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没有去参加泰伦娜的裸泳派对。我最后看见斯宾塞的时候,他正诚挚地同苏黛·谢尔聊天,他也没有去。我不知道爱德华蒙席有没有屈服于泰伦娜的诱惑。
宴会还没有完全结束,救济基金会主席们正在一一作简短发言,许多地位更高的议员烦躁不安起来。此时,利·亨特轻声告诉我,首席执行官一行准备离开,且要求我随行。
现在约摸是环网标准时间二十三时整,我料想他们应该是要返回政府大楼,但是当我踏上单向传送门的入口时(除了执行官的保镖为我们殿后之外,我是这群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正俯瞰着一条砌有石墙的走廊,狭长的窗外正上演着火星日出,将走廊衬托得活像浮雕。
从技术上说,火星并不属于环网;这颗人类最为古老的地球外殖民地被蓄意隔绝,难以企及。禅灵教的朝圣者若是想要去拜访希腊盆地的上神之岩,须得先传送至家园星系主站,然后去伽尼梅德或者木卫二乘坐航天飞机,最后才能抵达火星。虽然仅需绕几小时的弯路,但对于一个每样东西都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社会来说,这样就似乎带有牺牲和冒险的意味。除了历史学家和白兰地仙人掌农业专家之外,极少有其他领域的专业人士被吸引到火星上。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禅灵教逐渐衰败,因此,就算是去那里的朝圣之途也不再拥挤。没人在乎火星了。
除了军部之外。虽然军部的后勤管理局设在鲸心,其基地遍及环网和保护体,但火星依然是这个军事组织的真正总部,而奥林帕斯指挥学校正是它的心脏。
一小撮军事要人正等候着向那一小撮政治要人致意。我朝一扇窗户走去,瞪大眼睛欣赏着外面的星丛,它们就像互相碰撞的星系,正盘绕纷飞。
整幢综合楼从奥林帕斯山的上缘雕刻而出,走廊属于其中一部分,站在我们立足之处这海拔十英里的地方,感觉像是可以一下将半个星球尽收眼底。从这里望出去,星球就像一座远古的盾状火山,而那些玩着缩距把戏的高速公路,沿着悬崖壁建起的旧城,还有塔尔锡斯高原的贫民窟和森林,都成了红色地表上弯弯曲曲的线条,看起来就像是自从人类第一次踏足这颗星球,宣布它是一个叫作日本的国家的领地,然后拍了张照片以来,就再也没有过任何变化。
我观赏着一颗小恒星的升起,心里想着,那便是太阳。云层偷偷从无限绵长的山腰另一端的黑暗中溜出。我正欣赏着阳光在云层之上异彩斑斓的景象,这时,利·亨特忽然走近身来。“首席执行官在会议结束之后要见你。”他递给我两本素描本,那是一名助理之前从政府大楼带过来的。“在此次会议上,你的所闻所见都是绝密级内容,你应该能意识到吧?”
我没有把这句话当作是个疑问句。
宽阔的青铜门在石墙间洞开,指示灯闪亮,显示出铺陈着地毯的斜坡和楼道,通向一片宽广的黑色区域中间的战略决议中心会议桌,那地方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礼堂完全没入了黑暗,唯有一座单独的小岛还沐浴在光亮之下。助理匆忙带路,拉出椅子,混入阴影。我不太情愿地转身背对着日出,跟随人群,走进深渊。
莫泊阁将军和另外三名军部领导人亲自上阵作简报。图解显示的位置同政府大楼这里作简报时用的粗陋随调板和全息图像之间足有好几光年的距离;我们身处广阔的空间,如果需要的话,这里容纳全部八千名军校生和职员也没问题,但是现在,我们头顶大部分的黑暗已经被任意球球场大小的欧米伽质量全息图像和图表填满。那景象竟有几分吓人。
简报的内容也令人堪忧。
“这次海伯利安星系的战斗,我们即将撤退,”莫泊阁总结道,“最乐观的估计是,打成平手,将驱逐者游群牵制在防御带之外,让他们与远距传输器奇点球保持大约十五天文单位距离。但是如果这样,我们会经常受到骚扰,军力受他们的小型飞船袭击消耗。而最坏的估计是,我们将不得不撤退,转入防御状态,同时疏散舰队及霸主居民,听任海伯利安落入驱逐者之手。”
“我们之前所说的致命一击出了什么问题?”科尔谢夫议员问道,他坐在靠近这张菱形桌子顶点的地方。“对游群决定性的进攻呢?”
