，没能原汁原味地录下圣贤之言，实为遗憾。不过，担忧无法录下方才我所思索的谜一般的神秘之音，实则有些荒谬。

为什么呢？因为消失的并非声音，而是古人所赋予声音的含义。因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不可能一丝不差地刻录声音，因为声音的真实意义取决于听众内心的理解。

虽说我的扩音器能放大声音，人耳因此能听得更清楚（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可以说这是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可是，扩音器无法让人耳听出话中真意。

即便我能让过去的声音再次掠过现代人的耳朵，听到声音后，现代人在内心中会不露声色去思考分析声音的含义，所分析得出的含义并非过去声音原本传达的意思，（意义构成声音真实性的一部分），这样的话，录下过去时代的声音纯属徒劳！即便过往的声音保存下来了，却与消失的声音一样，起不到任何作用。简而言之，留声机刻录下过往的声音，并不能让人们明白过去声音表达的真意，抑或是唱片标签上写明的意思，因为人对声音的沉默的理解只在内心进行。

“当这些声音还处于神秘时，把其奥秘转移到一个机器中，在机器内保存漫长世纪，这才格外有意思……”

“我在嘀咕什么呢？”电学家突然低声说道，“我忽略了，行为的相互存在性是任何事实的根本条件！那么，可以肯定，耶利哥城墙听到约书亚号角吹响后坍塌[15]，也只可能是城墙能听到号角，因为以色列军队、被困在城内的迦南人并未发现声音有任何异常：这意味着根本没人听到过号角声！

“做个类比：我把李奥纳多·达·芬奇绘画作品蒙娜丽莎，放在一个波尼族人或卡法人，或不同国籍的某些资产阶级面前，他们拿着放大镜或手眼镜看画，眼之所及自然清晰了不少，可是，无论放大镜或手眼镜放大功能多么强大，我永远无法让他们观察到所看之画的真谛。

“由此，我得出结论，有些喧嚣却是人的心声，有些心声又是某种征兆，流逝了就流逝了，也不必惋惜。如果这个时代已不存在超自然神秘之音，那么我可以录下相对重要的声音，如雪崩、暴风雨、火山喷发、波涛澎湃的声音、雷声、风声、尼加拉瓜大瀑布的水声、交易所喧嚣声、民众集会嘈杂声、重型炮声、战火纷飞……”

爱迪生陷入了一阵沉思，这一大串的声音就此打住。

“从今以后，探音机的确可以控制所有的喧嚣声，任何可能出现的喧闹声都可以被识别，意趣也将荡然无存。”他伤感地说。

在人类历史中，我生得太迟了，留声机也发明得太迟了。我若不是从事独特的发明创作，我愿做一只简简单单的蛱蝶，悠闲地躺在田野树荫下，戴着扩音器的耳机，倾听小草生长的声音，悠然自乐，心中默默思忖，这是上帝赐给我的愉悦时光。

爱迪生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突然，传来一个清晰响亮的声音，他身旁的影子随之晃了晃。

7 一封电报

“当心！是……

我看不清楚”

“他进来了”

——卢布纳[16]《幽魂》

因为电灯开关不在工程师旁边，他就近按下身旁的氢灯弹簧，氢气遇到轻薄的铂绵，燃烧了起来。

小夜灯点亮了，宽敞的实验室骤然明亮了起来。

爱迪生朝留声机走去，留声机的传声筒连接着电话，他用指头拨了拨振动片的螺距。

“喂！哪位？找我什么事儿？”爱迪生对着听筒说，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爱迪生素来不喜与他人攀谈，只乐得自言自语）

“是你吗？马丁？”

房间中央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不见人影。

“是我，马丁，爱迪生先生，我在纽约，在您百老汇大道的房间中。两分钟前，我替您签收一份电报，现在就转发给您。”

声音从改良过的球状扬声器中传出。扬声器用导线挂着，从天花板垂下来。这个改良的扬声器尚未公布于世。

爱迪生瞧了瞧莫尔斯电报接收机，接收机固定在留声机旁边的底座上，上面放着一张方形纸。

电报接收机轻轻地颤了颤，几乎察觉不到，有些像精灵在空中低声细语，连接的导线也随之晃了晃。纸张从金属机盒中跃出，爱迪生伸手拿起电报，随后走到灯下阅读，上面写着：

纽约，百老汇大道，门洛帕克1号，——8. 1. 83.

下午，4点35分，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

我于今早到达，将于今晚前来拜访。

深情问候。

洛尔·埃瓦德

末行，洛尔·埃瓦德的署名映入眼帘，伟大的科学家深深地感叹了一声，既高兴又吃惊。

“是洛尔·埃瓦德！”他兴奋地叫道。“什么？是他？……他来美国了？噢！总算来了，我亲爱的朋友，仗义的朋友！”

爱迪生暗暗心喜，几分钟前他还将信将疑：

“是啊！我永远都会记得他，这个有情有义的青年……数年前我的救命恩人！那时，我穷困落魄，在波士顿附近路途中走投无路，险些饿死。”

那时，无数路人从我身旁经过，说，“可怜的人！”而只有他，这个慷慨大方、心地善良的撒玛利亚人[17]，不假思索地把我从地上扶起，递给我一把金币，他救了我的命，我的工作。他也记住了我……从此以后，他在我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我所取得的成就！我余下人生的光荣！难道不都是归功于他吗？

