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镇(1)
1
汽车停了,司机扭过头懒懒地说了一句:“风镇到了,带好行李,下车。”
窗外不见小镇的影子。
小菊问:“风镇在哪儿?”
司机望着窗外,淡淡地重复一句:“风镇到了,带好行李,下车。”
小菊自言自语道:“怎么看不见啊?”
司机终于多说了一句:“我也看不见。到风镇的人都在这儿下车。”
小菊挎上背包,捧着小尾巴下车。汽车一秒钟都不愿意停留,呼啸着闯进一片密林,密林很快就把汽车吞没了。
一座铁桥跨过一个清潭,另一头远远地连接着一个小镇,小镇的入口飘着一面旗帜。铁桥、旗帜,这些都是少年的信中提到的标志,想必那里就是风镇了。经过一路颠簸,顽强的小菊终于晕车了,蓝天和密林旋转起来,她只好背靠桥栏蹲下来。以现在的状态,她无法跨过铁桥进入风镇。
小菊似乎睡着了。梅先生朝她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清瘦的少年。梅先生把那根马鞭递给少年,少年捧着马鞭朝小菊过来。少年一挥手,马鞭朝小菊飞过来。小菊伸出手去接,一阵清风扫过去,把马鞭吹到天上。小菊大叫一声,跳起来去抓马鞭,结果跌倒了。
小菊睁开眼睛一看,铁桥还在,桥下的清潭还在,只是马鞭不在了。小菊怅然若失地朝小镇望去。那阵风是朝着小镇飘过去的,把马鞭卷走了。
小菊说:“风把我的马鞭吹走了……”
小菊已经习惯了凡事跟小尾巴述说,无话不说。
小尾巴不吭声。
小菊继续说:“你说,马鞭会落在地上,还是会挂在路灯上?”
小尾巴还是不回答。小菊展开双手,发现小尾巴不在她手里,也不在桥栏下面。小尾巴不见了。那阵风,卷走了马鞭,也把小尾巴卷走了。小菊彻底清醒了——那阵风卷走的不是马鞭,是小尾巴。
小菊想喊小尾巴的名字,这才意识到,她还没来得及给它取个好听名字——小尾巴这个名字太不庄重了。现在,小菊想把小尾巴喊回来,却张不开嘴了。当初,她要是认真地给小尾巴取个名字就好了,比如叫小青有什么不好呢?
桥下的清潭盛着一片瓦蓝的天空,天空四周嵌着茂盛的青草和各色野花。最多见的是那种粉色的打碗花。那阵风过后,水汽蒸腾,一脉清香随后扑上来。小菊突然明白,小尾巴后来心事重重,不是因为和她的友情变质了,而是它离家越来越近。它想家了,作为爸爸的礼物给她做伴的日子应该结束了。它来自清潭,现在应该回到清潭。
小菊站在桥头,唱起新学的唱段。声音轻微地从桥头荡起,随后渐强、渐高,婉转飘过清潭涌向四野。清潭旁的花草棵棵静立,似在倾听。小菊唱完,收起气息,等候桥下的回应。小菊相信,小尾巴一定会有回应的。片刻寂静后,桥下的清潭里传来一声蛙鸣。
呱!小菊确定这是小尾巴的赞扬。小菊慢慢蹲下来,望着桥下那片花草簇拥中的天空。突然,所有的青蛙开始齐声歌唱,更多花朵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清潭里的波纹从四周生起,一波一波向中心聚拢,瓦蓝的天空跳荡起来。小尾巴的第一声领唱成功了。
歌声是道别,还是歉意?如果是歉意,就原谅它的不辞而别吧。
小菊默念着:“爸,你送的礼物回家了……”
一只乌鸦出现了。乌鸦落在桥的另一头,静静地蹲在栏柱上。小菊大吃一惊,它一定就是少年信中提到的乌鸦。
小菊对那只黑煤球没兴趣,她现在只想跟爸爸说话。
爸爸这时刚登上一座山顶,终于把束缚他的大地踩在了脚下。他一直想找又高又大的房子,高高的柱子,宽敞的厅堂,四周的墙壁和头顶的天棚是透明的。现在他找到这样的大房子了。他想告诉妻子和女儿,他找到透明的大房子了,这样的房子就盖在山顶。他还没来得及给妻子打电话,就接到了妻子的电话,伟大发现还没说出口,妻子就抢先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女儿离家出走了。女儿的信没留下太多有用的信息,只有白云观的名字还有点用途。爸爸和妈妈短暂交流之后,都迅速挂断电话,之后又接通了互相安慰一番。爸爸说,有了白云观这个名字,他一定能找到女儿。妈妈说,别天真了,中国有很多道观叫白云观,一年半载找不到女儿的。夫妻俩都叹着气,无奈地挂了电话。
小菊试探着走上铁桥,接近乌鸦。少年说过,独自跨过这座桥能加十分,不过犹豫超过五分钟的话,会扣掉五分。栏柱上的黑煤球肯定就是裁判了。小菊不想丢分,决定快速通过铁桥。乌鸦坚定地立在桥头,朝小菊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乌鸦一叫,青蛙纷纷住嘴,合唱变得稀稀拉拉。最后一只青蛙勉强唱了一句,也闭上嘴巴。坚持到最后的这只青蛙一定是小尾巴了。可见,乌鸦是这一带的霸主。它叫了,别的虫子和鸟都赶紧闭嘴,不敢吭声。
小菊在乌鸦面前停住,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乌鸦诡异地与小菊对视,好像要跟她宣布些什么,也许是这个关口的规矩吧。它的气势不可一世,不像屈尊为别人做事的奴仆,居然愿意为深山里的少年做裁判。这算怎么回事?
