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脉(8)
黑丘岭有多条土路,其中之一就是那条从电报峡到枯枝坡的百年老路。某天下午,帕克正驾车经过这条路上时,他谈道:“这就是我热爱这个行当的理由。你能领略各种美景。如果还有机会再来一次,我仍然要做这个行当。”随后的几公里他观察到了一只夜莺,一只白羽草雀,一只韦斯帕雀,一头西霸鹟以及一只独栖雀。他是全美鸟类协会的会员。他深知在野外该如何观察。和我一起工作过的人中,还没一个像他那样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如此敏感。黑丘岭的野外地形似乎也印证着他对自然世界的各种认识,让他乐此不疲。他曾说过:“一谈到维护自然环境,我恐怕大家都有一点情绪化。这儿就有好几个锯木厂。他们砍伐成熟的树木。他们能毁坏什么呢?我看不出他们对这里的环境有什么影响。虽然我也喜欢户外活动,但我并不需要荒原。对伐木我们却有需要。对采矿我们也有需要。公众不了解什么是采矿。他们还没认识到矿藏和金属对他们生活的重要性。离开了工业,我们没法生活。而这恰恰是环境保存分子想要做的。锯木业,矿业和森林是可以共存的。这里的森林十分迷人。它们的确很迷人。黑丘岭就是一个现实的例证,工业并没有毁坏环境。”用帕克的话来说,整个黑丘岭地区被毁坏的部分就是拉什莫尔山,那里的山体被切掉,换成了美国总统的头像。不巧的是,杰斐逊总统的鼻子开裂了,林肯总统的下颌也是。华盛顿像上有水迹。所有这些,只是加大了伤害而已。原本就不该有什么总统头像。原本就应该是一座山。现在,旁边的一座山上正在雕塑着一座美国土著疯马酋长的像。其实,苏族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纪念人像。他们的纪念碑高达两千多米,早在前寒武纪时代就已经矗立在此了。
有关枯枝坡的多个故事中,大家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深金矿了。帕克作为该矿的董事,到黑丘岭来是要做一个金矿的模型——或者说一种三维地图。三种变构岩层,即:霍姆斯特克变构、埃利森变构以及普尔曼变构,像三色冰淇淋一样在这里绞在一起。从建成的坑道中,细细的探钻深深地“探”入岩体,有时长达四百五十几米,就像奇怪的触角。利用这样得来的数据,帕克要把地下数公里岩体中矿脉的每一处沟纹弯折都在一叠塑料片的模型上表现出来。
在地下两千层(矿工们这样叫地下两千米的坑道)帕克仔细地看着坑道壁说,“这里的矿工只要看一看坑道的拐弯处,就可以说出是谁开挖的。他们以笔直的坑道和平整的坑壁为傲。他们是硬石矿工,不是煤矿等软石矿工。他们要别人注意到这个区别。其实,采矿也有它的优点。外部条件是稳定的。我们能够控制环境。在矿上工作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创造什么。他们认为这是在创造财富。他们认为自己是地质工程师。每个矿工都有他自己特别愿意采挖的地段。”
帕克叫来了另外几个矿工一起来谈谈。由于旁边还有探钻在工作,谈话就是扯着嗓子叫。一个说:“我不喜欢在地面上干活,喜欢在地下。环境是恒定的,不会有什么暴雨狂风。我如果不喜欢,也不会做那么多年。这可是开山劈石的活。”
帕克解释,矿石会被运上地面,粉碎碾磨成细沙。然后把水银倒入沙中。水银会把黄金都集聚起来,不带其他成分。然后把水银加热蒸发掉。氰化物溶液再倒入沙中,把更多的黄金溶出来。锌会被加到金氰溶液里。锌会溶解并析换出黄金来,黄金就会沉降到底部。处理后的沙会被运回矿内,拌上水泥,作为垂直采掘的基础平台。就这样,金矿消化自己产生的尾渣,避免了大面积影响环境的美观——但是随着碾碎的细沙在数量上日见增多,不可能把全部都运回地下。黑丘岭有一座山就是平顶的黑色岩沙。就这样,机缘巧合,白木溪流过矿区后就变成黑色了。
帕克解释,三吨矿石只能提取一盎司金——和一个雨点差不了多少。地球上每个人的经济活动其实只有三分之一盎司的黄金在支撑。美国黄金储备所诺克斯堡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暗示着地堡中堆满了金条,可实际上诺克斯堡的黄金堆块也就是六个立方米而已。全世界的通货准备金用一个网球场就可以装得下,大概还到不了网栏的高度。
