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问：“你见过那个传教士吗？”

答：“我见过一只沙虫。”

问：“沙虫怎么了？”

答：“它给了我们可以呼吸的空气。”

问：“那我们为什么要摧毁它的领地？”

答：“因为夏胡鲁（被奉为神明的沙虫）的旨意命令我们这么做。”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厄拉科斯之谜》

按照弗雷曼的习惯，厄崔迪双胞胎在黎明前一个小时起床。他们在相邻的两个密室中，以一种神秘的和谐同时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感知着岩洞居民们的活动。他们能听到仆人在前厅里准备早餐——一种简单的稀粥，即将椰枣和坚果泡在从半发酵的香料中提取的液体中。前厅中装有一些球形灯，一片柔和的黄色灯光穿过开放式拱形门廊照进卧室。在柔和的灯光下，这对双胞胎麻利地穿好衣服，穿衣的同时彼此还能听到对方的动静。两个人事先已经商量好，穿上蒸馏服，以抵御沙漠里的热风。

双胞胎在前厅会合，并注意到仆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雷托在他的蒸馏服外披着一件镶有黑边的褐色斗篷，他的妹妹则穿着一件绿色的斗篷。他们斗篷的领口都用一个做成厄崔迪鹰形状的别针连在一起。别针是金子做的，金子上镶嵌着红宝石，代表鹰的眼睛。

看到这样华丽的服饰，哈拉赫——斯第尔格妻子中的一个——说道：“你们穿成这样是为了恭迎你们的祖母吧。”雷托端起他的碗，看了看哈拉赫那黝黑的、被大风吹皱的脸。他摇了摇头，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穿的呢？”

哈拉赫迎着他捉弄人的目光，毫无惧色地说：“我的眼睛和你的一样蓝，看得和你一样清楚。”

珈尼玛大声笑起来。哈拉赫总是在这种弗雷曼式的斗嘴游戏中表现得游刃有余。她接着说道：“不要嘲弄我，孩子。你是有皇家血统没错，但我们身上都有香料的烙印——我们的眼睛都没有眼白。有了这种印记，哪个弗雷曼人还需要更多的华丽服饰？”

雷托微笑着，懊丧地摇了摇头：“哈拉赫，我亲爱的，如果你年轻一些，没有嫁给斯第尔格，我会娶你的。”

哈拉赫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小小的胜利，示意其他仆人继续整理前厅，为今天的重要场面做好准备。“好好吃你的早餐，”她说，“你今天需要能量。”

“你能肯定，对于我们的祖母来说，我们的衣着不会显得过于华丽吗？”珈尼玛嘴里灌满稀粥，含混不清地问道。

“别怕她，珈尼[1]。”哈拉赫说道。

雷托吞下一大口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哈拉赫。这个女人真是一肚子民间智慧，一眼就看出了华丽衣着的用意。“她会认为我们害怕她吗？”雷托问道。

“应该不会。”哈拉赫说道，“记住，她是我们的圣母。我知道她的本事。”

“厄莉娅穿成什么样？”珈尼玛问道。

“我还没有看到她。”哈拉赫简短地回答道，然后转身离去。

雷托和珈尼玛交换了一下眼色，分享着某种秘密，然后伏下身去，快速地吃完早餐。很快，他们来到了宽阔的中央通道。

珈尼玛用他们共享的基因记忆库中的某种古老语言说道：“这么说，我们今天会有一个祖母了。”

“这让厄莉娅很烦心。”雷托说道。

“她有那么大的权力，换了谁，谁都不愿意放弃。”珈尼玛说。

雷托轻声笑了笑，从这样年轻的肉体中发出成年人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有些怪：“还不仅仅是这些。”

“她母亲的双眼能否看到我们所看到的事情？”

“为什么不会呢？”雷托反问道。

“是的……厄莉娅担心的可能正是这个。”

