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护林员的女人(3)
薛警官,你是个好心人。李慧珍又说。
薛利弓极不自然地笑了笑,也麻溜走开了。
五
薛利弓笑容中的“极不自然”是情不自禁的,他目前正在侦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就与李慧珍有关,在李慧珍面前表现出的不自然令他有些灰心,干了这么些年警察,连处变不惊都做不到。不知为什么,在李慧珍的注视下,他的心发颤,颤得他很难在她的面前说假话。李慧珍说他是个好心人,而他觉得李慧珍才是一个好心人,没有理由,仅凭直觉,他对自己的直觉一直充满信心。
可眼下的案子将对这个好心的女人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这么一想,面对李慧珍时的不自然便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从广东街回到派出所,薛利弓便偎到火炉边烤火,火炉烧得极旺,白铁皮的炉筒子被烧红了一截,火光照得他的脸亮堂堂热乎乎的。雪在外边仍然凶巴巴地下,他强迫自己想一些与案件有关的细节。有人报案说,锦湖的林子被盗伐了,被盗伐的树木在木材市场卖出后变成了一些建筑的房梁,通过几天的侦查,几乎所有疑点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李慧珍的丈夫护林员老穆……有人推门进屋,门的“吱嘎”声吓了他一跳。
进来的是薛利弓的徒弟,刚入警不久的新警察小乔,小伙子机灵勤快,很得薛利弓喜欢。看小乔身上的雪转瞬变成了滴答滴答的水,薛利弓便说,赶紧抖抖,不然湿透了。小乔说,没事,身上湿了人会更精神。薛利弓说,着凉了就不精神了,快来烤烤湿气。小乔没有凑到火炉边烤火,反而坐到了离火炉最远的一张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所长走了进来,小乔赶紧站起来喊了一声所长。所长打量了一番一身湿气的小乔,眼里生出一种爱怜。他夸赞道,小伙子不错,当警察就得有股子什么都不怕的劲头,再恶劣的天气也挡不住咱们办案。小乔连连点头说,所长说得对。所长坐下后对二人说,老薛,小乔,你们俩谁讲讲案子的进展情况呀?小乔说,当然是师傅讲,师傅讲吧!薛利弓摇摇头说,小乔讲,还是小乔讲吧。小乔看了看薛利弓,又看了看所长,这才点了点头。
小乔说,通过走访举报人和木材市场,我们锁定了嫌犯——锦湖的护林员老穆,老穆监守自盗,共盗伐树木三十余棵,获得赃款五千余元,他老婆李慧珍在广东街租下的摊床费用里,就有倒卖盗伐树木的赃款。
所长说,人证物证俱在,我看可以采取行动了。
所长出去后,小乔才来到火炉边开始烤湿了的衣服,很快他的身上便冒出了一股股的热气。薛利弓把目光从小乔身上移开,他觉得小乔哪点都好,就是太精于世故了。
老穆是当天晚上被抓起来的。随后,李慧珍闯进了派出所,冲着值班的薛利弓“扑通”一声跪下。薛利弓的心也“扑通”疼了一下,他赶紧把李慧珍拉起来说,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
李慧珍哭着说,是我让老穆砍树的,要抓就抓我吧,我愿把老穆换回去。
薛利弓说,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别多想了,回去吧,回去好好带孩子。
李慧珍说,看在孩子的分儿上,饶过老穆吧!
薛利弓说,还是回去吧,别说傻话了。
李慧珍说,你真的是个好心人吗?
薛利弓嘎巴嘎巴嘴,没讲出话来。
这年开春,老穆被判了五年徒刑。在法庭上,老穆冲着审判长说,我砍了国家的树,我对不起国家,我罪有应得。说罢他又扭头冲着李慧珍说,李慧珍,你要还是护林员的女人,就替我在锦湖栽上三十棵树,还要替我看住那片林子。李慧珍哭着冲老穆说,放心,我不种上那些树,不保护住那片林子,我就不是你的女人!