小菊心领神会,朝乌鸦说:“我按规矩过去。”
乌鸦就等小菊这句话。小菊说完,它便飞起来,在铁桥上空盘旋一圈,朝镇子飞去,最后落在一棵桦树的顶端。小菊观察了,镇子入口处光秃秃的,既没有墙头,也没有电线杆,唯一的桦树梢儿是最好的落脚点了。
乌鸦仰头望着空中的云彩,不再监视小菊。一阵风吹过,一面蓝色的旗子随风摆动,显出几个字:“太重的,留下。”小菊不懂这几个字里的含义。街道从桥头开始,伸进小镇,弯弯曲曲没了踪影。街道被小镇吞到肚子里去了。小菊刚要迈进小镇时,乌鸦突然呱呱呱地叫了一阵,像是大笑。
乌鸦的笑声里藏着一丝得意。这丝得意意味深长,让小菊匪夷所思。
2
风镇安静地蹲在铁桥的另一端。小菊顺着街道乖乖走进小镇,一路顺利,没有怪兽出没,也没有从天而降的大门。这样走下去再有十几分钟就能顺利通过了,太没意思了,小菊有些失望。这时,小菊的耳边又响起乌鸦意味深长的大笑,心里又产生一丝期待。但愿乌鸦的笑声中藏着玄机。
街道旁的一家小店名字很特殊,叫“测心吧”。牌子上还写着“五秒钟知道你有多少杂念,心事有多重”之类的广告语。小店的生意很兴隆,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比旁边的饭店都受欢迎。小菊好奇,凑过去看热闹。
小菊问一个正在排队的旅行家:“这家小店是干什么的?”
怎么知道对方是旅行家呢?小菊从装备和衣着一眼就能看出来。
旅行家上下打量完小菊,问:“小孩,你是新来的吧?”
“是啊……”
“你一个小姑娘乱跑什么?跑到这地方来,还怎么出去?”
“怎么会出不去呢?顺着大街走出去呗。”小菊的心跳加快了。很明显,旅行家话里有话。
“刚来的人都这么认为,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条街绕过来绕过去,你绕上三天还在镇子里。”旅行家沮丧地说道。
“你真笨,过不去就往回走,跨过铁桥不就出去了吗?”
“无知,无知。那座铁桥只能进不能出。我们试过多少次了,再试就要发疯了。”
“真长见识啊!”小菊半信半疑。不过旅行家一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拿小孩取乐的人。
“跟一个新人交流,真费劲。”旅行家叹了口气。
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从小店里出来,无奈地摇着头。
旅行家拉了他一下,问:“啥情况?”
蓬头先生说:“还是超重……我已经够超脱了,检测结果还是超标。我怀疑那个仪器不准。”
旅行家说:“到时候试试不就知道了。”
蓬头先生说:“试过了。前天那场大风,我像一根树桩子,纹丝不动。”
旅行家说:“那就别怀疑仪器。你心事重重还能不超重?放下你的财富很难吗?”