爱迪生快步朝挂毯走去，用手指按了按铃键。

远处，实验室旁门洛帕克公园的钟声敲响了。

几乎同时，一个纯真的、快活的声音，从一个象牙脚凳角中传出：

“父亲，怎么啦？”那个声音说。

爱迪生拿起隐在挂毯间的电话听筒。

“嗨！”爱迪生对那个声音说，“今晚有位客人要来实验室，他是洛尔·埃瓦德，好生招待他，就像待我一样……这儿也是他的家。”

“明白，父亲。”那个声音回答。声音通过电容器组，似乎是从一个巨大的镁反射镜中心传出来。

“如果他和我在实验室吃饭，会提前告诉你。不用等我，好好表现，晚安。”

随后，一串孩童般可爱的笑声回荡在夜色中，仿佛一个藏匿在暗夜的小精灵，向魔法师说笑凑趣。

爱迪生搁下电话听筒，继续踱步。

爱迪生随手把电报丢到了身旁的乌木桌上，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

电报恰巧落到一个外观诡异的物品上，在实验室看到这个物品，让人心惊胆战，觉得不可思议。

爱迪生觉着有些意外，他停下脚步，忖度着这一连串的巧合。

8 沉迷幻想之人能触摸到梦中之物

“为何不可？”

——现代格言

桌上那个物品是一只人的手臂，放在淡紫色绸缎靠垫上，上臂骨周围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旁边放着一块细亚麻布，上面沾着些绛红色的点，这表明手臂刚进行过一场手术。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左臂。

细嫩的手腕上缠着黄金蛇形手镯，手的颜色惨白，无名指上戴着一个蓝宝石戒指；手指戴着珍珠色手套，显然，手套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套上的。

手臂白皙水灵，光滑如缎，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却也叫人叹为观止。

到底是何等不幸需要截下这手臂呢？手臂依旧圆润光滑，活力十足，似乎还垂在某个温柔风情的青春身体上。

要是某个陌生人亲眼见到这一幕，一定百思不得其解。

门洛帕克，这座知名的别墅，偏远而僻静，好似遗落在森林的古堡。勇敢无畏的发明家，世人皆知他只对经得起考验的朋友用心良苦。他既是工程学家，又是电学家，发明创作遍及各个领域，不过世人所知的只是他常规、实用的发明。他曾合成强效麻醉剂，有人奉承说，一个作恶多端，被罚入地狱的人，若能喝上几口爱迪生的麻醉剂，所谓可怕的地狱，种种酷刑炼狱，他都会麻木不仁，毫无知觉。那么，在尝试新发明时，这位物理学家会退缩吗？迫于别人的压力？还是自己？

啊！当科学家着手于发明创作时，胆大心细，光明磊落，哪怕只有一秒，谁会去考虑退缩呢？爱迪生明显不会！谢天谢地！

欧洲报纸详细报道了他实验的性质。爱迪生注重实验目的，他对芝麻绿豆的细节不感兴趣，正如哲学家不会咬着纯粹的偶然事情不放。

几年前，据美国一些小道新闻报道，在毫不费力的情况下，爱迪生找出了阻止两列蒸汽火车相撞的秘密；他劝说西部铁路岔道公司的经理，立即进行系统试验，保护这个专利。

一个晴朗的月夜，机械师们在同一条线路上行走，两列载满乘客的火车以每小时约三十古里的速度相对驶来。

当两列火车快要接近时，机械师们手慌脚乱，七上八下，胡乱地执行了爱迪生的命令，爱迪生站在附近的一个高地上，一边思索，一边咬着上等的雪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两列火车像闪电一样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大骇人的撞击声。

数以百计的乘客从火车的各个方向逃窜出来，现场喧嚣混乱，拥挤不堪，车厢烧焦，男女老少哭天喊地，两名火车司机和锅炉工在这次事故中失踪。

“一帮蠢货！”科学家气愤地叹道。

事已至此，任何悼词都不能挽回人命，再说，慰问受害者并非他分内的事儿。这次意外事故后，爱迪生惊奇发现，美国人对进行第二次试验犹豫不决，畏手畏脚。他偶尔嘀咕说，“还需要进行第三次实验”，无论如何，“不成功誓不罢休！”

看着这只截下的手臂，爱迪生回忆起类似的发明实验，只有经过不断地改进更新，才足以消除世人对新发明的疑虑。爱迪生挪步靠近乌木桌，电报落在了两个指头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臂，不禁打了个寒战，顿时心生一念。

“噢，机缘巧合，或许就是他，将唤醒安卓！”爱迪生喃喃自语道。

科学家说“唤醒”二字时，语气古怪，有些瞻前顾后。随后，他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了笑容。

“怎么！我也迷信起来了不成！”他说。

他绕过桌子，继续绕着实验室踱步。

爱迪生喜欢昏暗的光线，他走到小夜灯面前时，顺手关了灯。

突然，实验室外的山冈上，一轮新月滑过云朵，在乌木桌上投下昏暗的月光。

淡淡的月光抚摸着冰凉的手，游弋到手臂上，刹那闪过眼眸，宝蓝色的戒指流光四溢……

随后，光影消失，实验室又沉入了黑暗。

9 回顾

光荣，属于逝者的光辉！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爱迪生再次陷入深深地沉思中，一副自嘲的神气：

无数个世纪以来，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发明家中，竟没人发明过留声机！这委实让人难以置信！然而，这些科学家发明出的各式工具，远比留声机复杂成千上万倍。留声机的构造非常简单，其制作并不需要特别的科学材料。亚伯拉罕[18]完全有能力捣鼓出留声机，记录下他所说的话。一个金属唱针，一张包巧克力的锡箔纸，加上铜制圆筒，就可以储存天地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