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哑泉

扬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当然也少不了人才，有这样一个秀才姓言，名本虚，字乍合，天性狂放傲慢，浪荡不羁，为人刻薄无比。有这样一个传言，言秀才是她母亲在梦中与山膏（神话中一种喜欢谩骂的野兽）交配后才生下的，这就让人感到很好奇。言秀才成年之后天天说读书做八股文的人，如果不用大话把元稹、白居易之类的大才子给压倒，轻而易举地让那些肚里没多少墨水的人就能够成就功名，那么谁还愿意把那些真正的读书人像对待天帝一样去阿谀奉承呢？当时与他在一起交往的人，即便是十分有学问的老先生，他也不正眼看别人一眼，都遭到他的贬低讽刺。他一有时间就开始讽刺挖苦人，有时背后议论他人的缺点，有时当面批评别人的过失，有时考据知识去贬低别人的才华，有时甚至用流言蜚语诋毁良家妇女的名声。每年大年初一，言秀才总是会烧香拜佛，并且虔诚地对着佛像立下誓言说：“我言某人在一年三百六十日当中，哪怕有一时一刻破口骂人，或者做了轻薄的举动，那让阎王爷来没收我的魂灵，天打五雷轰，我也不悔！”但是情况并非所说的那样，他只要见到有钱人就对人拍马奉承，唯恐做得不到位，见到美妓以后就垂涎三尺，想方设法要把美女给弄到手，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又显得那么卑鄙无耻。

有一次，言秀才准备当一个官职，于是就去应聘盐官府中的幕僚，可是不了解什么原因，这事却迟迟没有结果被拖延下来。这时正值盛夏季节，傍晚天气稍稍有一丝丝凉爽之意，言秀才就去西城散步。只见晚烟绕树，夕阳也已落入山头，他漫无目的地闲走，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不久发现一顶小轿飞快地赶来，轿中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面容姣好，脸上不时露出一丝红晕，一阵风吹来，美女子拉开轿帘往外瞧看，露出了洁白如玉的纤腕，一头乌发，绾了一个蝴蝶似的发髻，言秀才看了如此美妙的女子以后就在轿子后面紧紧跟随。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知不觉到了西山。忽然间刮起了一阵狂风，道路顿时变得模模糊糊难以前行。言秀才不知所措就想停下脚步，正当进退不得的时候，几个青衣小婢提着红色灯笼来到言秀才面前，询问道：“您是言先生吗？我们知道您离开官场的目的就是愿与山野之人为伍，您已经厌弃城市繁华而迷恋山林生活，正好我们这里建造了归隐的林园，整体还算雅洁。我们深知言先生是扬州名士，所以打算劳您大驾光临我们的寒舍。”说着就拉着言秀才一起走了，林壑幽深，道路偏僻，不一会儿就走进一幢住宅。房舍其实并不怎么高大敞亮，但是非常有意境，走起来曲折有致，构建得也相当精美雅致。整个小院鲜花开满阶前，草色青葱映入眼帘，竹枝轻拂栏杆，真是一番美好精致呀。往前看去有亭台、有阁子，墙上的颜色既不刷白，也没有涂红，发现这原是为隐居者构筑的优美居所。定睛一看，一位老妇立在灯光中，用块绿纱把发髻盖住，头上可星星点点看到白发，很有点道家风范。看到言秀才，老妇便施礼说：“名士能够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呀。”言秀才也回了一礼，并询问主人门第。老妇一一答道：“我姓白，祖籍陇西，夫君生前在朝为一小官，因为揭发奸人的罪恶这一桩事，遭到仇家杀害，最后死去。不幸的是，只撇下我们孤儿寡妇天天对望，形影相吊，最后不得不隐居山林，过上隐逸生活。幸运的是我家剩的资财尚多，还能勉强赖以糊口。”讲到这里，伤心得潸然泪下。很快的时间，老妇便命人摆上精致的饭菜，都十分清新可口，言秀才吃得很香。饭后，有人专门带领言秀才到一间深宅中去，让他安然入睡。这间卧室房内摆满了图书，文房四宝也十分考究。一个长相秀丽的婢女来房中铺设卧具，言秀才就问她这儿是什么地方，婢女回应说：“这里便是小姐的书房。”又问她说：“你们请我来是干什么的？”婢女则回应说不太了解，就施了一礼退出去了。

