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泪眼(8)
“是。我不清楚!”索泓一回答。
“走,快点走!”
“我再挖一根芦根吧,嚼了一根更惹起干渴来了!”
“老阳都两竿高了,快赶路。”
“是!”
路实在太难走了,他左歪右斜地挪动身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褚大个子对李翠翠的评价。
能说褚大个子的评价错吗?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丝丝入扣。那些干部家属养的鸡鸭,有的是被黄鼠狼给叼走了,有的确实让李翠翠给偷来了。家属们委屈了李翠翠的是,她并没有吃过一条鸡腿——她把这些东西悄悄地送往了石灰窑。当时,索泓一虽然知道这些“进口货”的来路是个问号,但极需补充热能的要求淹没了他对食物来源了解的愿望——1960年夏天,索泓一先由腿腕浮肿,到入秋时连膝盖以上的部位都一摁一个小坑。虽然逃离铁丝网的念头还时起时浮,可是那两条沉重的腿成了他行动的羁绊;他要求调动工作的意念也越来越淡漠。到了远离石灰窑的地方,有谁能像李翠翠这么照顾他呢?说她像他的妹妹,显得比这种关系更亲近;说她像他的妻子,倒是绝对近似。但是索泓一对她是“楚河汉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出于人的良知,也出于对后果的考虑,索泓一也曾理智地规劝过她到此止步,不要偷偷地再往石灰窑跑了。李翠翠充耳不闻,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时她把鸡蛋拿到灰窑,逼着索泓一当场吃下去,好像这样对她是一种安慰;有时她白天上山去割荆条,经常采摘些山杏、酸枣、野葡萄一类的玩意儿,并把这些东西放在他和她都知道的地方。
盛夏的一天早晨,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他下了夜班,披着一个麻包片,弓着腰,正向铁丝网的方向慢慢地移动着双腿,走到通往家属区和铁丝网的十字路口时,他靠着一棵老榆树歇腿喘气。突然他看见郑昆山和李翠翠从树条编成的院门走出来。郑昆山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裤褂,肩上背着一个绿背包;李翠翠上身穿着一件淡藕色汗衫,头上撑着一把花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这交叉路口走来。
索泓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便把麻包片从头上往下拉了拉,拉到遮住眉毛的地方,并把脸扭到和他俩相背的方向,那姿势像是在看雨雾朦胧的远山,又像是眺望他刚刚离开的石灰窑。自从李翠翠闯入了他的生活,他很怕见到郑昆山,尽管他并没有做一件有愧于他的事情,仍然觉得忐忑不安。此时此地,在蒙蒙细雨中竟然和他们两个人不期而遇,索泓一心里立刻乱成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把头低垂到了胸脯。离索泓一有五六米远的样儿,郑昆山那双打着铁掌的大头鞋突然不再“咔咔”地出声了。索泓一虽然背对着他俩,仍然感到自己的脊背发冷,索泓一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睛,一定在锋利地注视着他。
“那是行路的。”李翠翠的声音很轻。
“不是。”
“俺看你有神经病!”
“麻包片角上的记号,我认识!”
“真是鹰鹞眼。”李翠翠嘟哝着。
“职业需要。”郑昆山似在磨砺牙齿,“犯人中的亡命徒和劳教分子专门选择雨天雾天逃跑。”
索泓一一抖麻包片,回过头来赶忙声明:“报告郑科长,是我。我……我才从灰窑下夜班!”
郑昆山还没说话,李翠翠就尖叫开了:“这不是……不是……给俺窝头充饥的那位索……”
“你嗓门低点。”郑昆山打断了李翠翠的话,并向她使个眼色,“你前边走吧,我随后撵上你。”
“这是救俺一命的人,俺一直没忘记过。”李翠翠声音虽然低了下来,双脚却动也没动,“几个月没见这位……怎么瘦成了这个模样?”
“翠翠!”郑昆山再次用目光制止她说下去。
“你要咋的,还不许俺跟他道个谢?”李翠翠话里有话地说,“没有他那好心眼,我早在山沟沟被狼撕碎了。没有我李翠翠,你就一个人守着灯影过吧!”
郑昆山脸色陡然变了:“你胡说些啥呀!岗楼的警卫正朝这里看呢!”
“看就让他看呗!俺又没有光屁股下河洗澡!”