现在,躺在北喀斯喀特山区的倒影湖边,帕克鼾声渐起。为了挡住露水,我们拉了一张透明雨布遮在脸的上方。我仰面躺着,透过雨布,看着有些模糊的星座。我记起了有次走进帕克在帕罗奥托家中的起居室。首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本在咖啡桌上的书:《黄金:魅力、权力和诱惑》。
到了早上,我们往下朝苏雅特河走去——这是近一千米的陡坡,我们沿着一条草丛中的矿工脊下行。下山的路是这么陡峭,连布劳尔都开始说在这种陡坡上人如果掉下去那会怎么样怎么样。大家都开始两腿发抖。帕克说他现在才不管掉不掉下去——他的脚才是他最大的问题。他最终还是脱掉了皮靴,改穿一双镂空的便鞋,想来想去情愿让脚割破,也不愿再受脚跟被挤压的折磨。即便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他还是不停地敲打着岩石。下了陡坡后,就有一条大致与河流平行的小土路,大概能走十六公里。随着高度的降低,树木越来越粗壮,森林越来越茂密。到后来,我们就在直径达两米的道格拉斯冷杉之间穿来穿去。空气被太阳烤得暖洋洋的。虽然还不能从密林中清楚地看到苏雅特河,但她奔流的声音已清晰可闻。她发出的声音就像巨石在某种金属管道中滚动,隆隆作响。随着下午一点点过去,声音越来越响。帕克谈到,他知道在阿拉斯加有好些河流,早上还能蹚水过河,到了下午可了不得,河床中灌满了融碎的冰块,水急浪高。“这条河也差不多,”他这样说道。现在就能看清苏雅特河了:浪峰壁立,急漩连连,水花四射,拥裹着融冰的白沫呼啸而去。“这条河可真够狂的,看那些冰末子打出来的白浆!”帕克继续说道。
土路的低段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工地。美国林业局要整修这段路面。炸药炸开了巨石,电锯截断了挺立的大树,为的就是要把路面拓宽,把坡度拉平。布劳尔开始抱怨林业局,说他们其实是一帮木材工程师,对生态系统一无所知。他们所谓的选择性砍伐就是找一座山,把上面的树砍到一棵不留。他说:“作为环保分子,我们希望林业局不要干涉荒原,基于同样的理由,国家公园服务署也最好不要管。他们为了自己的方便建造了太多的东西——那些巡山人都不知道怎么巡山了。”
布劳尔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迎面过来一个牵着三匹马的人,马匹驮着用完了的空盒子。他三十五岁左右,身材魁梧,体魄健壮,衬衫下隐隐看得到结实的肌肉,他剃着短发,有着淡灰色的眼睛。他的名字叫戴蒙特,他告诉我们他是这里的领班。布劳尔毫不客气地抱怨他们是在土路上瞎搞。戴蒙特回过头来,看了看帕克,再看看我,又看了看两位医科生,然后才开口说道:“你们这些荒原爱好者什么都没变。”
“你们这些林务官也什么都没变。”布劳尔嘟哝了一句。
戴蒙特紧了紧马的辔带,说道:“无论我们到哪里去,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总要留下痕迹,事情就是这样。他们叫我们做百分之十的斜坡,半米宽的道,两米五的净空。如果要砍掉几棵两米的冷杉,那我们也没办法。”
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出生在三十二公里外的地方。
他对铜矿有什么看法,我问。
“不喜欢。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喜欢,”他说,“我不喜欢那些随之而来的人。我早就见过他们的地盘,在爱达荷州的华勒斯,在蒙大拿州的巴特。又脏又乱,破旧不堪,人如其物。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在这种人周围长大。”
