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凶宅
假如第二天一早,有人对斯乔巴·利霍杰耶夫说:“斯乔巴,你要是不能马上起床,就要把你枪毙!”那斯乔巴也准会以一种懒洋洋的、勉勉强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枪毙就枪毙吧,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横竖我就是不起床了。”
甭说起床,就连眼皮都好像挑不开。只消把眼睛一睁,立刻就会雷电大作,脑袋呀,简直马上就会炸成好几瓣。那里头似乎有口沉甸甸的大钟在嗡嗡地敲个不停;一个个褐色斑点,镶着火一般灿亮的绿色光环,在眼球和紧闭的眼睑之间,来回不停地晃动。心里总觉得一阵阵恶心直往上泛——似乎还同一台响个没完没了的留声机有关。
斯乔巴想要记起点什么来,但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似乎只是他昨天不知在什么地方,手里拿着餐巾,死乞白赖地要求跟一位女士接吻。而且对她保证说,第二天正午十二点准到她家去做客。女士一个劲儿推辞说:“不行不行!我不在家!”斯乔巴还是只管一个劲儿说:“我可一定去!”
女士究竟是谁?现在几点?今儿个是几月几号?——这些斯乔巴一概不知。而且,最糟糕的是他连自己究竟身在何处都糊里糊涂。他下决心哪怕先把这最后一条弄个明白,于是把左眼粘得死死的两片眼皮强撑开一条缝。朦胧中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在闪着幽光。斯乔巴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面壁镜,于是恍然大悟,原来他正四仰八叉躺在自家床上,也就是躺在他卧室内原珠宝商太太的那张床上。这时,脑子里仿佛有一柄大锤重重敲了一记,他只好闭上眼睛,发出了一阵呻吟。
交代一下:此人是杂技场经理斯乔巴·利霍杰耶夫,跟已故的别尔利奥兹合住一套公寓,各占一半,位于花园街一幢Π字形的六层大楼里,上午一觉醒来的地方正是他的家。
应该说明,这套住宅——五十号公寓——即使算不得声名狼藉,也至少早就怪名远扬了。早在两年前,公寓里住着珠宝商德富热莱的遗孀安娜·弗兰采芙娜·德富热莱。那是位可敬的太太,年龄已届五十,办事颇有手段。她把五个房间里的三间腾出来,分别租给两家房客,一家似乎叫别洛穆特,另一家叫什么,谁也记不得了。
就在两年前,这里出了一宗难以解释的奇闻:公寓里的人竟接二连三地失踪了。
一次,一个大礼拜天,民警来到这套住宅,把那第二户居民(姓甚名谁已无从查考)请到前厅,说是派出所要他去一趟,让他在个什么东西上签个字。那住户吩咐在安娜·德富热莱家忠心耿耿工作多年的保姆安菲莎:如果有人给他打电话,就说他十分钟准回来。于是,戴着白手套的民警彬彬有礼地陪着他走了。谁知不但十分钟后没回来,而且从此就再没回来过。最令人惊讶的大概莫过于陪他一块走的那个民警也失踪了。
安菲莎是个笃信上帝的人,说得明白点是个迷信的人,她直来直去地对伤心的德富热莱夫人说,这准是碰上施魔法的了。这连住户带民警一块儿都弄走的人是谁,她心里一清二楚,只不过深更半夜的,说出来发瘆。
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有人会施魔法,施一回两回可是打不住的。记得第二个住户失踪的日子是在星期一,到了星期三,别洛穆特也不见了。只不过经过略有不同。这次是早晨,就跟平时一样,来了辆车接他去上班。车把他接走了,人也就再也没送回来。车也一去不返。
别洛穆特夫人连伤心带惊吓,那场面就甭提了。不过伤心也罢,惊吓也罢,都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待到晚上,德富热莱太太带了安菲莎从别墅回来——这位德富热莱太太,说不上为啥非要急急忙忙跑到别墅去一趟——发现女公民别洛穆特在住宅里也不见了。还有,这两夫妻住的那两个房间,房门上竟贴上了大封条!
连着两天总算是太平无事。到了第三天头上,几天彻夜未眠的德富热莱太太急急忙忙又去了别墅……说来也玄,这回她自己竟也没回家!
安菲莎孤零零一个人尽情洒了一回眼泪,直到过半夜一点多才躺下睡觉。后来此人命运如何,可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据楼里别的住户说,五十号住宅似乎总有人敲敲打打,而且直到天亮窗户都亮着灯。第二天早晨大伙儿才知道,安菲莎也不见了!