听了这番话,代表警方出庭的薛利弓的眼睛潮湿了。
李慧珍在自家的院子里和稀煤,一大堆煤粉里掺了一大盆黄泥,这样和出的稀煤富有黏性,更适合制作成煤坯。煤坯晒干了和砖块一样便于保存,也易于燃烧,做煤坯便成了住平房的居民必做的一件事情。这种活儿一般都由家里的男人干,老穆蹲了大牢,这活儿便落到了李慧珍的身上。她的头发蓬乱,因为低头太久的缘故,她的脸部汇聚了过多的血液,整张脸显得紫红紫红的。薛利弓跨进院子时被这张脸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这才抓起一把铁锹,开始跟李慧珍一起和稀煤。
李慧珍抬起头,脸上的血液分流,紫红的脸开始褪色。她伸手来夺薛利弓手里的铁锹,但没成功。薛利弓把铁锹握得紧紧的,一下一下,稀煤在铁锹上翻腾,煤与锹汇成一体,谁也离不开谁了。
李慧珍说,我自己能行。
薛利弓说,这是男人的活儿,难为你了。
李慧珍还是说,我自己能行。
薛利弓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干点儿活儿就算活动筋骨了。
李慧珍没有再和他抢夺铁锹,接下来的活儿便是两个人配合着干了。李慧珍蹲下来用瓦刀抹模子里的稀煤,薛利弓用铁锹撮了稀煤往模子里倒,一个抹,一个倒,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活儿干完,李慧珍从屋子里端出一盆清水让薛利弓洗手,洗完手,李慧珍又请薛利弓到屋子里坐。屋子就是两间平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这是李慧珍从锦湖搬出来后租住的。老穆进了监狱,同时也就算被开除了公职,园林管理处又派来了一名护林员老柏,老柏要住进护林员的房子,李慧珍只能带着穆晶晶搬出来。
薛利弓说,还住得习惯吧?
李慧珍说,没住林子里习惯。
薛利弓说,习惯是慢慢养成的,久了就习惯了,你要让我住没有人烟的林子,我还不习惯呢!
李慧珍说,可我习惯,搬到这人挨人的居民区,我才不习惯,我和老穆在林子住了十年,十年的习惯是说改就改得了的吗?
李慧珍越说越激动,一张已经褪色的脸又变得紫红起来。薛利弓知道李慧珍恨他,是他亲手把老穆送进了监狱,是他拆了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个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将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薛利弓说,对不起。
李慧珍说,对不起,又能怎么样?
薛利弓说,我知道说声对不起不能怎样,但我还是得说对不起。
李慧珍不吭声了,胸脯起伏得很激烈,薛利弓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屋子里出现了难挨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李慧珍的胸脯趋于平缓,用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激动,不该这么说话。
薛利弓还是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李慧珍说,你是警察,你只能那么做,老穆蹲大牢与你没啥关系。
薛利弓说,对不起。
李慧珍说,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啥?
薛利弓说,除了对不起,还是对不起。
六
李慧珍在锦湖边一锹一镐地开出了一块地,这块地上没有正经八百的树木,只有一大团一大团的荆棘和杂草,锦湖林带树木势大,这块杂草地显得很不起眼。如果把这块地也植上树木,那整个锦湖林区就百分之百被森林覆盖了。
李慧珍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买那么多的树苗,她只买了三十棵杨树苗,一年植三十棵,十年就是三百棵,十年后,这块荒地上的林子就会和庞大的林区融成一体。老穆刑满释放回来看见这片新林子,原本的负疚感就会减少到最小。李慧珍种树的时候,新的护林员老柏也凑过来帮忙。老柏年龄和老穆相仿,和老穆不同的是,他是个碎嘴子,手上不停地干活儿,嘴上也不停地说个没完。
老柏说,你知道森林资源属于国家吗?你种再多的树,那产权也是国家的。
李慧珍不吭声。
老柏又说,你真是个有爱心的女人,老穆在里边也会安心了。
老柏接着说,你和老穆功过相抵,监狱应该给他减刑的。
李慧珍还是不吭声,她努力想象五年后老穆出狱时的样子。此时正是初春,强劲的春风从湖面刮过来,带着丝丝的凉意,林子还没有长出新叶,但树枝泛青,新芽萌动的声音已经迫不及待。李慧珍下意识地朝湖水那边望一望,她想到了牛铁和马钢,两张俊脸上又旋出了一张丑脸。三个男人,两个因她而死,一个因她蹲了大牢,难道她是一个克男人的女人吗?这个念头令她打了一个冷战。
还有一个人来帮着李慧珍植树了,他就是薛利弓,自从老穆蹲了大牢,帮助李慧珍便成了薛利弓工作之外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当他赶来帮着植树的时候,李慧珍已经习惯把他的帮助当成了一件平常事。
第二年春天,李慧珍又买了三十棵杨树苗。
第三年春天,李慧珍还是买了三十棵杨树苗。
当这片新林子看起来有些规模时,监狱那边把电话打到了派出所,让薛利弓转告李慧珍,老穆在狱中突发心肌梗死,在一个晚上躺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慧珍惊呆了,她立马想到的不是老穆,而是牛铁和马钢,两张英俊的脸浮现了好一阵,才有一张丑脸覆盖上去。
你他妈就是个克男人的女人!李慧珍大吼了一声。
夏天的一个傍晚,李慧珍去锦湖散步,已经四年了,李慧珍养成了每天晚饭后去锦湖林子里散步的习惯。从站了一天的充满人类臭气的广东街来到林子,嗅一嗅树木和青草的气息,乱成一锅粥的心绪便会安宁许多。
李慧珍突然看见有一辆卡车开进了林区,停在了她开出的那片新林子旁,几个园林工人跳下卡车,从车斗里搬出电锯和斧头。李慧珍的心陡然悬了起来。
她疾奔过去,拦在几个工人的前边,紧张地问,你们要干啥?
