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意气(1)
【艰难时世】
那个日子已变得遥远而模糊,然而一旦被揭示出来,就会让人心生敬仰。
那是1929年8月13日,农历己巳年七月初九。时值北京一年中最闷热的季节,连知了不绝于耳的叫声也仿佛直喘粗气。那时候的北京还叫北平,故都北平。在浓荫蔽日的西城区大木仓胡同,当一个婴儿“呜啊——呜啊——”的啼哭声从协和医院的妇产科里传来,正是太阳当顶的时候,这响亮的哭声打破了一个生命诞生之前的压抑,随即又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啊,又是一个胖娃娃!”
隔着一道门,一个当时还很年轻的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仿佛一听就知道,这是他儿子。这也许是父子之间的一种天生的心心相印之感吧。可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在这啼哭与欢呼声中,一个足以用伟大来形容的人物诞生了!这婴儿就是未来的杂交水稻之父、中国最伟大的“农民”袁隆平,而将他接生到这个世上的,也是一个足以用伟大来形容的人物——“万婴之母”林巧稚。她用娟秀而工整的字迹填写了婴儿出生档案,又握着他柔嫩的小脚丫在一张白纸上按上了一个小脚印,这是袁隆平人生的第一个脚印。当这一切被时间隐藏下来,这个清晰的日子在逝水流年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时隔八十年后,当许多人为袁隆平的出生日期争论不休时,一份尘封的档案连同那小小的脚印才被重新发现,这个婴儿降生的时间得以确认。
小暑割麦,大暑打谷,趁着三伏天的大太阳,夏收的庄稼纷纷上场打晒,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新鲜的、成熟的味道,从乡村一直蔓延到城市,街市米店里的新面、新米纷纷登场。“五谷丰熟,社稷安宁”,这是天下苍生世世代代的祈盼或愿景。然而,一个婴孩睁开眼第一次看见的世界,哪怕在烈日下也显得阴惨惨的,四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大小小的军阀正拿手中的枪炮弹药作为棋子,以中国版图作为棋盘,狼奔豕突,你争我夺,一场战争紧接着一场战争,一如司马迁在《史记》中对秦末乱世、楚汉纷争的描述:“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天灾人祸又往往叠加在一起。在袁隆平降生之际,既有军阀混战的人祸,又加之赤地千里的天灾,大西北和华北几乎同时发生了大饥荒。在战乱与饥荒的岁月中,人命是最贱的东西,而粮食是最贵的东西,连黄豆、豌豆都被穿成了串卖。那些手上拎着黄豆串、豌豆串的贩子,站在街头拉长嗓门吆喝着,仿佛和尚捻着佛珠在念经一样,但他们脸上看不出一点佛心善念。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天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要恨,只恨苍天无眼,让亿万苍生生逢这样一个饥饿的乱世。一座狼烟与阴霾笼罩下的故都,几乎成了一个混乱无比又巨大无比的难民营。那些蜂拥而来的饥民和乞丐,只能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寻找吃的,连癞蛤蟆、老鼠也不放过。然而,在那饥荒岁月,连这些肮脏的小动物也几乎绝迹了。只要能吃的,连树叶、树皮和草棵都被饥饿的牙齿啃光了,在这光秃秃的大地上,只能吃土了。有一种叫观音土的黏土,也是饥饿岁月的食物,然而这黏土难以下咽,有人吃着吃着就猝然倒地而死,眨眼间变成了垃圾堆边的饿殍。一堆堆干枯如柴的尸体至死都瞪着空洞的眼睛,又不知将会被拖向哪个乱坟岗去喂了那些同样饥不择食的野狗。
那年头,不只是中国在饥饿的边缘挣扎,就连世人眼中如同天堂一般的美国,在经济大萧条中也有数百万人非正常死亡,大多数是饿死的。饥荒如瘟疫一样四处蔓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世界上何时能不再发生饥荒。
在艰难时世中,袁隆平是一个幸运儿,他降生于一个大户人家。袁家是江西德安有名的“西园袁氏”,袁隆平的爷爷袁盛鉴为晚清举人,在戊戌变法之后,一个旧式读书人的观念也随之一变,盛鉴公放下了手中的四书五经,一度进入江西地方自治研究会研习变法图强的新政,并被委任为海南岛文昌县(今文昌市)县长。当时的海南岛还是一个天遥地远的蛮荒之地,这对于一个来自赣中的官员来说是极大的考验,水土不服加之言语不通,最终让盛鉴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满腔抱负难以施展。他又不甘心做一个混日子、吃白饭的县老爷,于是以一纸辞呈提前告别了仕途,回到江西德安老家教书育人。岁月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出现某种轮回,当年的盛鉴公又怎能想到,多少年过去之后,他的孙子袁隆平又沿着他当年走过的路,一路追逐着阳光走到天涯海角,从而续写了他当年立誓要“造福一方”的梦想。
袁隆平的父亲袁兴烈是一个生于封建时代、成长于民国时代、在壮年岁月又迈进了共和国时代的人物。“西园袁氏”的一脉书香在他身上得以延续,他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他曾担任过德安县高等小学的校长和督学,从20世纪20年代至1938年一直供职于平汉铁路局。袁兴烈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在平汉铁路局担任的是文书、秘书一类的工作,这条贯穿中国南北的大动脉,由此成了他青壮年时代的人生中轴线。
