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暗(电影《地心营救》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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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隆隆的大山之内 深深的悲痛之中(4)

三 晚餐时间

下午两点,正在歇班的矿工巴勃罗·拉米雷兹(Pablo Ramirez)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本身并不新鲜。但这通电话是圣埃斯特万总经理卡洛斯·皮尼利亚的秘书打来的。“矿里出事了,”秘书说,“斜坡道的问题。卡洛斯先生让通知你过来,看来你们夜班只需要几个操作人员就行。”当时,拉米雷兹正在科皮亚波的家中,悠闲地享受上班前的这段休息时光。当矿里一班的工人们结束白班后,作为轮班主管的他就会跟乌尔苏亚交接工作,开始他们的夜班工作。但这怎么也得五个小时后才开始啊。从秘书那淡定的语气中,拉米雷兹猜测,肯定是深坑里又有石块塌落。下矿救人很常见,却也很费劲,需要几个机器操作工来清理斜坡道上的石块。又损失了一天的产量。

开车去矿场的路上,拉米雷兹就是这么想的。他并没有非常担心被困山中的那些人,其中他认识一大半。白班班长弗洛仁科·阿瓦洛斯是他的好友,他的两个儿子喊他“叔叔”。他们两人都三十多岁,年轻机智,在矿里发展得不错。此刻,拉米雷兹还在想着,稍后他俩得坐下来喝一顿。下午四点半,巴勃罗到达矿场,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开始担心起来。矿山的出口,有且仅有的唯一出口,正在向外喷涌尘土。其实,有尘土冒出来并不罕见,但是拉米雷兹从未见过如此滚滚翻腾的尘雾云,“像火山喷发一样”,从洞口升腾而出。另外,山里还传出各种噪音:岩石塌落的爆炸声、反复再三的隆隆声等等。但这其实也并不算很少见,因为矿山一直会发出各种声响,例如工人们在山内爆破时,如雷般的轰鸣就会沿着隧道穿越出来。但是,这次,轰隆声一直没停,洞口的尘土也没见少。大概五六点钟,洞口冒出的尘土还是非常浓厚,人根本无法进入。时间慢慢过去,矿工们、矿主们都聚集在外面,都有点不知所措,卡洛斯·皮尼利亚也在其中,戴着他那象征阶层的白色安全帽。之前,他曾两次试图进入矿中,可只下到海拔四百四十米就不得不退出来,因为隧道内的烟尘太浓厚了,根本无法通行。

大约五点钟,南半球冬日的黄昏快速降临,皮尼利亚又带领一队人进到矿中:巴勃罗·拉米雷兹以及其他两位主管。

他们坐着皮卡车进去,比较顺利地驶过了几个弯道,到达海拔四百五十米,他们在斜坡道的地上看到了一个两英寸宽的裂缝。这块“好”石头上凿出的隧道,进出矿场的唯一隧道就这么开裂了,裂口之大拉米雷兹前所未见,他就在此刻意识到了事故的严重性。又往下开了会儿,顺着卡车的灯光,拉米雷兹觉得随时都会看到塌方的巨石。可是,直到海拔三百二十米,从入口开车四点五公里后,车灯光束才照射在一块平滑的灰色巨石上,他们见到了这个巨大障碍物。斜坡道,从上到下,都被这一整块巨石堵住了。拉米雷兹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很多次的塌方,实施过很多次的营救,可从未想象过如此这般的可怕景象,好像有人拿刀把矿山一切为二一样。几个人下车,站在塌方巨石面前,匪夷所思地望着这块本不可能在此的坚硬石墙。

“完蛋了。”有人不知不觉地重复说。这词儿,那些被巨石困在四百二十五英尺下的矿工们也说了无数次。我们完蛋了。拉米雷兹一直自豪地认为,自己能应对矿里出现的每个问题,可如今,他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不管是他还是老板,都没法救出大石那边的三十三名矿工。最后的一丝希望就在那些通风道上,可这需要专门的特警队,配备专门的登山工具才能攀爬通过。