莫泊阁清了清嗓子,但是纳西塔元帅随之站起身来,将军瞥了他一眼。军部太空司令的黑色制服让他紧绷的脸庞像一幅幻象飘浮在黑暗中。一想到这个影像,我就感觉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我回头看了眼梅伊娜·悦石,她脸上正被飘浮在我们头上各种各样的战争图表照亮,那些东西就像著名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全息光谱形式,于是我又开始作画。我已经收好纸质素描本,现在正用我的触控笔在柔韧的随调薄板上作画。
“首先,我们关于游群的情报必然有限,”纳西塔开口道,头顶的图形改变了,“侦察探针和远距离侦察机不可能告诉我们驱逐者迁移舰队每一个作战部队的特质。先前我们得出的结果,显然严重低估了这个游群实际的战斗力。我们意图刺穿游群防御,只运用了远距离攻击战斗机和火炬舰船,但并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
“其二,要让海伯利安星系这么庞大的防御范围保持稳定,已经给我们的两支正在执行任务的特遣部队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此时此刻,要将足够数量的舰船送去战场上进攻,实在是强人所难。”
科尔谢夫打断了他的话。“元帅,你是说你们的舰船数量太少,不足以执行这次任务,来粉碎并击退驱逐者这次对海伯利安星系的攻击。我说得对吗?”
纳西塔瞪着议员,我由此想起了以前所看过的油画上,那些瞬时即将拔剑出鞘、杀人于无形的武士。“完全正确,科尔谢夫议员。”
“然而就在一标准星期之前,我们战事内阁的简报中,你向我们充分保证,两支特遣部队足以保护海伯利安不受侵略,也不会让它毁灭,并且还能给驱逐者游群来上致命一击。现在是怎么回事,元帅?”
纳西塔完全站直身子——他比莫泊阁高,但依然比环网平均身高要矮——然后将视线转向悦石。“执行官大人,我已经解释过,出现了变故,我们得修正作战计划。我能重新开始简报吗?”
梅伊娜·悦石双肘支在桌子上,右手托腮,两根手指抵着脸颊,另两根蜷在颚下,拇指依着下颌,看样子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了。“元帅,”她和蔼地说,“虽然我相信你不应该回避科尔谢夫议员的问题,但我认为,你在这次及前几次的简报中为我们勾勒的情势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转身看着科尔谢夫。“加布里尔,我们的估算有误。就算军部投入全部兵力,我们最好的情况也是陷入僵局。驱逐者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卑鄙、强盛,人数也更为众多。”她又将倦怠的目光转向纳西塔。“元帅,你们还需要多少舰船?”
纳西塔吸了口气,显然在简报开始后这么快就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让他感到很泄气。他朝莫泊阁和其他的联合领袖瞥了一眼,然后双手下垂紧握,像是葬礼主持的姿势。“两百艘战舰,”他说,“至少两百艘。这是最小数额。”
议室上下一阵骚动。我从画作上抬起头来。除了悦石,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不然就是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儿我才弄明白。
整个军部太空战舰队的舰船数量还不足六百。当然每一艘都贵得惊人——修造一两艘星际大型军舰已经非常吃力,要支付起更多军舰的开支,能办到的星球经济实在寥寥可数,甚至几艘装载霍金驱动的火炬舰船就可能令一颗殖民星球破产。它们当中每一艘都极为强大:一艘攻击航母可以摧毁一颗行星,一队巡洋舰和神行驱逐舰可以摧毁一颗恒星。可以想象,已经聚集在海伯利安星系的霸主飞船足以摧毁环网大部分星系(如果通过无线电导引穿过军部大型远距传输矩阵)。纳西塔要求的这种战舰,在一个世纪以前,只用了不足五十艘,就摧毁了格列侬高的舰队,并永远镇压了兵变。
但是纳西塔请求背后那真正的问题,是要将霸主舰队的三分之二同时投入海伯利安星系。我能感觉到不安像电流一样流过这些政治家和决策者。
来自复兴之矢的李秀议员清了清嗓子。“元帅,我们以前从没有如此集中过舰队火力,是吧?”
纳西塔平稳地转过头来,就好像他的脖子是个轴承。那副板着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缓和。“我们以前从没有为了霸主的前途致力于如此重要的舰队行动,李秀议员。”
“是的,我明白这点,”李秀说,“但我想问,这对环网别处的防御会有什么影响。这难道不是令人胆寒的赌博吗?”
