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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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功名与机缘

清初褚人获曾在《坚瓠集》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师生二人,同时中举,各立碑纪念,老师题曰“必然”,学生题曰“偶然”。若干年后,“必然”圮毁,而“偶然”独存。这故事的含义很好把握,无非说人生功名富贵,大多出于“偶然”,是一种机缘,也就是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范进和马二先生的遭遇从正反两方面为这一命题作了很好的注解。

范进考中秀才,与周进的阅卷关系很大。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一节,写考官评阅试卷,颇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周进做广东学道,第三场考南海、番禺两县童生,五十四岁的老童生范进第一个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遂再次拿过范进的卷子来看,看完,觉得有些意思。当他将范进的卷子看过三遍后,印象更好了,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

考生的中与不中,存在极大的偶然性,于此可见一斑,假如周进只看一遍,范进岂不是还得做童生?而只看一遍的阅卷方式正是普遍现象。清代流传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的说法。所谓快,即交卷越快越好;所谓短,即篇幅越短越好;所谓明,即文章的意思越明快直白越好。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在于,清代的督学使者,按临各郡考试秀才和童生,每次须分十多场,往往因公事繁冗,期限太紧,根本不可能从容评阅考卷。为了赶时间,取的名额一满,尽管考试还没结束,录取名单照样公布。有些写得不够快的考生,或因文章篇幅长而拖延了时间的考生,说来是既可怜又可笑的:他们正伏案苦思,或挥笔疾书时,忽然间听到鼓吹聒耳,龙门洞开,才知道是公布录取名单,于是,不等写完考卷,便踉踉跄跄地走出考场。

“定弃取于俄顷之间,判升沉于恍惚之际”,其失误是在所难免的。范进的运气好,他第一个交卷,占了“快”的优势,否则周学道连看第二遍都来不及,遑论第三遍?他的文章是否“短”,读者不甚了然。但可以断定,绝对不属于“明快直白”一类,倒是写得相当含蓄,需要反复品味,才能体会出其用笔的高妙。

富于含蕴的八股文是不适于应试的。晚清宣鼎的传奇小说集《夜雨秋灯录》三集卷二《科场》记有吴兰陔的一段传奇经历。“吴兰陔,时文中之名手也。其门下从学之徒数百人,发科甲入词林者甚众。惟先生落笔高古,屡困场屋,时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未几入闱应试,试题为《乡人皆好之》。吴兰陔早先作有此文,但入闱前已为本家吴生某抄去,兰陔不胜悔恨,说:“得意之作既被人录去,谅天意终身不得售矣”,遂信笔一挥,交卷而出。录取的结果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吴生归,不作第二人想,却居然落第;吴兰陔已不作被录取的指望,然“是科竟中”。吴兰陔带着旧作去见座师,请求用旧作换下考场中的那一篇。座师同意了,但补充说明道:“虽然,此文若在场中,未必中式,盖阅卷时走马观花,气机流走者,易于动目。此文非反覆数过,不知其佳处,试官有此闲情乎?”座师的话直截了当,再坦率不过了。

卧闲草堂刻本《儒林外史》第三回的一则总评说:“周进之为人本无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无所有,阅文如此之钝拙则作文之钝拙可知。空中白描出晚遇之故,文笔心细如发。”深文周纳,似于周进过于苛酷。“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这八字回目宜从正面看:不必认为作者处处心机极深,暗藏针砭(自然,这“真才”是指写八股文的“真才”)。至少,吴敬梓笔下的周学道,无一丝一毫达官贵人的矜持气息,不失为读书君子。比如,他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但并不依赖他们。他的想法是:“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诚心实意地想识拔“真才”,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聊斋志异·何仙》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李生应试的文章,公认为一等,发案时却“居四等”,毛病出在主考的不负责任:主考公事繁杂,根本不关心考试的事,一切委托给幕客;而幕客中不少是粟生、例监,这些连句读都弄不清的人,其升降当然是颠倒黑白了。比起《何仙》中的主考来,周进是值得尊敬的。

第三回还有一个细节:当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身上穿一件朽烂的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的范进走进考场时,“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同情之感油然而生,这迥异于王惠、梅玖的得意、自负、轻狂。吴敬梓把握住周进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试官的心理基础,由此切入,写他细读范进的文章,笔墨之间,并无憎恶之意。

对周学道的调侃则是有的,满场号生,才交了两份卷子,可第一名、第二十名已经定下,这就很难说是恰当的了。此外,他所选拔的“真才”范进,除了堪称八股行家外,其他方面的才能也不敢恭维。第二十名魏好古,替人作了一个荐亡的疏,“倒别了三个字”,看来学问有限得很。但这种弊病是伴随整个科举制度而来的,责任不能由周学道一个人来负。