袁隆平的母亲华静生于扬子江和京杭大运河交汇处的江南鱼米之乡——镇江,是一位大家闺秀。她从一所英国教会学校毕业后,一度在安徽芜湖教书。从她年轻时的照片看,她已一改旧式千金小姐遍身罗绮的形象,上穿浅色的高领衫,下穿黑色长裙,素净简约,舒适得体,是当时知识女性的典型形象。
袁隆平出生后,在北平度过了一段短暂的、还算安稳的岁月。每个人的生命之初,都会度过一段记忆空白的岁月,一个幼儿对当时的北平还不可能有任何记忆,但他后来也听母亲讲过他襁褓期的笑话。他一生下来就特别能吃,一张小嘴吃起奶来不知道有多欢,拔掉了奶头,又吮着自己的手指头。这样的笑话其实每个小孩子都有,那也许是一种天性吧。不过,袁隆平到了会吃饭的时候,还真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饥饿感,仿佛从未吃饱过。
在袁隆平两岁时,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把这个依然处于记忆空白期的幼儿提前推进了动荡岁月。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华民族抵抗日寇入侵的十四年抗战从此开始了。在袁隆平三岁到七岁的这几年里,一直随父母在平汉铁路上南迁北徙,辗转奔波于北平,天津,江西赣州、德安,湖北汉口等地。少年不知愁滋味,一个孩子,还感觉不到这是生死攸关的大苦大难,反而觉得这东躲西藏的日子像躲猫猫一样有趣。从另一方面看,这也让他从小就磨炼出了一种适应不同环境的生活能力、应变能力,在未来的日子中,袁隆平一直追逐着阳光,天南地北地辗转奔波,却奇迹般地从未出现过水土不服的现象,这兴许就是他幼年时代就已经锻炼出来的一种体能,甚至是本能。
漂泊流离中也有一个宁静的港湾,那就是德安老家。这位于庐山和鄱阳湖之间的地方,如同战乱岁月的世外桃源,也是赣中数得着的鱼米之乡。在袁隆平上小学之前,袁母带着几个孩子在德安老家断断续续住过几年,这让一个在故都北平出生的孩子,有幸在故乡度过了一段充满乡情与童趣的日子。袁隆平兄弟五个,按长幼依次为隆津、隆平、隆赣、隆德、隆湘,还有一个妹妹——惠芳。说到袁隆平这个名字,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在“西园袁氏”的谱系中,他排在隆字辈,又在北平出生,父亲因此为他取名隆平。袁隆平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小名二毛,哥哥小名大毛。大毛、二毛小哥俩在德安老家居住时,祖父祖母都还健在。在二毛的记忆里,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老爷爷总是板着脸,坐在书房里的一把太师椅上。这样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过渡人物,在一个大家庭里依然拥有着旧式老太爷的威仪,深沉而威严,不苟言笑,让人充满了敬畏。他不经意间的一声干咳,会让小辈们的心随之颤抖,仿佛连空气也会震荡起来。调皮捣蛋的二毛也很怕他,在他跟前不敢随便讲话,吃饭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坐着,老老实实地吃,饭碗必须吃得像小猫舔过一样干净。如果有一粒米饭不小心掉在桌上了,老爷爷立马就会鼓起眼睛瞪他一眼,他赶紧就把米饭捡进嘴里。
其实,这老爷子是很疼爱孙子的,自从海南文昌辞官还乡后,他就不再担任任何官职,一心以耕读传家,家门口就挂着这样一副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也是“西园袁氏”的家风。当他看到孙子们从外地回到老家,一下便有了精神寄托,袁家的未来,就全指望这些小毛头了。二毛那时才三四岁,老爷子便开始教他读书识字,念得最多的就是唐人李绅的那首《悯农》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老爷子还时常带着孙子们去田间看那些在烈日下锄禾的农人。那田野的味道很好闻,但太阳晒得脑壳疼,几个小毛头的脑袋瓜都晒得不敢抬起来。老爷子却站得腰杆笔直,他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那些个打着赤膊、流着黑汗的农夫,又独自感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啊!”这田间的许多道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是很难懂的,但只要走进田间看过了,在这太阳底下晒过了,那情景就一辈子也忘不了。
老爷子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孙子们成为大字不识的农夫,他想要把他们培育成从小就懂得艰难辛苦,能吃苦、懂规矩的读书人。在老爷子面前,孙儿们无论是站着坐着,都必须挺直腰杆,“站如松,坐如钟”,读书时要抬头挺胸,写字时要“头正、身直、臂开、足安”,绝不可趴着写字、歪着拿笔,否则,老爷子就要吹胡子瞪眼睛,又急促又威严地敲一下桌子,你再不改,“啪”的一声,一戒尺就打过来了,打得很响,却也不是太疼。二毛在小哥俩中打小就是最淘气的,他属蛇,在属相中是一条小龙,但他像个小猴精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又加之贪玩不用心,自然没少被老爷子打过手心。打了,老爷子还要叹息一声:“这小崽子,猴子屁股坐不住啊,没有定力啊!”