“你少啰唆。”郑昆山急了,用手指着矿山停车场说,“你到那儿去等我,我和他说几句话。”
“俺想听听。”
“这是公务!”郑昆山跺着脚,铁掌鞋踩在石头上,发出“嘎”的一声响。
“俺走!俺走!俺可要告诉你,你要是忘记了索师傅对俺的帮助,老天也会用雷劈死你。俺河南有句俗话:‘恩情当水流,下辈子准变狗。’”说着,她独自撑着雨伞走了,把郑昆山一个人撂在了雨地里。
索泓一呆了傻了似的站在老榆树下,手足无措地看着岔路口上的一块大圆石头。这块石头有丈把高,传说是“二郎担山赶太阳”时,掉下来的一块小石渣。大圆石头上有醒目的几个大字:认罪守法,前途光明。那是索泓一初到矿山不久,奉命写在上边的。此时,他两眼直溜溜地望着那块石头,静等着黑皮肤的“拿破仑”的惩罚。随便拉上一条就能成立,比如说:你收工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有意逃跑?你在这老榆树底下做什么梦,是不是留恋过去当演员的轻松生活?你在这儿东张西望,分明打算去偷拿干部后墙上挂着的茄子干……
郑昆山向他走过来了。咔咔咔……
索泓一闭上了眼睛,数着数儿:一步、两步、三步……他估摸着“鱼干”会把火气撒在他的身上。可是咔咔咔的声音,响到了第九下突然哑了。
“你睁开眼。”郑昆山命令说。
索泓一睁开眼,但仍然半低着头。
“抬起头来。”
索泓一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郑昆山的那双眼睛。那真像是黑炭块被烧着了,瞳眸里跳动着亮亮的火星。
“你的眼睛不流泪了吗?”他流露出少见的和蔼。
“这儿没风。”索泓一心里暗暗地想,嘴上却完全是另一个答话,“报告郑科长,眼睛已完全好了。”
“我这记性不太好使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出毛病的?”郑昆山用手叩了叩脑门,似在回忆。
索泓一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报告郑科长,我是被压灰堆的石头绊倒了,脑袋栽进了石灰堆里给眯的。”
“没有记错吗?”
“没有。”
“对。关于你因公忘私烧伤眼睛的事,材料已经过我的签字上报了,你的处境也许会有点改变。”
“我改造得还很不够,初来那天编铁丝网的时候……”
“事物都是运动变化着的嘛,我们看人不是看一时一事,而是看总体表现。”郑昆山指了指大石头上的标语,“‘认罪守法,前途光明’这几个字是你写上去的,你也正在这么做着。”
“恳请郑科长多对我进行监督改造。”索泓一神态十分诚挚。
“很好,很好。今天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动?”
“我……您看!”索泓一弯下腰,用手指摁了摁腿。
“几级浮肿?”
“二级。走路觉得腿上像坠着石头!”
郑昆山皱眉想了想:“这么办吧,今后你别去石灰窑干活儿了,你会写会画,当个脱产的宣传员吧!”
“不!我值夜班看窑只是劳神,并不费力!”
“发挥每个人的专长嘛!”郑昆山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就这么定了,我进县城回来,立刻告诉主管你们的队长。”
索泓一连忙表示:“郑科长,我不需要照顾!”
“往火车站拉矿石的卡车快开了,我们进城去买点东西,不能再和你多谈。你放心,你不去看灰窑,也不会给你吃病号的粮食定量,你还按看灰窑的活儿吃口粮,我可以去通知伙房司务长。”郑昆山匆匆地走了——他紧蹬着两条短短的细腿,向那顶花伞追去——李翠翠正站在一个石岗上,向这儿眺望哩!