这时候,排到旅行家了,他回头看了小菊一眼,说:“你也过来测量一下吧。我估计小孩不会超重,下一场大风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旅行家拉过小菊时,后面一个愁眉苦脸的家伙不高兴了,抗议道:“小孩也不能搞特殊,去后面排队。”
旅行家对后面的家伙说:“你的问题是不能放弃手中的权力。放下吧,再不放下你就得在这里熬到退休了。”
小菊站在小店门口,欣喜、紧张,四处张望。她确信自己已经置身在一个古怪的小镇了。小菊没跟旅行家去称量“心事”。跟那些心事重重的大人一起排队太乏味了,小菊更喜欢玩迷宫游戏,找不到出口的感觉才有意思。
这个小镇拥挤不堪,到处是惶恐的人们,他们都是误入小镇而滞留下来的。小菊在镇子里转了半天,果真没找到出口,那些看似出口的地方实际上都走不通。小菊向路人打听出口时,人们都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无知的孩子。
风镇只有入口,没有出口,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小菊不知不觉又走回到镇子的入口。乌鸦仍旧立在树梢儿,见小菊过来嘎嘎叫了两声。小菊试探着接近桥头,尝试通过铁桥原路返回。小菊的脚迈上去,铁桥没有什么异样,青蛙的合唱重新开始了,里面当然有小尾巴的歌声。小菊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铁桥仍旧是铁桥,树梢儿仍旧是树梢儿,青蛙继续演唱。小菊再低头看脚下,怪事还是发生了,她的左脚仍旧踏在第一级石阶上,原地未动。小菊不服气,跑了几下,低头再看,左脚还是踏在第一级石阶上。她的脚步被固定在第一级台阶上了,这确实很奇怪。
乌鸦又发出一阵大笑,蛙声戛然而止。乌鸦的笑声给风镇营造出幽闭、怪异的气氛。
小菊这才意识到,这个迷宫一样的小镇并不好玩。
3
小菊连续在几条胡同中穿行,没找到风镇的出口,却把一个老人碰倒了。
老人又瘦又小,单薄得像一张纸,所以小菊一碰,她就倒了。一个药瓶子从老人的衣兜里掉出来,被匆匆而过的车轮碾碎了。小菊吓得大叫一声,伸手去扶老人。
老人咳嗽一声,嘟囔着:“我自己来……自己来……自己的事不麻烦别人。”
小菊说:“好像是我把您撞倒的,我得管。”
小菊充满歉意,乖乖蹲在旁边等待老人起来。老人瞪了小菊一眼,满脸通红。刚才摔了个跟头,她担心摔倒的姿势不雅观,非常尴尬。
老人说:“人摔倒的时候很丑,刚才我是不是很难看?”
小菊说:“您摔倒时像戏台上的青衣在跳舞。”
老人盯了小菊一眼,咧嘴笑了。
“我来这个小镇三年了。三年前,我下车透气,跨过铁桥就回不去了。唉,是好奇心害了我……”老人费力地站起来,又顺势坐在街边的一个竹篓上。
“听说能随一阵风飘出去。您那么轻,不难吧?”小菊说。
“我是个又轻又重的怪人。身子薄得像纸,一碰就倒。风却嫌我太重,不带我走。”老人无奈地摇摇头。
小菊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懵懂地看着老人。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搭了小菊一把,重心终于稳定了。
“我心事太重,风带不走我。”老太太苦笑一下。
“让心事少点嘛。大人们的心事太多,何苦呢?”小菊非常好奇,风镇里的大风不在乎体重,在乎心事,真是古怪。
“这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我天天担心老伴儿啊,他是一个木匠,每天爬到屋顶干活,危险……”
“哦,他是一个木匠?”
“是的,专门修建寺庙和宫殿的木匠。他是个清高的木匠,不干那些零碎的木工活儿。”
“怎么说呢?您别担心他了,他很好,前两天我跟他同路呢。”
老人的目光闪动一下,牢牢盯住小菊。
“你保证说的是真的吗,小姑娘?你要是骗我,我可不原谅你。你撞倒我,再骗我,咱俩新账旧账一起算!”老人突然变得刻薄起来。
小菊犹豫了一下,说:“他说他是个木匠,专门修建寺庙和宫殿。他还说了不少,可惜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在一个小车站下的车……”
“应该是他……你再回忆回忆,他还说过什么。”老人凑近小菊,想从小菊嘴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他好像说过,他老伴死了……”小菊尽量回忆。
“胡说,我活得好好的,可困在这里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他好像是说老伴丢了……”
“这还差不多。”
老人叹了口气,又坐回到竹篓上。也许是她心事太重的缘故,竹篓吱呀一声被压瘪了。老人这才想起应该去称量心事了。老人把手递给小菊,借助小菊的力气站起来。老人示意小菊跟上她,便一瘸一拐朝前面的小店走去。小菊又回到“测心吧”来了。大家见老人来了,都给她让路,可见她是镇子里资深的留守居民。
店主把一个头套戴在老人头上,头套连接在一台电脑上。店主按下回车键,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数字。店主宣布她的心事又加重了几分,然后劝慰了她几句。店主现在生意不太多,主动提出给小菊免费检测一次。小菊戴上头套,也称量了心事。头套紧紧套在头上,一阵热流涌过,紧接着是一阵凉丝丝的感觉,电脑上闪出一个数字。店主宣布检测结果非常好,小菊的心事不重,大风能轻易把她带出风镇。小菊松了一口气,却开始为老人担心。小菊隐约觉得,她跟这个老人的缘分很深,不是很容易就能解开的。
“我说了,他过得很好,您不要再加重心事了!”刚走出小店,小菊就跟老人发火了。
“我控制不住……”老人像孩子一样无辜地看着小菊。
“我撞倒了您,我得为您做一件事,我不能欠您的。”小菊认真地看着老人。
“你不欠我什么!顶多欠我一个道歉。”
“哦,对不起……”
“这就行了,你不欠我什么了。”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小菊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细节:老人的一个药瓶被车轮碾碎了。这件事也是她的责任。
小菊吞吞吐吐:“您……还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