“谁能比邪物更了解邪物？”雷托问道。

“你知道，我们也可能是错的。”珈尼玛说。

“但是我们没有错。”他随即引用了贝尼·杰瑟里特《阿扎之书》中的一段话，“合理的推理和可怕的体验使我们把出生前就拥有记忆的人称为邪物。因为，又有谁能知道我们邪恶的过去中哪个迷失自我且受到诅咒的角色会控制我们的肉身呢？”

“我知道这段历史，”珈尼玛说道，“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受到这种来自我们身体内部的攻击？”

“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在保护我们。”雷托说。

“那么，厄莉娅为什么没有受到同样的保护？”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的父母中还有一位活在人世，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还年轻，还算坚强。也许等我们长大了，变得更加愤世嫉俗的时候……”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地与这位祖母相处。”珈尼玛说道。

“而且不能讨论那位在我们行星上四处游荡的传播异教的传教士。”

“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是我们的父亲吧！”

“对这件事我不做判断，但是厄莉娅害怕他。”

珈尼玛使劲摇摇头：“我不相信这些关于邪物的无稽之谈！”

“你和我拥有的记忆一样多，”雷托说，“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吧。”

“你认为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敢尝试入定状态，而厄莉娅却已经试过了？”珈尼玛说。

“这正是我的想法。”

他们陷入了沉默，随后汇入中央通道的人流中。泰布穴地这会儿还挺凉爽，但穿着蒸馏服感觉很暖和，双胞胎把兜帽甩在他们的红发之后。他们的脸显露出他们共有的基因性状：大大的嘴巴、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还有香料上瘾导致的全蓝眼球。

雷托率先发现他们的姑姑厄莉娅正向他们走来。

“她来了。”他转而用厄崔迪家族的战时密语提醒珈尼玛。

厄莉娅停在他们面前，珈尼玛朝她点了点头，说道：“战利品问候她杰出的姑姑。”她这句话也是用恰科博萨语说的，并且在说的过程中强调了自己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战利品。

“你看，我敬爱的姑姑，”雷托说道，“我们今天特地为迎接你的母亲做好了准备。”

厄莉娅是众多皇室成员中唯一对于这对双胞胎成人式的言行丝毫不觉奇怪的人。她分别看了双胞胎，然后说道：“看紧你们的嘴巴，两个都是！”

厄莉娅的金发拢在脑后，扎着两个金色的发圈。她鸭蛋形的脸上眉头紧皱，嘴角下垂，大大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看起来有些任性，全蓝色的眼睛周围布满由于过度操心而留下的鱼尾纹。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今天应该怎样表现，”厄莉娅说道，“你们和我一样，都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们知道你的原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珈尼玛说道。

“珈尼！”厄莉娅生气地喝道。

雷托盯着他的姑姑，说：“和平常一样，我们今天也不会装成只会傻笑的婴儿。”

“没有人让你们傻笑。”厄莉娅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你们的言行激起了我母亲某些危险的想法，就太蠢了。伊勒琅也同意我的意见。谁知道杰西卡夫人决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毕竟，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

雷托摇了摇头，思索着：为什么厄莉娅看不到我们正在怀疑的事情？她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他特别留意着厄莉娅脸上那个细微的基因印记，这个印记泄露了谁是她外祖父这一秘密。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想到这一点，雷托感到自己心中一片茫然，还有一阵烦躁：他也是我的祖先啊。

他说：“杰西卡夫人受的训练就是如何统治。”

珈尼玛点点头：“她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

厄莉娅板起脸：“她回来会不会只是为了看望她的孙儿们？”

珈尼玛想：我亲爱的姑姑，这只是你的希望。但这显然不可能。

“她不能统治这里，”厄莉娅说道，“她已经有了卡拉丹，应该足够了。”

珈尼玛安抚地说：“当我们的父亲走入沙漠寻求死亡的时候，他传令让你当摄政王。他……”

“你有什么意见吗？”厄莉娅问道。

“这是个合理的选择，”雷托接过妹妹的话头，“只有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子。”

“有谣传说我的母亲已经重返姐妹会。”厄莉娅说，“你们两个都知道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是怎么想的……”