纳西塔咕哝了一声,他身后广阔空间里的图标旋转起来,泛起迷雾,然后结合到一起,一幅从黄道平面上方摄下的银河系图景出现在我们眼前,美得令人心悸;角度突变,我们似乎正在以快得令人眩晕的速度朝一条旋臂冲去,直到蓝色网格的远距传输网近在眼前。霸主,这颗不规则金色核子的尖顶和伪足延伸入保护体的绿色光轮。环网的外形看起来杂乱无章,在银河系壮美的恢宏面前更是相形见绌……这些印象确实是现实的精确反映。
突然间,图表改变了,环网和殖民星球变成了天地万物,另外还有些排成水花状的几百颗星球,让我们明白,这是张透视图。
“这些代表当下我们舰队成员的位置。”纳西塔元帅说。在金色和绿色之间及远处,出现了几百颗密集的橙色斑点;最为密集的部分围绕着一颗遥远的保护体星球,我终于后知后觉地认出来,那就是海伯利安。
“这些是驱逐者游群最近的测绘图。”十多条红线出现了,矢量标记和蓝移尾迹显示了航行的方向。即使从这个比例看来,游群也没有一条矢量切断霸主的领空,但是游群——这一大群——似乎已经绕弯进入了海伯利安星系。
我注意到游群箭矢频繁地在军部太空部署处折回,除了基地和诸如茂伊约、布雷西亚、库姆-利雅得之类棘手的星球附近的束群。
“元帅,”悦石说着,打断了他尚未开始的关于部署的描述,“我想,你已经考虑到了舰队反应时间应该会给我们边境的其他某些地点带来威胁。”
纳西塔板着的脸抽动了一下,也许是想笑。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争辩的意味。“是的,执行官大人。如果您注意到除了位于海伯利安的这个游群以外,这里有个最近的……”视野中一片金色云层之上的红色箭矢急剧放大,它触及了不少星系,我相当确定,其中包括天国之门、神林和无限极海。从这个比例尺看来,驱逐者威胁的确非常遥远。
“依据环网内外潜听哨所捕获的霍金驱动尾波,我们拟划了游群迁移情况。另外,我们的长距离探针也在频繁地核实游群的规模和迁移方向。”
“有多频繁,元帅?”科尔谢夫议员问。
“至少每几年一次,”元帅厉声说道,“你必须清楚,航行时间需要好几个月,即使是在神行舰的速度下,以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迁移带来的时间债将会多达十二年。”
“直接观测之间就隔上了好多年,”议员坚持道,“你怎么能随时获取游群的位置?”
“霍金驱动从不撒谎,议员。”纳西塔的声音完全没有起伏,“霍金扭曲尾波无法模拟。我们所寻找的只是上百台……如果游群更大的话,会有上千台……正在运转的奇点驱动器的实时地点。运用超光通信广播传递霍金效应,不会带来时间债。”
“对,”科尔谢夫说道,他的声音就和元帅的一样既平淡又无精打采,“但是万一游群以低于神行舰的速度航行呢?”
纳西塔由衷地笑了。“低于超光速度吗,议员?”
“是的。”
我看见莫泊阁和其他几名军人正摇着头,或是竭力隐藏着笑容。只有年轻的军部海军指挥官,威廉·阿君塔·李,探过身子,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专心致志。
“以亚光速行进时,”纳西塔元帅面无表情,“我们的曾曾孙就得担心要不要警告他们的孙子会有入侵。”
科尔谢夫坚持不懈地追问着。他站起身,指着天国之门上那绕开霸主的最近的游群。“要是这个游群打算不依靠霍金驱动接近环网呢?”