站在这庞大的巨石前,头戴白色安全帽的皮尼利亚目瞪口呆。他是圣何塞管理权利最大的人,他是塌方前匆忙离开下属的焦躁老板。可此时,他却哭了。“他通常都是个蠢货,面对这些事故都表现得很男人,”拉米雷兹后来说,“可那会儿,他却立马就哭了起来。”

“我觉得,不对,我确信,肯定有人被砸死了。”皮尼利亚后来说。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塌方事故发生的时间,卡车应该正在上坡的路上,拉着工人们出来吃饭。而那些合同机修工们当时更不应该在矿里,很有可能,他们也正准备出矿吃午饭。皮尼利亚想象着斜坡道被压垮的瞬间,他们都葬身石下,也忍不住想:我就是那个派他们下去的混蛋。

他们开车回到了地上,找到了等在外面的矿主、戴白帽的马塞洛·凯梅尼和亚历杭德罗·博恩。他们必须请求援助,别无他法。凯梅尼和博恩开着卡车往高速路方向行驶,去寻找手机信号——矿上本来有电话线,但没有启用。傍晚七点二十二分,塌方发生后五个多小时,圣何塞的矿主们才第一次打通电话向政府请求支援。

电话打到了当地消防局,然后转到国家地质与采矿服务中心(National Geology and Mining Service),最后消息到达智利内务部防灾办公室,这里负责监管全智利的警察与安全部队。一小时后,智利警察特别行动小组派六人带着攀爬工具赶到这里。他们乘皮卡车进矿,沿斜坡刚到海拔四百五十米,经过那处裂缝时,车爆胎了。皮尼利亚和拉米雷兹开车跟在后面,他们看到这个裂缝又大了一倍。

要是警队知道这裂缝是新的,并且两小时就扩大了这么多的话,他们就会明白矿山此时非常不稳定,会中止援救行动。于是,根据拉米雷兹后来的陈述,当他们下车换备胎时,皮尼利亚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别吱声。拉米雷兹立刻心领神会,没告诉他们这个越裂越大的可怕缝隙。其实,这是个警告信号:还会再次发生塌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十三个人就这样被困在这尘雾与巨石之中,可圣埃斯特万的管理层却并没有立刻打电话通知家属。“在一些矿场,发生塌方时,第一本能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掩盖事故。”一名智利官员后来说。下午三点,他们本该打电话说矿里发生塌方,救他们出来需要时间,别等他们回家吃晚饭了。傍晚七点,他们本可以说,情况比预期的严重,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救出他们,但就目前情况看来,他们都很安全。但是,出事八小时后,到了周四深夜,甚或周五凌晨,公司法人还是缄口不语。后来,通过广播和电台的公告,那些通常是含糊、不准确或散布恐慌消息的电台公告,事故的消息才传到了科皮亚波以及其他城镇,传到了妻子、父母与子女们的耳中。

最早得到消息的女人是从可靠来源了解到圣何塞的事故的,可她的名字却并没登记在任何矿场的档案中,也没有获悉个人信息的合法权益。她就是乔尼·博瑞斯的情妇苏珊娜·巴伦苏埃拉(Susana Valenzuela),一个脸颊红扑扑、整天乐呵呵的高个子女人。

苏珊娜的姐夫也在矿场上班,就在科皮亚波附近的彭塔铜矿(Punta del Cobre)。消息在矿区传开了,说圣何塞需要救援,于是他就打电话告诉了他妻子,苏珊娜的姐姐。而姐姐晚上七点就赶到了科皮亚波的妹妹家中,问她:“乔尼在这儿吗?”