言秀才在这居住得很是舒适，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后来到厅上准备到处看看，只见先前那位老妇人已在那儿了，旁边几个小婢环绕，行事作风全是大家族气派。老妇人准备好酒席后对言秀才说道：“家中小儿调教得不够，准备请先生前来当家庭教师，关于报酬我们是会给得很丰厚的。他们如不听从管教，可以任你处罚，不要有太多顾虑。还望先生好好管教，不要嫌弃我们孤儿寡母，敬请施教，我们就深感您的大恩大德了。”言秀才听完后非常有把握地回答说：“教导这些后生小子，我一定尽心尽力，不过话又说回来，除了我还有谁能担当？但是我不清楚你家到底有几位学生来学习，希望老太太告知。”老妇人回应说：“我这有一女，名叫辨才；另外又有一甥男，他是秦家公子，比辨才略微大一岁，名叫仍吉。今天就趁这个吉日良辰，教他们读一部经书，别让他们歇息，别让他们贪玩，以致最后忘了读书这件正事。”等到酒宴结束以后，大家吃喝得都很高兴，老妇人这时候叫辨才与仍吉出来，恭敬地拜见老师。辨才的头发梳在侧边，装束异常漂亮，姿态也婀娜美丽，望着言秀才后微笑一笑，两者都觉得好熟悉，好像是以前认识的样子。后来发现，原来她就是昨天遇见的轿中的娇媚少女。秦仍吉正当少年长相端正，一阵风吹来，头巾飘飘，衣服华美无比，容貌如玉，仔细瞧了瞧，言秀才又怀疑昨天在车中是否也曾见到过他。学了一段时间，发现辨才与仍吉的天分都相当高，只要书一经过目就理解得非常深入透彻。相比看来，那言秀才就略显笨拙，他终日捧着讲章咿咿呀呀念个不停，天天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两个学生见了后都在一旁偷偷嘲笑他。辨才与仍吉因为自幼在一起生活的，小时候也一道嬉笑玩乐，二人天真烂漫，同吃同睡也都习惯了。老妇人对此常笑着说：“这还真是好一对会说话的鸟儿，又像能懂人言语的可爱小花儿。”从此以后，两人吃饭同一桌，用碗也用同一个，相互之间也更加爱怜，看上去就是一对小夫妻的模样。言秀才也早有觉察，因为十分喜欢辨才，所以心里十分妒忌仍吉。有一天，言秀才私底下想向辨才要一个婢女来服侍自己，辨才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做任何回应。过后又与仍吉谈天论地，谈古论今，可怎么也说不过仍吉，因此言秀才更是把仍吉怀恨在心。所以每次见到两人在一起说悄悄话，相互倚偎调情时，言秀才心里气愤表面就装出正经人的模样，加以训责，两人就总是一笑了之。

那天正值中秋节，老妇人出门有事，顺便带了丫鬟仆妇去隔壁邻居家喝满月酒。仍吉趁着这个机会进入了辨才内房，对她眨眨眼睛，眼神交汇，辨才领会了意思，就假装在屋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小步快走就出了内房。言秀才在一边假装不知，就轻手轻脚地偷偷跟在辨才之后，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站到一间房外偷看。房内仍吉与辨才早已进入房内正交颈欢爱，二人又搂又抱，屋内传出一片气喘之声还不时传来低低的情话，两人欢情正浓。言秀才侧耳倾听，只听辨才颤抖着手说道：“仍吉，您何必那么心急，放心吧，我终归还是您的人，是不会落到人家手中去的。”仍吉根本听不到心里去，却只是尽情欢乐，又小声快语说道：“我太爱你了，实在是等不及了。”这时户外的言秀才听了以后气愤得心怦怦直跳，故意咳嗽了声，把两人惊吓开了。等言秀才走进那间屋时，两人也顺势跟着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一点惭愧的意思，反而变得更自然了。只是因为太过激动而脸色泛红，香汗满腮，一片春情喜色之意还未完全褪去。言秀才这时才开口说话，对他俩狠狠地责备，但是仍吉却不以为意，就笑笑说：“男女欢爱，纯属正常，无所不至，与您有何相干？”言秀才怒气十足地说：“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去告诉辨才母亲，看你还敢嘴犟！”听此番话，二人都非常害怕，这才赶紧跪倒在地一齐恳求老师把此事隐瞒起来，而且又十分讨好，并问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言秀才窃喜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支吾了半天，才大胆地厚着脸皮说：“如果辨才与我为妻，仍吉做我的弟弟，我就什么也不说。”仍吉听后微微一笑，起身说道：“既然先生这样说，今天的事就从我这儿开始吧。春秋时期，宋国有位公子朝与卫夫人南子私通，人们都称他为老公猪，同时遭到别人的嘲笑，当时算得上天地间的一大丑事，对于同性之爱，不知您存在什么样的意见，可问满意否？”言秀才微笑地点了点头，仍吉接着说：“那好吧，今晚三更月上，与您就在园中木樨亭上相会，不见不散。”

