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致诸弟(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书函谅已收到。顷接四弟信,谓前信小注中误写二字。其诗比即付还,今亦忘其所误谓何矣。
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赍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写信,何必打听折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兹另纸写明寄回。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诸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明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无师无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诸弟者也。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书百余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买笔付回,刻下实无妙便,须公车归乃可带回。大约府试院试可得用,县试则赶不到也。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则余请树堂看。随到随改,不过两月,家中又可收到。书不详尽,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评点
送妹夫王五诗
这封信里提到诸弟来信问送王五(即王率五)诗的第二首如何理解的事,故而我们就来专门谈谈送王五的诗。
王待聘在京城住了三个月后,搭乘粮船回湖南。王来京的目的没有达到,离京时的心情肯定不会好。曾氏除送他十两银子、五千钱(船费及沿途伙食费不须付,五千钱为零用,十两银子为家用)外,再送他五首七律。
其一为:“飘然弃我即山林,野服黄冠抵万金。滚滚污尘得少辟,茫茫歧路一长吟。梁鸿旅食妻孥共,苏季贫归忧患深。东去大江芦荻老,皇天飒飒正秋霖。”
其二为:“荆楚楩楠夹道栽,于人无忤世无猜。岂知斤斧联翩至,复道牛羊烂漫来!金碧觚棱依日月,峥嵘大栋逼风雷。回头却羡曲辕栎,岁岁偷闲作弃材。”
其三为:“高嵋山下草芊绵,去国蹉跎今六年。村老半闻悲薤露,人间容易即桑田。炎云凉雨有翻覆,舞榭歌台况变迁。莫讶荣枯无定态,君今犹守旧青毡。”
其四为:“有齐季女吾弟行,操臼君家老孟光。曾是弋凫相劳飨,犹闻雏凤已轩昂。秦嘉上计心情薄,王霸躬耕身世忘。织屦辟终古事,牛衣岁月即羲皇。”
其五为:“老弟三年困省门,寒山无律可回温。由来命分政须尔,久信文章不足尊。南雁乖违少书信,西风牢落对乾坤。因君传语告予季,失马亡羊莫更论。”
诸弟问的是第二首,曾氏有“另纸写明”,可惜这“另纸”已不见了,好在有诗存,我们还是可以说说的。
首联说,两湖常见的楩楠(两种高大的乔木,均为建筑良材)自个儿生长在路旁,并不妨碍别人。颔联说,谁料砍伐的刀斧接踵而来,还要加上牛队羊群的践踏破坏。颈联说,巍峨大厦上的屋脊金碧辉煌高耸云天,的确令人仰慕,但它却易遭风雷的打击。尾联说,回过头来看,真正值得羡慕的倒是那些弯弯曲曲的树木,因为被视为弃材反而安度岁月,得以全身免祸。
这首诗并不太难解,它与其他四首共同组合成一个主题:不必外出求功名富贵,在家乡安于清贫最好。一句“牛衣岁月即羲皇”,道出了五首诗的全部宗旨。
曾氏的弟弟们都是读书人,这首诗字面上的意思相信他们可以理解,千里致书京师,问的大概不是这层。那么他们问的是什么?估计可能问的是:为什么大哥要写这首诗,难道你遭遇了“斤斧”“风雷”,抑或是朝中近日出了什么事?
曾氏的诸弟与其大哥一样,都是热衷功名事业的人,但是他们之间在境界上有一个很大的差距。曾氏热衷功名事业,但同时也看到了功名事业给人带来的负面影响;其诸弟则一门子心思追求功名利禄,只盯着它带给人生风光的一面,却不去考虑它同时而来的风险的一面。
这种差距源于学问与阅历,也源于人的禀赋。曾氏写这五首诗的时候年仅三十四岁,而且他当时官运很好,并未遭遇打击,能有这种认识,多半源于“慧根”。但是,他将这种认识写在送给妹夫的诗中,也多多少少有点矫情:妹夫求的是最低微的小吏,无非是谋一口饭吃罢了,谈不上什么楩楠、觚棱之望,也还不到遭斤斧、风雷之灾的时候,何必要谈这种深层次的话题,又何必要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位卑乏力?
曾氏处世的双重人格,在处理妹夫来京求职一事上,已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