这些失踪的人,还有这套凶宅,引得楼内议论久久难以平息,有些话说得就更没边了。比如有人说,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笃信上帝的安菲莎,竟在她那干瘪的胸脯儿上藏着一只麂皮口袋,里头放着二十五颗原属德富热莱太太的大钻石。还有人说,在德富热莱太太急匆匆赶去的那幢别墅的柴房里,发现了数不尽的宝藏,一色的大粒钻石,还有沙皇时期的金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究竟是真是假,咱可不敢保证。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上了封条的房子只空了一星期,接着又有人搬了进去——这就是已故的别尔利奥兹夫妇和这位也是带夫人的斯乔巴。说来也不奇怪,当他们搬进凶宅后,有些怪事他娘的接二连三又来了!具体说就是在一个月时间里两家太太相继下落不明。不过两位夫人倒并非杳无踪迹可寻。据说别尔利奥兹太太是跑到了哈尔科夫,有人还见过她,似乎和个芭蕾教练双宿双飞;而斯乔巴太太则好像是搬到了圣堂街。有小道消息说,杂技场经理交游广泛,通过关系又给这位夫人搞到一处房子,但却约法三章,不许她在花园街这边露面……
上文说到斯乔巴发出一串呻吟。他想把保姆格鲁尼娅叫进来,朝她要点镇痛片。接着又一转念:这么办岂不太蠢?格鲁尼娅哪有什么镇痛片?于是他想请别尔利奥兹帮忙,哼了两声:“米沙……米沙……”不过,列位想必也知道得不到回答的原因。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
斯乔巴动动脚指头,发现是穿着袜子躺下的。又伸手哆哆嗦嗦朝屁股摸了一把,想把究竟脱没脱外裤的问题弄个明白,结果还是糊里糊涂不了了之。最后,他终于转过劲来:原来自己是孤零零独卧在床,哪有人来帮上一把!于是他拿定主意,无论需要作出多少非凡努力,也要起床。
斯乔巴强睁开黏黏糊糊的眼皮,瞧见壁镜里映出一个近似人形的影子:乱发如蓬,颜面浮肿,腮帮子上一层密密匝匝的黑胡茬,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线。衬衫腌腌臜臜,装着硬领,系着领带。下身穿的是衬裤,脚上套着袜子。
从壁镜里看到的自己正是这样一副尊容。一旁还有个陌生人,穿一身黑,戴一顶黑贝雷帽。
斯乔巴从床上坐起,使劲睁大一双充血的眼睛,打量着陌生人。这位不速之客用低沉枯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夹着洋腔洋调说:
“您好,最最亲爱的斯乔巴先生!”
出现了一段小小的冷场。接着,斯乔巴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四个字:
“有何见教?”
一听自己这声音,斯乔巴不禁吓了一跳。“有”字说得尖声尖气,“何”字却低了八度,而“见教”二字低得简直听都听不见。
陌生人颇为友好地微微一笑,掏出一只壳上镶着钻石三角图案的大金表,等它敲过十一下,然后说:
“十一点了,我在等您醒来,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您同我约会的时间是十点整。我来了!”
斯乔巴摸到放在床头椅子上的裤子,轻轻说了声:
“对不起……”蹬上裤子后,又哑着嗓子说:“请问贵姓?”
这会儿讲起话来实在费劲,就像有人拿针往脑仁里扎,疼得要命。
“怎么?连我姓啥都忘了?”陌生人说着又是一笑。
“真抱歉……”斯乔巴嘶声嗄气地说。他觉得这回喝过酒之后似乎又添了点新毛病:床前的地板总好像往一边歪,眼看着就要一头栽进十八层地狱。
“亲爱的斯乔巴先生,”来客脸上挂着洞察一切的微笑,“什么镇痛片也治不了您的病。还是照积年老方办事——来个以毒攻毒吧。唯一能叫您起死回生的妙法就是两小盅伏特加,再来点儿热热乎乎的辣味下酒菜。”
斯乔巴是个滑头,病也还没有病到糊涂的地步,心想:既然这副德行已经让人撞见,莫不如一切都实话实说。
“说老实话,”他的舌头也不大好使了,“昨天我稍微……”
“甭再提了!”来客连人带椅子朝旁边一挪说。
转眼间,斯乔巴面前已摆好一张放托盘的小桌,盘里有几片切好的白面包,小罐里盛着凝成坨的鱼子酱,小碟里盛的是醋渍白蘑,小煎锅里不知还有什么东西,最后是一只原珠宝商太太的大肚细颈瓶,装了满满一瓶伏特加。斯乔巴一见这些,不由得瞠目结舌。最惊人的是瓶子上竟凝着一层冰凉的露珠儿。其实这有什么费解呢?不过是把瓶子放进冰盆镇了一下罢了。一句话,这一餐上得利落,漂亮。
陌生人没容斯乔巴由惊诧不解变为精神失常,便以极其圆熟的手法给他斟上了半杯伏特加。
“您也来点吧?”斯乔巴尖声尖气地说。
“荣幸之至!”
