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维新派眼中之洋务派
一九〇一年(清光绪二十七年),《辛丑条约》签订后两月,心力交瘁的李鸿章溘然辞世;近两个月后,流亡海外三年的梁启超完成了这部传记。是年二十八岁的梁氏以通缉在案的维新派流亡领袖身份,为七十八岁的在朝洋务派领袖作传,其间大有深意焉。维新运动是洋务运动的继续,两者有着血脉上的传承关系,如果将洋务运动视为经济改革,则维新运动当然是政治改革。两者的失败皆有其历史之必然性。作者自称“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惺惺相惜之情与流亡臣子的孤愤溢于言表,既悲逝者,亦是自悲。
这一年,梁启超先后创办了《清议报》和《新民丛报》,除撰写李鸿章的传记外,他还为老师康有为写了《南海康先生传》,并开始自号“饮冰子”。以“饮冰”自励,为洋务派和维新派的两位先进作传,可视为对一八六〇年“自强运动”至庚子之变四十年间历史的冷静反思。梁启超视李鸿章为中国近四十年第一流的关键人物,因此也称自己的这部著作为同治、光绪以来的大事记。
洋务派冀望利用西方先进的技术维护专制统治,改革以不触动封建专制制度为限,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技治主义”思维。对此,梁启超问道:“李鸿章真的知道洋务吗?为什么他国通过洋务富强了,而我国大办洋务之后却衰落了呢?”在历数李鸿章所办洋务各案后,他道出了自己的答案:“李鸿章实不知国务之人也。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当尽之责任。”李鸿章以为中国的政治、教化、文明、物产、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不如人的无非枪炮、轮船、铁路、机器罢了,只需学会这些,就万事大吉了。其实这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而已,他没有真正懂得西方富强的原因。
但梁启超也指出,通过李氏奏折中对现状的深切忧虑,可知其见识也确有过人之处:李鸿章深知中国处于“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因循现状是无法苟且偷生的,希望找到安内制外的长久良方;如不变法维新,那么战和守都靠不住;抱定门户之见则积习难除,终将一事无成;偌大一个中国,越来越缺乏人才,将永无自强自立之日。李氏的历史局限性在于“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也不知西方国家能够化除门户之见,通过新的宪政走向富强,其改革动力来自下面而不是上面。他批评李鸿章“不学无术”,未能利用其地位及影响力推动历史潮流,叹息李氏“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倡导“造育新民”,以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为己任,这一任务历时百年仍未完成。历史常有轮回,当此“大国崛起”雄心万丈之际,民族主义甚嚣尘上,那种“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的封建沉渣也重新泛起。“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时髦的说法已变成了‘公仆’)当尽之责任”者,仍大有人在。不学必然无术,身处晚清变局百年后的“学习型社会”,社会转型仍未完成,学习的方向和方法依然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