“邪物。”雷托接道。

“是的！”厄莉娅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俗语说，一朝是女巫，一辈子是女巫。”珈尼玛说道。

妹妹，你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雷托想。但他还是接着妹妹的话说：“判断我们的祖母比判断她的其他同类人容易得多。厄莉娅，你拥有她的记忆，你一定能猜出她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举动。”

“容易！”厄莉娅摇摇头。她环顾四周，看了看拥挤的中央通道，然后转回头对这对双胞胎说：“如果我母亲的城府不是那么深的话，你们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也不会。我将成为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这一切都不……”她耸了耸肩，身体一阵轻微的颤抖。“我警告你们两个，今天一定要谨言慎行。”厄莉娅抬起头，“我的卫兵来了。”

“你仍然坚持认为我们陪你去太空船着陆场不安全？”雷托问道。

“在这儿等着，”厄莉娅说，“我会带她过来。”

雷托和他的妹妹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你多次告诉过我们，我们从先人那里继承的记忆从某种程度上说缺乏实用性，只有当我们通过自己的肉身积累了足够多的体验之后，才能让这些记忆充分地为我们所用。我的妹妹和我相信这一点。我们估计，祖母到来以后，会发生某些危险的变化。”

“要一直相信这一点。”厄莉娅说道。她转过身，在卫兵护卫下沿着中央通道快步向穴地的正门走去，扑翼飞机在那儿等着他们。

珈尼玛拭去一滴从她右眼流出的泪水。

“给死去的人的水？”雷托挽着妹妹的胳膊，轻声说。

珈尼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根据从祖先那里获取的经验，分析着她刚才观察到的姑姑的情况。“她那个样子，是因为入定状态吗？”她问道，心里知道雷托会怎么说。

“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只是探讨一下，为什么我们的父亲……甚至我们的祖母没有完全屈服于入定状态？”

他仔细看了看她，这才说道：“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到厄拉科斯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性格。至于入定状态，这个嘛……”他耸了耸肩：“他们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已经拥有了祖先的记忆，但厄莉娅……”

“为什么她不相信贝尼·杰瑟里特的警告？”珈尼玛咬着下唇，“厄莉娅和我们一样，可以从同一个记忆库中提取信息，做出决策。”

“她们已经在称她为邪物了。”雷托说道，“发现自己的力量超过其他人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你不这么想吗？……”

“不，我不这样想！”珈尼玛避开哥哥探询的目光，身体略微有些发抖。她在基因记忆库中搜寻相关信息，在那里，姐妹会的警告言犹在耳：出生前就拥有记忆的人很容易成长为恶劣的成年人，可能的原因是……她又一次战栗了。

“很遗憾，我们家族历史中没有几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雷托说。

“或许我们有。”

“但是我们已经……啊哈，是的，我们又面对这个没有解决的老问题了：我们是否真的拥有权限，能够获取每位祖先的全部经验档案？”

通过自己混乱的思绪，雷托感应到这场对话已经扰乱了妹妹的思绪。他们多次探讨过这个问题，但每次都没有结果。他说道：“每次当她催促我们进入入定状态的时候，我们必须推脱、推脱再推脱。尤其要避免过量服用香料，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要让我们能够过量服用，这个剂量一定得非常大才行。”珈尼玛说道。

“我们能忍受的剂量可能远远超过一般人，”他赞同道，“看看厄莉娅吧，她服用的剂量有多大。”

“我挺同情她的，”珈尼玛说道，“香料对她的诱惑一定既微妙又暗藏危险，它偷偷地缠上了她，直到……”

“是的，她是一个受害者，”雷托说道，“邪物。”

“我们也可能错了。”

“可能。”

“我一直在想，”珈尼玛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能寻找的祖先的记忆来自……”

“历史就在你的枕边。”雷托说道。

“我们必须创造机会来和我们的祖母谈谈这个问题。”

“这也是她留在我记忆中的信息催促我要做的事。”雷托说道。

珈尼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知识和信息过多，因此无法做出简单的决定，向来如此。”

注释

[1]珈尼（Ghani）是珈尼玛（Ghanima）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