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马灯
那年我到坝后,干什么去已经忘了,但脑子里挂记着那盏马灯。我们住在大车店的一铺大炕上,睡着二十多人,都是马车夫。白天,我和主车夫老杜套上我们的马车,拉东西,把东西从这个地方拉到那个地方,好像拉过羊圈里的粪。那羊圈真是世上最好的羊圈,起出二十多厘米厚的羊粪,下面还有粪,黑羊粪蛋子一层一层地偷偷发酵,甚至发烫,像一片一片的毡子。我简直爱不释手,并沉醉于羊粪发酵发出的奇特气味中。晚上,我们住大车店。
大车店没拉电,客房挂一盏马灯,马厩挂一盏马灯。晚上,车夫们掰脚丫子,亮肚子,讲猥亵笑话。马灯的光芒没等照到车夫脸上就缩在半空中,他们的脸埋在黑暗中,但露着白牙。不刷牙的车夫,这时也被马灯照出洁白的牙齿。苇子编的炕席已经黄了,炕席的窟窿里露出炕的黑土,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全在马灯的光晕之外。房梁上,悬挂着一尺左右、像暖瓶一样的马灯。灯的玻璃罩里面的灯芯燃烧煤油。花生米大小的火苗发出刺目的白光,马灯周围融洽一团橘黄的光芒,仿佛它是个放射黄光的灯。马灯的玻璃罩像电吹风的风筒,罩子四周是交叉的铁丝护具。装煤油的铁盒是灯的底座,可装二两油。
蛾子在屋顶缭绕,它们靠近灯,但灯罩喷出的热气流把它们拒之灯外。不久,车夫们响起鼾声,这声音好像是故意发出的极为奇怪的声音。你让一个清醒的人打鼾,他发不出梦境里的声音,他忘记了梦中的发声方法。有人像唱呼麦一样同时发出两三个声音,有低音、泛音和琶音,有许多休止符使之断断续续。有人在豪放地呼出噜之后,吸气却是纤细的弱音,好像他嗓子里勒着一根欲断的琴弦,而且是琵琶的弦,仿佛弹出最后一响就断了,但始终没断。打呼噜的人大都张着嘴,但闭着眼。他们张嘴的样子如同渴望被解救出来。我半夜解手回屋,背手踱步,在马灯的光亮下视察过这些打鼾的车夫,洞开的嘴还可以寓意失望、吃惊和无知。他们是够无知的,把这个村的羊粪拉到另一个村的地里,其实,我看到那个村也有羊圈。那时候,农村里的一切都归公社所有,拉哪个羊圈的粪都一样,就像一家人,把这个碗里的饭拨到那个碗里一样。车夫们睡姿奇特,如果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喷上一些道具血,这就是个大屠杀现场或“廿先烈就义图”:有人仰卧,此乃胸口中弹;有人趴着,背后中弹;有人侧卧并保留攀登的姿势,证明他气绝最晚,想从死人堆爬出去报信但没成功。
即使不解手,我也希望半夜醒来到外面看看夜景。夏夜的风带着故乡性,它从虫鸣、树林、河面吹来。昆虫在夜里大摇大摆地爬,爬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瘫痪在一堆云的烂棉花套子里。我看到夜越深天色越清亮,接壤黑黢黢的土地的天际发白。可见“天黑”一词不准,天在夜里不算黑,有星星互相照亮,是“地黑”了。被树林和草叶遮盖的地更黑,这正是昆虫和动物盼望的情景,在黑黑的土地上,它们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彼此大笑。夜风裹着庄稼、青草和树林里腐殖质散发的气味,既潮湿、又丰富。我回屋,见马厩里的马灯照着马,木马槽好像成了黑石槽,离马灯最近那匹马大张着眼睛往夜色里看,灯光照亮它狭长的半面脸颊,光晕在它鼻梁上铺了一条平直的路。马在夜色里看到了什么?风吹了一夜却没有吹淡夜色。那些踉跄着接连村庄的星星就像马灯。喝醉了的大车店老板手拎马灯,如同拎一瓶酒,他走两步路,站下想一想,打一个嗝。青蛙拼命喊叫,告诉他回家的路,但他听不懂。夏夜,马灯是村庄开放的花,彻夜不熄。马灯的提梁使它像一个壶,但没有茶水,只有光明。马灯聚合了半工业化社会的制作工艺,在电到来之前,它是有性格、有故事的照明体,它是移来移去的火,是用玻璃罩子防风的火苗之灯。它比蜡烛更接近工业化,但很快又变成了文物。马灯照过的模糊的房间,现在被电灯照得一览无余,上厕所也不必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