索泓一无力地靠到树干上,看着微雨中渐渐远去的花伞,李翠翠对“鱼干”“拿破仑”“狠透铁”“登倒山”……能产生这么大的摇撼力量,是他所没有料到的。过去,在索泓一的眼里,郑昆山除了不具备“沙威”的体魄和脸形以及欧洲人的白皮肤外,他就是沙威在中国的投影。不但对犯人和劳教分子来说他是一块铁,就是对他手下的干部也绝无宽恕之心。曾经有一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年轻劳教队长,领着一个“流氓队”上山开石的时候,擅离职守,去山崖上摘灯笼红的小酸枣,一边吃一边往兜里装。突然,从草丛下的石缝里钻出一条蛇,它蠕动着并不灵活的身子,爬上了这棵酸枣树。接着,一个他从没看见过的奇迹发生了:这条蛇的头伏在树杈上一动不动,之后顺着蛇尾的腹下爬出来一条状如蚯蚓的黑色小蛇,稍歇几秒钟,第二条小蛇也出世了,第三条……当数到第十二条落生的小蛇时,他捺不住怪异之情,便呼喊了一声:“快来看呀!”不一会儿,三十几号劳教分子都围着这棵酸枣树,来观看“西洋景”。
“他妈的,好大的生殖能力啊!”
“这叫高产密植,你懂吗?”
“真他妈的邪了门了,蛇不是只有卵生的吗?”
“大蛇生小蛇,真算开了眼啦!”
“瞧啊!第十八条小蛇了,又钻出来了!”
“一共生了十九条!”
就在这时,一只大头鞋突然踩在那些弓着身子往树下爬的小蛇身上——郑昆山出现了。那条母蛇发觉它的儿女遭到不幸,立刻一反刚才生产时的安闲神态,先是仰起它那三角形的扁头,后是半截身子离开树杈,最后吐出了一条像红绒线般的细长舌头。那些筋骨或脸颊上带着刀痕的“氓爷”本能地向后退去,郑昆山身不动膀不摇,就像跑江湖玩蛇的艺人那样,一张手就掐住了蛇的七寸部位,另一只手提起蛇尾,把这母蛇头朝下地从树上拉扯下来,如同过节的孩子们抖空竹一样,把蛇抖来抖去。说时迟,那时快,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条母蛇的美丽外皮,已经被他剥了下来;他又顺手掰了酸枣树上的一根蒺藜针,沿着它的喉部向下一划,锋利得如刀子般的蒺藜针,立刻剖开了母蛇的腹部。那些“龙”“虎”正惊愣地看着郑昆山的绝技表演时,郑昆山已经用手挤出蛇胆,一扬手将蛇胆扔进嘴里,吞下了肚子。从他在山崖上出现,到他挥手把这条死蛇掷下山崖,总共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这窝蛇的家族统统报销。不但“龙”“虎”们呆了傻了,就连带队的那位队长,也像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似的,直直地看着郑科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郑昆山一声吆喝:“还瞅个啥,现在是劳动时间。”
那些“氓爷”像恶鬼碰上钟馗一样,没有一个敢吱声的,乖乖地溜回了开山工地。那位带队的队长自觉脸上无光,尾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也想尽快离开这位“黑脸门神”,可是被郑昆山叫住了。
“你先别走!”
“郑科长,你有事?”
“劳动时间,你满山摘酸枣,算啥鸡巴队长?”郑昆山粗野地骂道,“见了这条产崽的蛇,给它一石头送它归西就完了,还吆喝那些劳教分子来看稀罕!”
“郑科长,这真是一件稀罕事。我只看见过一嘟噜一串的蛇蛋,产在石头缝下的草棵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大蛇生小蛇,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胎生的蛇呢!”那位队长解释着。
“遍地都是,怨你眼瞎!”
“在哪儿?”
郑昆山向山坡上的劳教分子们一指:“这还少吗?”
那位队长脸色陡然红了:“我……是……是说真的蛇!”
“我说的也不是假的嘛,他们不是牛鬼蛇神中的‘蛇’吗?”郑昆山教训那位队长说,“你对产崽的毒蛇都不知道给它一石头,还能管好这些‘五毒’吗?”
那位队长无言地垂下了头。
“把酸枣给我掏出来!”郑昆山像训斥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那位队长把酸枣掏了出来。
“把它给我扔掉!”
那位队长向山崖下扔着酸枣。
“现在你可以走了!”
“去哪儿?”
“大院伙房。”郑昆山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说,“像你这号干部,只配去捏窝头!这些能出气的活人,你哪一个也摆弄不了。去吧!”
年轻的队长蒙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像山崖上的一根树丫。郑昆山扭头走了,到了劳动工地他拿起那位队长用的大油锤,这只锤带起了一片开山的锤声,“当当当”的音响在高山大峒荡起沙沙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