马二先生的遭遇也是考察功名与机缘关系的一个有趣的例证。

马二先生是个有着豪侠气质的形象。“马纯上仗义疏财”一节,写他有血性,有担当,化解了蘧夫的一场灾难,他不愧为儒林的君子。

马二先生对举业的迷信也是以极豪爽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听说蘧夫“不曾致力于举业”,当下便交浅言深、倾筐倒箧地开导这位还只有一面之交的明友:

 

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马二先生这番话,数十年来颇为人诟病。说实话,他讲得太露骨了,把举业和做官的联系不加遮掩地揭示了出来。为什么要做举业?求科第而已。为什么要求科第?要做官而已。连孔、孟子也被看成利禄之徒。这话该说吗?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话是不该说的。明清时期以八股取士,官方的理论上的目的,是引导知识分子多“读圣贤之书”,通过对君君臣臣等儒家的价值观的反复灌输,将读书人的思想纳入官方所期望的轨道,即所谓“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只是,这种理论上的目的往往与生活实际相距甚远。清乾隆皇帝的《训饬士子文》就不无恼怒地指斥道:“……独是科名声利之习,深入人心,积重难返。士子所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马二先生不向后学宣传朝廷的理论上的崇高目的,却毫无保留地鼓励蘧夫追求科名,其境界未免太“低”。

换了秀才王仁这一流人,也不会说这种话。王仁曾情绪激昂地说:“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而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遮掩下,他与严监生正在进行的交易是:严监生给他一百两银子,他答应严监生将偏房扶正。从这里,我们发现了王仁的处世技巧:他备有两套哲学,一套哲学是“说的行不得的”教养题目的辞藻,那是对外的;一套哲学是“行的说不得的”自己内心的隐秘,那是对内的。马二先生只有一套哲学,如何行即如何说,表里一致,言行如一,实在是太天真了。

作为选家,马二先生也信守一套哲学:严谨、认真、不来丝毫虚假。他认定“文章以理法为主”,“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批文章时便严守矩镬。且听他自道家门:

 

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

 

按两套哲学生活的匡超人便“潇洒”得多。马二先生“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匡超人“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至于读者是否获益,匡超人是不在乎的。

由于马二先生的豪爽、天真、严谨,他的形象可笑亦复可敬。正如天目山樵的评语说:“马二先生十分真诚”,“言虽可笑,其意却可感”。齐省堂本评语也赞许道:“马二先生逢人教诲,谆谆不倦,自是热肠一片。莫以其头巾气而少之也。”

然而,使我们读者颇为不平的是,马二先生这样一位虔诚的举业信奉者,居然未能中举。他到头来得到的最高功名竟只是优贡。

马二先生何以不能中举?

是他不懂八股文吗?选家卫体善确曾攻击马二先生:“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但明眼的读者心里清楚:马纯上生平最厌恶杂览。“马二先生论举业,真是金科玉律,语语正当的切,足为用功人座右铭。其评选亦必足为后学津梁,岂若信口乱道、信手乱涂者哉!”齐省堂本第十三回评语。

是马二先生不会“揣摩”吗?高翰林确曾以此作为马纯上不能中举的理由:

 

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

 

这里的“揣摩”,是指揣摩“风气”,“读近科中式之文”,以期投考官所好,这倒真是马二先生的“短处”。他执著地认为:“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洪、永指洪武、永乐年间,这是八股文体制初具规模的时期,文风崇尚简朴,虽注重对偶,却没有几股的限制;成、弘指成化、弘治年间,这是八股文的成熟时期,文风趋向繁复,对偶工整,体式更加严谨;隆庆、万历以后,更以机锋侧出和借题发挥取胜。这表明,风气的不断演变是客观存在,但注重风气,忽视理法,却于朝廷的宗旨相悖。马二先生强调理法,这是他的诚实处;而忽视风气,也许正是他落第的原因之一。

不过,吴敬梓持另一种看法,他将马二先生的不中归结于录取的偶然性。迟衡山讲得直截:“上年他(马二)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这也就是归有光所谓“场中只是撞著法”, 《儒林外史》开场词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深于举业,文章出色,却照样困于场屋。这在明清时代并非个别现象。清人诸联《明斋小识》卷三《中式有命》记载叶大绅“雄才绩学,为世所推。甲午秋试,考据详核,文更古茂,以为必售。及发榜,又落孙山”。诸联为之叹息道:如此结局,殆“命矣夫”。马二先生的“命”,大概也不怎么好。

话说回来,科举考试中个人的中与不中,固然有极大的偶然性,但就整体而言,文化发达的程度,仍是决定不同地区录取人数多少的决定因素。据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统计:有清一代,凡属经济繁荣、文风兴盛之区,科名亦盛。以全国各直省获中会元、三鼎甲和传胪的人数为例,清代以江苏、浙江、安徽、直隶和山东等五省获中的人数最多;此五省中,又依次以江苏和浙江为盛。科举制度的这种相对公平的竞争性,亦不必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