其实,只要是二毛感兴趣的事物,他特别有定力。刚刚回老家,他就盯上了奶奶那杆形影不离的水烟袋。那烟杆有一尺多长,下边是一个葫芦样的水壶,与烟杆完美地连接在一起,衔接处是一个漂亮的弧形。这水烟袋是用黄铜打造的,时间一长,那黄铜磨得发光发亮,像金子一样。这家伙就像奶奶的命根子,每次吸烟时都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生怕摔坏了。奶奶一抽烟,二毛一双眼就贼亮贼亮地瞄着,只见奶奶噘着嘴吞云吐雾,那铜葫芦咕嘟咕嘟直响。奶奶是那样眉飞色舞,快活得跟神仙似的,二毛也馋得小嘴直流涎水,鼻翼不停地翕动,心里就跟猫儿挠痒痒一样,蠢蠢欲动。然而,奶奶警惕得很,每次吸烟后就把烟袋放在一个小毛头们够不着的地方。但百密也有一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终于有一次,给二毛逮着了一个机会,那天奶奶烟才抽了一半,不知啥事就急急地出去了,那烟袋随手就放在桌子上。二毛赶紧飞奔过去,拿起烟袋伸进嘴里猛吸了一口,他抽得很卖力,把鼻涕都抽出来了,那又苦又辣的烟味把他呛得连声咳嗽起来,一撒手,那水烟袋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摔坏了。这还得了!奶奶迈着一双小脚赶来了,一眼看见孙子那个狼狈相,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小贼,你这小贼崽子!”奶奶一边骂,一边捡起烟袋来敲他的脑壳。那烟袋真要敲在他脑袋上只怕会敲出一个鸡蛋大的疙瘩,二毛感觉到了疼,脑袋却没有起疙瘩。奶奶自然只是要吓唬吓唬这个“小贼崽子”,让他长点记性。哪怕是真打,在时隔多年的回忆中也会变得童趣盎然,反而把疼痛的感觉给忘了。
在德安老家,二毛还有一段关于稻米的香喷喷的记忆。那是二毛稍稍懂事的时候,父亲在奔忙中抽空回家,带来一小袋天津小站米,一颗颗晶莹剔透如玉粒般,还没下锅就能闻到一股稻米的清香。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父亲看着几个孩子吃得美滋滋的,便有些得意地笑问他们:“你们觉得这大米饭好吃不好吃?”几个孩子都抢着说:“好吃,好吃,真香啊!”父亲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米,这是从前给皇帝吃的贡米呢!这顿饭,二毛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从此记住了小站米的美味。他还萌生了一个小小的野心,若是他能种出这样的稻米,让天底下的人都能吃上这样又香又好吃的大米饭,那该有多好啊!
1936年8月,袁兴烈把妻儿从德安老家接到了汉口,而二毛这次告别德安老家,其实也是他对无拘无束的童年生活的告别。随着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西园袁氏”那个宅院在接踵而至的战火中毁于一旦,而二毛在老家度过的那一段纯真而又充满了童趣的岁月,也就成了他一生中唯一与故乡有关的记忆。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能够在记忆中留下的东西其实很少,大多数都像是岁月的泡沫,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那些坚固的东西消失了,那些熟悉的气味却不会消失,往往会以一种比记忆更深入的方式,化为生命或人生的一部分,伴随人的一生,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