“他不在啊。”苏珊娜说。

姐姐打通了丈夫的电话。“今天下午两点,矿山发生了塌方,矿工们都被活埋了,”他在电话那端说,“绝对不可能逃脱。”

“他就是那么跟我讲的,‘被活埋’、‘不可能逃脱’,”苏珊娜后来说,“矿里工作的人都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感到很绝望。”

苏珊娜和姐姐一起到了智利国家警署在当地的分局,去找那些高大威风、正直高效、手持卡宾枪的警察们。可是,警局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正当姐妹俩在那儿的时候,事故消息传来了,她俩看着警车匆忙朝圣何塞奔驰而去。快去医院吧,警察告诉她们,可是首先,她俩得回街区,把消息告诉玛尔塔(Marta),乔尼的妻子。

跟苏珊娜比,玛尔塔年龄更大,也更矮小一些,是一个严肃正经的女人。过去几年,乔尼总在两家之间窜来窜去,所以这两个女人也彼此认识。苏珊娜跟乔尼还是在玛尔塔家里认识的。苏珊娜跟玛尔塔提到说,她需要人帮忙打点家具。“我家那丑陋的老男人自己做的那些家具,”玛尔塔说,“我烦透他了。”然后,乔尼就从屋里出来了,“从他被关押的‘牢房’里出来”,苏珊娜是这么说的。玛尔塔还说,她已经忍了他的轻浮好几年了。可苏珊娜心想:这家伙一点也不丑。他那略带伤感、落寞的笑容里,会有那么一丝狡猾、吸引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受伤男人想要对你吐露心声一般。只要你跟他走,跟他单独相处,他就会立马敞开心扉。“所以,我就把他带到我家,我很喜欢他,”苏珊娜如是说,“我给他做了午饭,然后我们就睡在了一起。”那家具也根本没打成。而如今,这段喜剧般的小轶事竟揭开了这位深埋地下的轻浮男人的大悲剧。当从情妇口中得知丈夫出事的消息后,玛尔塔冷漠地说:“你跟他就此了断吧。现在,该我管了。去给我拿结婚证。”结婚证(libreta de matrimonio)像一种银行存折,由民政局官员签发,可以用来申请各种政府补贴,也可获得配偶探访权(比如,去医院或验尸房等)。这证一直是乔尼保管,放在苏珊娜家中。

苏珊娜顺从地回家取回了她情夫的结婚证,然后,她跟乔尼的合法妻子一起赶到了医院。

科皮亚波市,卡门·贝里奥斯在公交车上,司机正用无线电台听歌,全车人都被迫一起听这快节奏的墨西哥音乐。她今天回娘家探望父亲了,现在正赶回家,为丈夫路易斯·乌尔苏亚和两个孩子准备九点半的晚饭。突然,吵闹的手风琴声被广播员的声音取代。“号外,号外,号外,”这电台播报的简讯难免会带一丝欢愉的意味,“圣何塞悲剧!矿山发生塌方!”就播报出事儿了,然后就又开始放墨西哥音乐。可对卡门而言,丧夫的消息和欢快的民谣是如此奇怪的组合,残酷且让人无法忘怀。

“司机,广播里说的是什么?”她问道。实际上,卡门也不太确定丈夫路易斯在哪里上班。几个月前,他刚换工作,而她还从未去过这个新矿场,所以也不太确定广播里的那个矿场就是路易斯上班的地方。那一会儿,这一丝小小的怀疑成了她希望的源泉。“你能换个电台吗?”她请求司机,“或许,还有别的消息呢。”

“就这些了,”司机回道,“就是个号外。可能稍后才有进一步消息吧。”

她回到家,从电台听到了更多的新闻:有矿工受伤、遇难,现在她完全确定那就是路易斯工作的矿场。“就像突如其来的噩梦,我们都无法确定是否真实。”客厅里的钟表滑过了九点半,可路易斯还没回家。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的一儿一女,正在安静地学习,并没有意识到晚饭晚点了。十点半,她把孩子们喊了过来,然后说,“我们得开个家庭会议。电台广播说,你父亲上班的矿场发生了事故。”她给他们打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了各种伤员被运往科皮亚波医院的报道。可是,卡门决定,她必须去一趟矿上,她得确认塌方时丈夫到底有没有在里面。她女儿的朋友开卡车载她前往,还得用GPS定位,因为她没去过,根本不知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