最后的八公里,我们都自顾自地走了,我们不再走在一起。我和布劳尔走在一处,他依然速度不减,而我,就像个酒醉的人,你知道的,不停顿地走了太长的路后,两腿好像不长在自己身上那样。最后的一段路,脚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人,也像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来回。土路离苏雅特河越来越近了,有几处,就在近旁。水声,震耳欲聋。不过,到了最后的一千米,我们察觉到了除了水声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一种很尖利的呼啸声,像憋着喉咙在嚎叫,我们越往下走,这种声音就越响。我们走到了头。就在那里,在河里,在河水的中央,在那巨浪拍打之处,是一辆巨大的推土机。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已经半身浸在水里了。它在那里用劲地推着搡着,退一退,又进一下,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它在那里摇晃抖动,似乎河水根本不存在。推土机远强于河水。
我坐上了河边的一块大石,脱下靴子,把双脚浸入水中。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我除了双脚以外什么都不能想。现在,双脚在水中,融冰的白浆把疼痛一洗而空。看着推土机在河水中挣扎,我的思绪回到了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回到了我们刚开始的清晨之时。由倒影湖一路往西延伸向外的矿工脊,其实就是一条山脊。高山的北坡确实十分陡峭,而它往苏雅特河的方向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急速下降之前,我们沿着山脊还走了大约一点六公里。那段地形,如同那种教堂的斜披屋顶,而我们正走在屋脊上。山脊上,不长一树,两侧从河谷升腾而起的浓雾弥漫四周,几乎盖上了我们的脚背。云雾之上,青天白日,除了高高矗立的冰川峰,旁无他物。十几公里外的冰川峰,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向上下四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沿着山脊,长着蓝莓。我们就像没吃过早餐一样摘着蓝莓吃,有些要有两厘米大。布劳尔用他那只塞拉俱乐部的水杯盛着蓝莓,一边说着:“我不过是拿走些明年还会生的果实,只有熊才会介意。”
帕克一边摘,一边放进嘴里吃。他的眼光突然往上一抬,随着天上的一只飞鸟移动。他开口道:“看!看那只沼泽鹰,这么高,它在这里干什么?”沼泽鹰往左边斜插了一下,突然往上一跃,冲向冰川峰的方向。随着它的身影,一股浓雾由河谷一冲而起,沿着坡面翻动向上,泛着银光,慢慢化入苍穹之中。帕克叹道,那么多人没法亲眼看到冰川峰,真是可惜了——谁都有权来看一看——矿业公司用的那种小路就够了。
布劳尔认为,冰川峰的景色,如果确实有什么意义的话,应该要好好探索才能够真正理解,而最好的探索之路,就是迈开双脚。
“对那些无法行走的人呢?”帕克问。
“窝在家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是能走的——只要他们想走。”
“百分之零点一的人里面就有我的妻子。”
不假思索地,布劳尔接口道:“我有一个朋友是装假肢的,他叫哈定。一天他对我说,他可不想坐着车去探访像冰川峰这一类的地方。对他而言,只要知道冰川峰还在,就足够了。他希望冰川峰永远存在。”
“以后自有以后的办法,”帕克接口,“我并不是提倡浪费。但我也不愿意委屈了现在的人。照我说,不给他们足够的铜,就是惩罚。布劳尔的意思是不给他们足够的荒原,就是惩罚。是这样吗?”说着,挥手又是一记。
“一点没错,”布劳尔答道,“但是还不完全。我相信荒原对它们自己也有意义,因为我提倡除了人之外,其他万物也有各自的权利。我想,我能接受美国摄影批评家南茜·纽浩的定义:环保就是人类照看自己的将来。那种‘吃光喝光,只管今天,明天死光’的行为是不道德的。”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蓝莓,”帕克道,“在矿工脊上吃的。”
布劳尔的水杯已经装得满满的了,他在自己尝一尝之前先递给了我们。这是一种令人不解的超乎寻常的姿态,因为四周长满了蓝莓灌木。不过,我们每个人都拿了几颗。
“遗憾的是你们看不到这些山脉的真正好处,”布劳尔说。
“什么好处?”我问。
“蓝莓。”布劳尔答道。
帕克说:“铜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