纳西塔叹了口气,显然,这些毫不相干的问题充斥了会议,把他激怒了。“议员,我向你保证,如果那个游群现在关闭了他们的驱动,并立马掉头朝着环网驶来,那将会等到——”纳西塔眨了眨眼,查阅自己的植入物和交流链接——“两百三十标准年之后,他们才能够抵达我们的边境。这不是决定中的考虑因素,议员。”
梅伊娜·悦石朝前倾过身子,所有的视线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将之前的素描保存在随调板上,又开始一幅新的素描。
“元帅,在我看来,这里真正的焦点无非是两个事实:在海伯利安附近史无前例地集中火力;我们正在将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人们被逗笑了,一阵窃窃私语在桌子上下蔓延。悦石一向以擅长使用那些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听起来倒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格言、典故和陈词滥调著称。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是不是在把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她继续问。
纳西塔向前踏了一步,双手撑在桌子上,舒展开长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桌面。那样的力度和这矮个子男人的性格正相配;他能够毫不费劲地左右别人的注意力,令人心悦诚服,这样的人可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不是,执行官大人,我们没有。”他没有转身,便朝头顶和身后的显像屏做了个手势。“最近的游群如果依靠霍金驱动推进,在到达霸主领空前两个月,我们必定会及时发出预警……那对我们来说是三年时间。我们在海伯利安的舰队——假设将它们广为部署,并让它们处于战备状态——不到五个小时就能撤退,并转移到环网内任何地方。”
“那并不包括环网外的舰队,”李秀议员说,“不能丢下殖民星球,任人宰割。”
纳西塔又打了个手势。“我们会召集两百艘战舰,打下海伯利安这决定性的战役,这些战舰早已在环网内部,或是拥有跃迁船的远距传输能力。派往殖民星球的独立舰队没有一艘会受到影响。”
悦石点点头。“但万一海伯利安的传输器被损坏,或是被驱逐者占领呢?”
从桌子周围人群的骚动、点头和吸气声推断,我猜她击中了要害问题。
纳西塔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回小讲台,好像他早已预料到这一问题,并为题外话最终的完结感到很高兴。“绝妙的问题,”他说,“以前的简报中也提到过这一点,但我接下来要更详细地说明这一可能性。”
“首先,我们有丰富的远距传输能力,当前在星系内的跃迁船就有不下两艘,并计划等到增援的特遣部队到达时,再增派三艘。这五艘船全军覆没的几率非常小……考虑到我们得到特遣部队增援之后强大的防御能力,这可能性简直不足挂齿。
“第二,驱逐者占领一个完整无缺的军用远距传输器,并用之侵略环网的几率为零。每艘船……每一艘船……通过军部传输器的时候都必须验明正身,由防篡改微型异频雷达收发机制读编码,收发机每天更新——”
“难道驱逐者不能破坏这些编码……并插入他们自己的?”科尔谢夫议员问。
“不可能,”纳西塔在小讲台上大步来回走着,双手背在身后,“编码更新将在每日通过环网内的军部司令部单程超光发射台传送——”
“容我打扰一下,”我开口道,听到这声音出现在这里,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今天早上我去海伯利安星系作了一趟短行,发现所谓的编码只是空谈。”
人们纷纷转头向我看来。纳西塔元帅再次像猫头鹰一般引人注目地转过头,好似他的脖子是毫无摩擦的轴承。“然而,赛文先生,”他说,“你和亨特先生都已被编码——在两处的远距传输线路终端,由红外激光完成,无痛无感。”
我点点头,元帅竟然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惊讶了一阵子,但后来我想起,他也带着植入物。
“第三,”纳西塔继续道,就当我从没说过话一样,“即使不可能的事发生了,驱逐者兵力横扫防线,把我们打得溃不成军,完整无缺地占领远距传输器,智取了自动防障传输密码系统,并激活一项他们并不熟悉的技术,那项技术我们在四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对外宣称尚未开发成功……即便如此,他们所有的努力也只会是零蛋一个,因为所有的军事交通线都经由末睇的基地通往海伯利安。”
“哪儿?”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曾经只从拉米亚关于他客户之死的故事中听说过末睇。她和纳西塔都把这个词读成了“魔笛”。
“末睇。”纳西塔元帅重复着,由衷地笑了起来。很奇怪,这笑容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不要怀疑你们的通信志,女士们先生们。末睇是一个‘黑’星系,无法在任何详目或民用远距传输图表中找到。我们隐藏它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末睇只有一颗行星可以居住,且只适合采矿和建立基地,它是最终最可靠的阵地。要是驱逐者战舰做出不可能的举动,突破我们在海伯利安的防御和入口,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末睇,那里有数量众多的自动化火力,时刻对准进入的任何东西,万无一失。要是不可能的事真的发生了,他们的舰队在传送到末睇星系之后还幸存下来,那些对外的远距传输节点也将会自动自毁,他们的战舰就会搁浅在那,背离环网千年。”
“说得好,”李秀议员说,“但我们也是一样。三分之二的我军舰队都会滞留在海伯利安星系。”
纳西塔以稍息阅兵的姿势站好。“确实如此,”他说,“当然我和联合领袖都已经多次权衡过这个几率微乎其微的事件会引发的结果,我们得说,从数据上讲,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发现风险属于可接受范围内。就算不可能的事发生了,我们也有两百多艘备用战舰保卫环网。在最糟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在海伯利安星系陷落之前给驱逐者送上致命一击……这一击的威力加上它的影响足以阻止任何未来的侵略,这一点几乎确定无疑。
“可这并非我们预期的结果。我们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的预言家……都预见到,如果尽快传送两百艘战舰——在接下来的八个标准小时之内——就有99%的几率可以完全打败驱逐者游群的侵略,同时我方的军力只会有少量的损失。”
梅伊娜·悦石转身面对着阿尔贝都顾问。在微弱的灯光下,投影看起来十全十美。“顾问先生,我不知道有人问过顾问理事会这个问题吗?99%可能性的数值可靠吗?”