斯乔巴颤颤巍巍把一杯酒端到唇边。陌生人也把杯中物一饮而尽。斯乔巴一边嚼着鱼子酱,一边挤出几个字:
“您……怎么……也不吃点菜?”
“谢谢,我从来不吃菜。”陌生人说着又斟了一巡,掀开煎锅盖——原来是茄汁小灌肠。
这一来可恨的绿色光斑从眼睛里消失了,舌头也好使了。最主要的是斯乔巴总算能想起点什么事来了。他想起昨天在斯霍德尼亚河畔,在特写作家胡斯托夫别墅里搞的那场聚会。斯乔巴是坐胡斯托夫要的出租车去的。他甚至还想起了他们是在大都会饭店门口要的车,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演员不像演员的人物……小皮箱里放着一台留声机。不错,不错,不错,确实到过别墅!还记得留声机一响,招得狗全都汪汪直叫。只有那位女士,就是斯乔巴想亲上一口的那位,却一直摸不准是个什么来路……鬼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好像是在电台工作,又好像不是……
这样,昨天的大致情况总算是逐渐有了点眉目。不过,斯乔巴更感兴趣的却是今天,尤其是这位陌生人怎么进的卧室?怎么还带来了酒菜?这倒真该弄个明白。
“好了,我想,现在,您总能想起我的名字来了吧?”
但斯乔巴只能尴尬地笑笑,两手一摊。
“真是的!看得出来,喝完伏特加,您准是又喝葡萄酒了!对不起,这怎么成!”
“希望务必代为保守秘密才好。”斯乔巴低声下气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胡斯托夫这号人可不敢保险。”
“您也认识胡斯托夫?”
“昨天在您办公室见过这家伙一面。只消看看那副长相,就知道准是个坏蛋!惹是生非的小人,两面派,马屁精!”
“完全正确!”斯乔巴心想。给胡斯托夫下了这么个贴切、准确、精练的定义,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惊讶。
是啊,支离破碎的昨天总算拼凑成形了,不过,杂技场经理心里还是没底儿。原因嘛,就在于这个昨天之中还有一个说什么也堵不上的大黑窟窿。就拿这位戴贝雷帽的陌生人来说吧,信不信由你,斯乔巴昨天在办公室就绝对没见过。
“魔法教授沃兰德。”来客见斯乔巴那副为难的样子,便不失身份地把话挑明。接下去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讲了一遍。
昨天中午,他从国外抵达莫斯科,当即拜会了斯乔巴,申请把巡回演出定在杂技场。斯乔巴就此同莫斯科州演出事业管理委员会进行了电话联系(斯乔巴面无血色,直眨眼睛),同沃兰德教授签订了七场演出合同(斯乔巴嘴都合不拢了)。约好今天上午十时由沃兰德来找他商谈有关细节……这不,沃兰德就来了。是保姆格鲁尼娅给他开的门。格鲁尼娅说,她也是刚刚到,每晚都回家住。她说,别尔利奥兹没在家,来客如果想见斯乔巴经理,就请直接进卧室。斯乔巴睡得那么死,她简直没法把他唤醒。这位魔法表演家一看斯乔巴如此狼狈,便打发格鲁尼娅到附近食品店去买了点伏特加和下酒菜,又到药房去买了点冰……
“请把账算一下吧。”斯乔巴愁眉苦脸地咕哝着往外掏钱夹。
“这是什么话!”巡回演出家喊。这种话他连听都不想听。
好了,酒菜的来路到底摸清了,可斯乔巴还是一脸尴尬相:他压根儿就记不得签过什么合同。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昨天他也没见过这位沃兰德。是的,胡斯托夫确有其事,而沃兰德却绝无其人。
“请让我看看合同好吗?”斯乔巴轻声说。
“请吧,请吧……”
斯乔巴一见合同就傻了。一切全都合乎要求:首先,上面有斯乔巴那遒劲有力的签字……旁边还有财务经理里姆斯基的斜体附言,同意表演家沃兰德由七场演出收入的三万五千卢布中预支一万卢布。而且,这儿还有沃兰德签字的收据,一万卢布已经领出。
“这是怎么回事?!”可怜的斯乔巴脑袋直发晕。难道患上了可怕的健忘症不成?当然啰,合同已经亮出来了,再要表示惊讶,那可就未免太不礼貌了。斯乔巴对客人告了个便,就这么穿了双袜子跑到前厅去挂电话,顺便朝厨房喊了一声:
“格鲁尼娅!”