一个工人说,我们能干啥,砍树呗!
她急了,吼道,这是我种的树。
工人说,我不管谁种的,领导叫我砍树我就砍树。
她继续吼,为啥?
工人说,你不知道要建锦湖森林公园吗?
她说,这和我的树有啥关系?
工人说,领导说了,这些杨树不好看,这一小片林子都得砍掉,然后种上一米多高的小树种,就是像大花盆里养的那种好看的树。
她说,那不成花园了,还能叫森林公园?
工人说,你跟我说没用,要说跟我们领导说去。
有个工人启动了电锯,硬要伐树,李慧珍扑上去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电锯在他手上嗡嗡地响,差点儿锯着自己的大腿,他慌忙扔掉电锯,和李慧珍推搡成一团。
这一晚,工人们到底没伐成一棵树,他们把电锯和斧头扔回车斗,然后自己爬上车,卡车便在李慧珍的吵闹声中扬起一溜尘烟开走了。
第二天上午,李慧珍叫老柏守在那片新林地,自己没有去广东街,而是去园林管理处找主管的杨科长。这个杨科长高高瘦瘦,身板笔直,人很帅气,像一棵白杨树。李慧珍跟他说明来意,跟他讲了许多道理。杨科长笑道,建森林公园,除了要有树还要有一些漂亮的景观,锦湖林子的树种主要就是杨树,也就是说,公园不缺杨树,缺的是精致小巧的树种。李慧珍说服不了杨科长,就心急,嗓门就高,惹得好些人把脑袋探进门里瞧热闹。
从园林管理处出来的李慧珍有些灰心,她没有去锦湖而是去了广东街,此时其他摊床已经摆得花枝招展。有人问李慧珍怎么来这么晚,李慧珍忍不住把事情讲了一遍,越讲越气,声音便也越来越高,等她把事情讲完,已经有好些人围观了。
你们有啥好法子吗?李慧珍问。
围观者摇摇头,躲开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躲开,这个人就是赵大壮。赵大壮已经不在广东街上做生意了,他改了行,去外省开煤窑了。他回来做什么?李慧珍皱了皱眉头,想自己躲开,但赵大壮一伸手,把她拉住了。
赵大壮说,民跟官讲不赢道理,要想赢,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买通。
李慧珍问,怎么买通?
赵大壮说,很简单,用钱。
李慧珍说,得多少钱?
赵大壮说,保住一片小树林,用不了多少钱。
李慧珍说,人家能收吗?
赵大壮说,是人就有弱点,收不收试试就知道了。
李慧珍讨厌赵大壮,按常理她不应该相信他说的话,也是有病乱投医吧,她听了他的话,找杨科长试了试,一试果然灵验。在杨科长的家里,杨科长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便收下了她送的钱。
钱不多,却保住了她开出的新林子。
七
穆晶晶正在镜子前打扮自己,李慧珍站在她的身后,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脸。穆晶晶的脸白皙细腻,不知为什么此时有些泛红,像刚刚跑完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可她分明刚刚吃过晚饭,并没有什么运动量啊!穆晶晶的五官完全遗传了李慧珍,端庄中透着秀气,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在轻轻地刷眉头,四目在镜子里相撞,李慧珍在穆晶晶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信息。
李慧珍问,晶晶,你要出去吗?
穆晶晶说,去和同学看电影。
李慧珍说,学习这么紧,还有时间看电影?
穆晶晶说,老师说劳逸结合,一个月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李慧珍又问,和几个同学去?
穆晶晶说,一个。
李慧珍接着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穆晶晶说,这有啥区别吗?
李慧珍说,区别大了,说,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穆晶晶说,是、是女同学,这总行了吧?
李慧珍对劳逸结合没有意见,现在的学生太累了,偶尔出去放松一下没什么不好,她更关心的是穆晶晶的同伴是女同学还是男同学,早恋对她有别样的痛楚,她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穆晶晶身上重演。
李慧珍又问,真的是女同学?
穆晶晶说,真的。
穆晶晶转过身来,她穿着紧身的羊绒衫、紧身的羊绒裤,紧身使她的胸脯和屁股成功地前挺后翘起来,这令李慧珍有了一种危险感。这种危险感无法言说,她所能做的只是叮咛和警告。
穆晶晶出门时和登门造访的薛利弓撞了个对脸,看着穆晶晶“咚咚咚”地下楼,薛利弓扭回头冲着李慧珍说,时间过得真快,晶晶都成大姑娘了。薛利弓是唯一一个经常来李慧珍家串门的人。此时整个城市基本实现了居民楼房化,住楼房了,串门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况且还有寡妇门前是非多,能经常串门,说明关系不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