阿尔贝都笑了。“相当可靠,执行官大人。可能性因素是99.962794%。”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相当保险,可以在短时间内将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悦石却没有笑。“元帅,援军抵达之后多久会发动战斗?”
“一标准星期,执行官大人。最多这些时间。”
悦石的左眉微微扬了扬。“这么短的时间?”
“是的,执行官大人。”
“莫泊阁将军?军部陆军有何高见?”
“我们持同样观点,执行官大人。援军必不可少,而且急需。须得运送大约十万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士兵解决掉游群的残余部队。”
“在七天乃至更短的时间内?”
“是的,执行官大人。”
“辛格元帅?”
“绝对必要,执行官大人。”
“范希特将军?”
悦石一个挨一个地询问了在场的联合领袖和顶级军官的意思,甚至还问了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校长,这人因为被问及于此有些飘飘欲仙。她一个个地听取了他们毫不含糊要增派援军的建议。
“李指挥官?”
所有的视线都转向这位年轻的海军官员。我注意到这位高级军人姿势僵硬还板着脸,意识到李出现在这里是由于执行官的邀请,而非他上级的仁慈。我记得曾经有人引用悦石的话说,年轻的李指挥官所显示出的进取心和聪明才智,正是军部时常缺乏的品质。我怀疑,这个男人的整个军事生涯就被葬送在这次会议上了。
威廉·阿君塔·李指挥官在他舒适的椅子里不安地里动来动去。“我万分敬仰的执行官大人,鄙人只是一名下级海军军官,没有资格在具有如此重要战略意义的事件上发表拙见。”
悦石没有笑。她点点头,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我理解,指挥官。我敢保证,即使在场的是你上司,他也会如此。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愿意迁就迁就我,立即给这个问题发表下评论。”
李坐直了身子。在那一瞬间,他的双眼里含着的不只是信念,更有着类似于掉入陷阱的小动物的绝望。“那么好吧,执行官大人,如果非得要我评价,我得讲我自己的直觉——它们只是直觉:我并不懂星际战争的战术——但我反对这次增援。”李吸了口气,“这只是军事评估,执行官大人。对于保卫海伯利安星系会带来的政治上的结果,我一无所知。”
悦石探过身子。“那么,仅就军事原则而言,指挥官,你为何反对增援?”
即便坐在离他半张桌子远的地方,我也感受到军部首领的目光的威力,就像一束一亿焦耳的激光束,足以点燃古式的惯性密蔽场聚变反应堆中的氘-氚核。李在这样目光的直视下,竟然没有崩溃、爆炸、燃烧、聚变,真让我惊奇。
“基于军事理论,”李说着,虽然他双眼绝望,但声音却很坚定,“一个人能够犯下的两种最大的罪行,一是拆分己方的军力,二是……正如你所说,执行官大人……将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而这次,甚至连篮子都不是我们自己做的。”
悦石点点头,坐了回去,食指竖起挨着下唇。
“指挥官。”莫泊阁将军说道,我才发现原来说一个词也可以真正地唾沫横飞,“既然我们已经有幸得到了你的……建议……我能否问问你,你有没有参与过太空战斗?”
“没有,先生。”
“有否接受过空战培训,指挥官?”
“除了在奥校修习过规定必修的培训之外,那属于历史课程的一小部分。没有,先生,我没有接受过训练。”
“你有否参与过任何战略计划,级别高于……你在茂伊约指挥多少艘海军水面舰,指挥官?”
“一艘,先生。”
“一艘,”莫泊阁吸了口气,“是艘大船吧,指挥官?”
“不,先生。”
“关于这艘船的支配权,指挥官,那是你通过努力赢得的,还是在战争的变故中自然降临到了你的头上?”