没人应声。又朝别尔利奥兹那间紧挨着前厅的书房张了一眼,正如常言所说,立时变得“呆若木鸡”了。只见门把上挂着绳子,赫然吊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火漆封印。
“我的天!”好似有人在斯乔巴的耳边大喝了一声,“这是怎么闹的?!”斯乔巴的千思万绪立时顺着轨道滚动起来。每回碰上出事,它们都是顺着这同一个方向滚动,鬼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斯乔巴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那股子乱劲儿实在没法说。那边屋里嘛,坐着那么个头戴黑贝雷帽的鬼家伙,还送来了冰镇伏特加,亮出了不可思议的合同……这边嘛,你瞧瞧,又出了这么个封门事件!不过,无论怎样,要说别尔利奥兹干什么坏事,老天爷在上,那可是谁也不会相信!绝不会相信!可这门封着是实,瞧!一点没错……
想到这儿,斯乔巴脑子里又钻出一串令人老大不快的念头。他想起偏偏前不久他把一篇稿子硬塞给了别尔利奥兹,求他找个刊物发表!不怕您见笑,这篇东西实在蠢得要命,废话连篇不说,稿费也微微寥寥……
一念方逝,又想起了另一次不能不令人担心的谈话。记得那是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也是在饭厅,斯乔巴同别尔利奥兹共进晚餐。其实,平心而论,当然啰,要说这次谈话如何如何有问题倒也未必见得(他斯乔巴也不可能说那样的话),可是那话题实在有些多余。公民们,这样的话题,完全可以不必去碰它嘛!根本没有必要嘛!门上没贴封条之前,这种谈话也许是小事一段,可一旦上了封条……
“唉,别尔利奥兹,别尔利奥兹!”斯乔巴心中感慨不已,“谁能想到呢!”
不过,久溺于伤感倒也大可不必,于是斯乔巴拨通了剧场财务经理里姆斯基办公室的电话。要说斯乔巴的处境,可是十分微妙:一方面,外国人也许会生气,因为尽管出示了合同,这位斯乔巴还是要核对核对;另一方面,怎样跟财务经理谈也还是个大费思索的问题。说实在的,总不能这么问吧:“喂,昨天我是不是真同魔法教授签订了三万五千卢布的合同?”这么问行吗?
“喂!”听筒里传来了里姆斯基那硬邦邦的声音。
“您好,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斯乔巴悄声说,“我是利霍杰耶夫。有件事要谈谈……噢……噢……那个……那个……演员沃兰德……他正坐在我家里……所以我想问一问,今晚怎么安排……”
“哦,魔术吗?”里姆斯基在听筒里回答,“海报这就贴出去。”
“好吧……”斯乔巴有气无力地说,“回见……”
“您马上就来吗?”里姆斯基问。
“再过半个钟点。”斯乔巴回话后挂上听筒,两手紧紧捂住滚烫的脑门。哎呀,这个纰漏出得可不小!公民们,记性坏到这步田地,可怎么得了!
不过,要继续待在前厅,可就不大妥当啦。斯乔巴当即打定了主意:必须用一切方法,掩饰自己这骇人听闻的健忘:眼下第一步先要想法儿向外国人打听打听,今天到底准备在斯乔巴主管的杂技场上演什么节目。
斯乔巴转身离开电话,不料却见前厅格鲁尼娅好久也懒得擦一回的那面镜子里,清清楚楚映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家伙——高得像根电线杆子,还架了副夹鼻眼镜。(唉,要是伊万·流浪汉在这儿有多好!他准能一眼就认出那家伙来!)那人在镜中一闪即逝。斯乔巴忐忑不安地朝前厅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因为,镜子里竟出现了老大一只黑猫,转眼也不见了。
斯乔巴的心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他晃荡了一下。
“怎么搞的?!”他想,“莫不是我精神有毛病了?这几个影子是打哪儿来的?!”他又朝前厅望了一眼,惊恐地大叫:
“格鲁尼娅!猫怎么跑进咱们屋里来了?!打哪儿来的?还有个人!”