暮色已深，皎洁的月亮东升，月下花影一体，像在说悄悄话，言秀才走进园中，看见仍吉梳着美丽的发髻，身穿绿罗衫仙气飘飘，脚穿绫罗袜，手执轻罗团扇边走边扑萤火虫，微微一笑。仍吉刚见言秀才来到，就赶忙扑上去拥抱，二人一同躺倒在青草地上。前面发生的一切都顺其自然，正当两人要脱衣寻欢时，仍吉突然大喊有贼，说着又对言秀才拳脚交加，猛烈踢打。言秀才大吃一惊，认真一瞧，那人却是夜中经常打更的乌大。乌大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大污辱，死活不要饶了言秀才，言秀才也只得磕头赔罪，但是他仍然大喊不止。吵闹之声震惊了整个院子，传入深闺，最后不得不让婢女出来制止，这才停了下来。言秀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所措，又是害羞，又是恐惧，简直像失了魂灵，胆也要吓破了，最后逃离了人群。第二天早晨，言秀才看见辨才与仍吉双双来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又隔了一段时间，仍吉有事出去，辨才这才走近言秀才身边，对他低声说道：“吉郎搞了一个恶作剧，这让我心中深感不安。这里有我自酿的上等的美酒，先奉上一杯替先生压压惊，请先生原谅我们。今晚上好日子就快到啦！”言秀才笑了一笑，答应了。傍晚刚到，辨才把婢女叫来，果然捧进了上等香醇美酒，她娇滴滴地把酒端来，将酒献给了言秀才。酒杯中酒色碧绿，可以照见眉毛胡子和自己清晰的脸庞，言秀才一见这酒就高兴得忘形，将酒一饮而尽，味极甘醇可口。但是情况不妙，喝完酒后，他忽然感觉好像有块东西塞在胸口让他难受至极，他痛苦得大叫，又感觉到那东西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就此发不出声。辨才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大声笑了笑，迅速跑了出去，回去后背地里在老妇人面前说：“人们请老师的原因，是想让弟子学习到老师高尚的品行，增进他们的学业。我们的那位老师品行不正，又是位哑巴，怎么可以教导人，又有谁见过在教师的队伍当中有像登徒子那种好色之徒和萧坦之那种哑巴呢？”老妇人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就想请言秀才回去，老妇人备下丰盛的酒宴，请言秀才出来并为他隆重饯行，恳切地说：“您到我们这儿已经很久了，对孩子们的学业也有一定的指导，为何不先回故家去看看自己的父母呢？”言秀才听此话后不知如何对答。临走前老妇人送给他好多钱作为酬劳，又送给他一匹劣马让他骑上。言秀才刚刚走出西山，只见那匹劣马突然大叫一声，把他摔倒在地，弄得言秀才头脑发昏。再次回望美人所居住宅，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凉的青苔以及青苔上老虎的足迹，耳中也只听得野鸟啼鸣声。言秀才费尽千辛万苦才赶回家中，家里人也已经等他等了好久，见他回来后都很高兴。但言秀才用手指指嘴巴，只会咿咿呀呀地乱叫，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又气又恼，生起一场大病，整天躺在床上，生命垂危。江湖上有一道士，自称自己的医术比古代名医还要高明得多，好多人也都非常信任他，于是言家派人请他给言秀才医治。这位道士看了看言秀才对他说：“你所碰到的是鹦鹉，秦吉了的精灵，你喝的酒是破坏人神经、导致人发疯癫病的哑泉，如果喝了观音菩萨玉净瓶中的杨枝水，你的病就会好的。”言秀才听了，心里大骂佛菩萨，认为看得不靠谱，立刻让家人把道士赶出门去。因为言秀才当时的那种情况，众人都以为他也接近残疾人了，都不把他当正常人来看待，所以他妻子也已私底下与邻人之子私通。如今言秀才卧病在床，什么都不能做，他的妻子就将笔砚、刀棍之类的东西全都收藏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带了奸夫在自家帐中乱搞。言秀才看到只能大怒，但也准备亲手捉住奸夫法办。奸夫十分惊讶又十分生气，从床上爬起，忽然向言秀才狠狠地踢了几脚，言秀才被踢得口吐鲜血，瘫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染红了整个地面。家中人都跑来询问详情，可他无法说出奸夫是谁，却只能支支吾吾地张口形容，用手捶着胸口，边捶边叫就死了。没过多长时间，他的妻子就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