“我们的船长牺牲了,先生。顺理成章地由我接任。那是茂伊约战役最后的海战,并且——”
“够了,指挥官。”莫泊阁不再理会这位战争英雄,转而问执行官,“你愿意再次调查我们的意见吗,夫人?”
悦石摇摇头。
科尔谢夫议员清了清嗓子。“也许我们可以在政府大楼召开一场封闭的内阁会议。”
“没必要,”悦石说,“我已作了决定。辛格元帅,只要你和联合领袖认为合适,你有权将足够的舰队调到海伯利安星系。”
“是,执行官大人。”
“纳西塔元帅,我期望在拥有充足援军的情况下,能在一标准星期之内成功结束敌对状态。”她朝桌子四周看了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定得控制住海伯利安,坚决阻绝驱逐者的威胁,但我不会将这一重要性再三道来,给各位施加压力。”她站起身,走向斜坡底部,走进了外面的黑暗。“晚安,先生们、女士们。”
环网及鲸逖时间大约四时的时候,亨特来敲我的门。自从传送回去之后,我已经同睡魔搏斗了三个小时。刚确信悦石已经忘了和我的约会,正准备打个小盹时,敲门声就来了。
“去花园,”利·亨特说,“请务必把衬衫扎进裤子里。”
我在黑暗的小路上徘徊,靴子摩擦着细沙小径,发出轻柔的声响。提灯和荧光球发出的光芒尤为暗淡,院子上空几乎看不见星星,因为这不夜城的电视光芒太过明亮,但是我依然能看到轨道聚居地流动的光芒如一串萤火虫之环划过天空。
悦石正坐在桥边的钢铁座凳上。
“赛文先生,”她说着,声音低沉,“多谢你来陪我。抱歉,这么晚还打搅你。内阁会议刚刚散会。”
我什么都没说,依旧站着。
“我想问问你今天上午拜访海伯利安的情况,”她在黑暗中轻笑,“哦,是昨日上午。有什么感想吗?”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猜这个女人对数据有一种贪得无厌的嗜好,不管它们有用还是没用。“我倒是见到了一个人。”我说。
“哦?”
“嗯,美利欧·阿朗德淄。他以前……现在是……”
“……温特伯女儿的朋友,”悦石为我补充完毕,“就是那个逆龄而行的孩子。关于她的状况,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可以说没有,”我说,“今天小睡了一会儿,但做的梦都是些零散的碎片。”
“你和阿朗德淄博士见面后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揉着下巴,手指突然变得冰冷。“他的研究队已经在首都等了好几个月,”我说,“他们可能是了解墓冢情况的唯一希望。而伯劳……”
“我们的预言者说朝圣者不能被任何人打扰,除非他们已力枯气竭。这非常重要。”悦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似乎正望着一旁的小溪。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又难以平息的愤怒涌过全身。“霍伊特神父已经‘力枯气竭’了,”我说出的话竟比我脑中所想的更为尖锐,“如果允许飞船与朝圣者汇合,他们就可以救活他。阿朗德淄和他的组员也可能拯救那婴儿——瑞秋——尽管只剩下几天了。”
“还不到三天,”悦石说,“还有别的什么吗?对于那颗星球或者纳西塔元帅的指挥船,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印象?”
我双手握拳,复又放开。“你还是不允许阿朗德淄去墓冢?”
“现在不行,我不会。”
“那么会疏散海伯利安的居民吗?至少是霸主公民。”
“眼下还不行。”
我欲言又止,凝望着桥下,那里传来潺潺的水声。
“没有其他的感想了,赛文先生?”
“没了。”
“唔,那我祝你晚安,做个好梦。明天将会是紧张忙碌的一天,但我还是想抽出点时间,和你聊聊你的梦。”
“晚安。”说完,我便急忙转身,飞快地走回政府大楼侧翼。
房间很黑,我播放着莫扎特的奏鸣曲,服了三颗三倍效速可眠。他们将我唤醒的时候,我可能正陷于药物强制的无梦之眠,魂归天堂的约翰·济慈的灵魂和他那些更如幽灵般的朝圣者是无法找到我的。这意味着梅伊娜·悦石会失望,但那丝毫也不会让我惊慌。
我想起了斯威夫特笔下的水手格列弗,还有他在从贤马国——慧骃国——回来之后,对人类的厌恶,那种对自己种族的厌恶横生蔓长,强烈到他非得在马厩里与马同眠,只有和它们在一起,闻到它们的气味才能心安。
临睡前我最后的想法是,悦石见鬼去吧,战争见鬼去吧,环网见鬼去吧。
梦也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