“您受惊了,斯乔巴先生!”回答的不是格鲁尼娅,而是卧室里的客人,“这猫是我们的,不要害怕。格鲁尼娅不在家,我打发她到沃罗聂日去了。她抱怨您赖了她应得的假期。”
这番话实在出乎意料,而且那么荒唐,斯乔巴不得不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慌乱之余,他一溜小跑回到卧室,到了门口却愣住了,头发也一根根竖了起来,脑门上沁出了一颗颗冷汗。
卧室里的客人已经不是一个,而是一帮:坐在另一张扶手椅上的,正是恍惚之间在前厅中似曾见过的那个家伙。这会儿看得清清楚楚:胡子翘得像公鸡翎子,夹鼻眼镜上只有一块镜片在闪着寒光,另一片却不知去向。这还不算,在珠宝商太太的软椅上,大模大样地蜷着第三位来客——一只大得瘆人的黑猫,一只爪子端着伏特加,另一只还抓着把叉子,叉着一个醋渍白蘑。
卧室光线本就相当昏暗,这一来斯乔巴更是两眼发黑。“难怪会有人精神失常……”他心里暗说,一只手紧紧把住门框。
“我看您好像吃了一惊,是不是,敬爱的斯乔巴先生?”沃兰德对牙齿咯咯作响的斯乔巴问道,“其实不用吃惊,这些都是我的随从。”
这当口大黑猫喝完了酒。斯乔巴把着门框的手也直往下滑。
“我的随从们也要有一席之地,”沃兰德接着说,“所以,这屋里咱俩肯定有一人多余。我以为,这多余的一个——就是您!”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穿花格衣服的瘦长个儿扯着山羊嗓子喊,而且针对斯乔巴竟用了个复数[22],“总之,他们这两天来一直在胡作非为。喝酒,利用职权搞女人,什么正事也不干,而且也不会干!对工作一窍不通,净干欺骗领导的勾当!”
“还白坐公车!”大黑猫嚼着蘑菇,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斯乔巴一手绵软无力地攀着门框,身子几乎要瘫倒在地了。这时,公寓里出现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怪物。
打壁镜里直接走出个人来,个头不高,肩膀却宽得出奇,脑袋上扣了一顶锅盔帽,嘴里还支出一颗獠牙,弄得那副人间少有的丑相更是不堪入目,加之长的还是一头红毛。
“我一点也不明白,”新来的加入了谈话,“这种人怎么配当经理?”赤发人带着越来越重的鼻音说,“他要是能当经理,我还不得当个大主教!”
“你,阿扎泽洛,可一点也不像个大主教。”黑猫说着把一块香肠叉到了盘子里。
“我说也是,”赤发矮人齉齉地说。又朝沃兰德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问:“阁下,让我把他扔出莫斯科,送他见鬼去,好吗?”
“滚!”猫大吼一声,浑身杂毛森竖。
突然间,整个卧室在斯乔巴眼前晃动起来。他一头撞到门框上,但觉天旋地转,心想:“我要完蛋……”
但他并没有完蛋。
斯乔巴微睁双目,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硬邦邦的岩石上,周围喧声不绝于耳。待到他把眼睛大睁开之后,才明白这声音原来来自大海,而且波涛就在他的脚边起伏荡漾。简而言之,他是坐在一道防波堤的尽头,头顶着明亮耀眼的蓝天,身后山冈上屹立着一座白色的城市。
斯乔巴碰上这种邪门儿,简直蒙了头,两腿颤抖,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顺防波堤向岸边走去。
防波堤上站着个人,一边抽烟,一边不时朝海里吐吐沫。他怪里怪气地朝斯乔巴看了一眼,不吐了。
往下斯乔巴的举止可就太不成体统了:他冲着这抽烟的陌生人咕咚一声跪倒说:
“求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这算哪一出?”那没心没肺的抽烟人说。
“我可没喝醉呀,”斯乔巴哑着嗓子说,“我……出了点岔子……我有病……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城市?”
“这不是雅尔塔吗!”
斯乔巴轻轻叹了一口气,翻身跌倒在地,脑袋碰到防波堤那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石头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