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苦乐人生(2)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迷上了长篇小说,读了《三侠五义》《九命奇冤》《洪武剑侠图》《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我如饥似渴,别人看小人书,我觉得小人书看了不过瘾,什么书厚我看什么书,很多字看不懂,全靠查字典。古有囊萤映雪的佳话,我有布衾挑灯的笑话。那时家里没有电灯,用的都是玻璃瓶子捻上棉绳做的煤油灯,看书看到天亮,两个鼻孔全是黑的。有一次,因为母亲不让我点灯熬油,我就将煤油灯蒙在被子里看书,不小心烧了被子,自然挨了一顿打。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了,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天早上,班主任高老师没来给我们上课,校长却领来一个眼睛有点儿斜的男老师,姓林,说是当过解放军飞行员,接替高老师当班主任。因为高老师对我太好了,所以放学后我就一个人跑到高老师家,高老师搂着我就哭,说她再也不能当老师了,她被定为右派了。原来当时反右斗争抓右派分子是有名额要求的,高老师说话直率,又正好生孩子在家坐月子没上班,就被顶上名额打成右派分子了。而这些事对于作为一个小学生的我,当然一无所知,于是我在日记里就写了《我最喜欢的老师走了》,细数高老师的好。当年的日记没有什么隐秘,好像都是写给别人看的,班级墙报上经常贴满了同学们写的日记。林老师发现了我的日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一顿批评,眼珠子瞪得特吓人,我至今忘不了林老师那只受过外伤而且有点儿斜、眼球外凸的眼睛。林老师说:“高老师是‘五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被开除了,你不能替坏人说好话。”我心里很不服:“这么好的女老师怎么能是坏人呢?”没文化的母亲则说:“以后不许写日记!写日记又费笔又费纸,老师又不给评分,还受批评,有什么用?好好学习吧!”小“犟种”这回没跟母亲犟,于是把所有的日记本全烧了,从此不再写日记,至今也没有留下一篇类似日记的东西。不过打心眼儿里说,我小时候对“地富反坏右”不那么恨,原因之一是我那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父亲属于“历史上有污点的人”,而“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是和“地富反坏右”连在一起的;原因之二就是高老师太好了,我不知道一个好人为什么突然成了坏人。
小学四年级,我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我们村临时住了几个解放军战士搞部队养猪场。我一直盼望当解放军,每天晚上都缠着解放军班长给我讲武侠故事,我还恳求班长叔叔回部队请示一下,能不能跟我们村的小学生搞一次联欢会。班长叔叔特喜欢我,就回旅顺军营把情况说了,连里领导表示同意。我兴奋异常,马上开始自编起节目来。记得我编了一个因为不讲卫生拉肚子的相声,还编了一个歌颂解放军的三句半,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一个星期天,我带着我们村六十多个学生,唱着歌,步行二十多里地来到旅顺军营。连长真拿我们当回事,不但组织战士们看了我自编自演的烂节目,还让厨房给我们做了一顿饭,主食是高粱米干饭,菜是萝卜丝小豆腐。这一顿饭吃得太香了,至今我还忘不掉那个萝卜丝小豆腐的味道。
联欢会结束后,部队用大卡车把我们送回了家,还赠送了一百本图书。当我把一百本图书交到少先队辅导员手上时,我又成了校内校外人人称赞的人物。校长说我太有领导才能了,将来一定会当个大干部。而我当时最兴奋的是我给解放军叔叔演了我创作的第一个曲艺节目。其实那个节目编得很幼稚,今天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极可笑,我不由得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解放军叔叔,他们怎么能耐得住性子看我的烂节目呢?
1958年的“大跃进”,可给了我少年施才的绝好机会。那年头,全民大炼钢铁,我们经常不上课,拿着小铁锤漫山遍野地找铁矿石,老铁山沟沟岔岔拥满了找矿石的大人、小孩儿,家家户户的门把手、门合页都被卸下来扔进了炼铁炉。
1958年的“除四害”运动更让我们兴奋。学校大黑板报写着每个班级每天消灭的老鼠、苍蝇、麻雀和蚊子的数量;每个班级的小黑板报上,则是写着每个同学消灭“四害”的数目。苍蝇是要按每天打死多少只数的,老鼠是要按每天有多少根老鼠尾巴算的,而消灭的麻雀则是按每两条麻雀腿算一只登记的。为了抓老鼠,我们把好好的田地挖了许多坑;为了多抓苍蝇,我带的午饭不舍得吃,将玉米面大饼子抹上臭豆腐放在教室外招苍蝇,等苍蝇闻到臭味在玉米面大饼上聚满时,我一个大苍蝇拍打下去,然后将死苍蝇一只只用筷子夹起装进小瓶子。因此,我每天消灭苍蝇的数字是最多的,我也成了“除四害”的先进典型。不过我不吃午饭、用大饼子抹臭豆腐招苍蝇的经验让学校大喇叭一宣传,引起不少同学的效仿,他们早晨都带着臭鱼酱、臭虾酱到学校,结果搞得满教室臭烘烘的,倒把苍蝇都引进了教室,于是这个办法很快就被学校制止了。当时,一根老鼠尾巴算消灭一只老鼠,有的同学很狡猾,就把一根老鼠尾巴剪成两截,算是消灭两只老鼠,然而这些都被我这个班长给识破了。为了杜绝谎报数字的情况,学校专门把各班班长集中在一起,由我介绍如何识别造假的老鼠尾巴。今天我们有些人谎报产值,我觉得一点儿不奇怪,我们小时候就会了。
抓麻雀更是一件让我兴奋不已的事:那年头,为了消灭一只麻雀,那真是全民上阵,大人小孩儿你喊我叫,有吹喇叭的,有敲铜锣的,有敲队鼓的,有敲脸盆的,有敲铁片的,而我则打着竹板,大声念着自己编的快板书:“小竹板,!小麻雀,快死光!小朋友,上前方!”愣是把麻雀惊得无处落脚,直接从天上掉了下来。过了许多年,我们突然得知麻雀又成了益鸟,唉,当年轰轰烈烈消灭麻雀的全民行动原来是错的!
“大跃进赛诗会”可给了我施展才华的好机会。那时候真是吹牛皮不上税,你能吹,我比你还能吹,满大街都是标语口号:“亩产万斤粮,一夜进天堂!”“一条大鱼装满船,一棵麦穗扁担长。”比比皆是。而各种诗歌比赛也搞起了“大跃进”,大家现场编现场演,看谁编得多编得好。我编顺口溜又快又押韵:“大苹果像脸盆,大西瓜赛车轮,一根黄瓜扛不动,少先队员真高兴!”我怎么那么能吹牛啊?诗歌比赛大会我拿了好几个奖状,想当作家的梦想更强烈了!
1959年,我们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生产队搞起了集体大食堂,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用来大炼钢铁了,每顿饭都端着盆到生产队大食堂免费领饭吃。母亲在集体大食堂做饭,专烀玉米面大饼子。集体食堂的大铁锅实在是太大了,母亲在家里烀饼子的时候,饼子只有巴掌大,而在生产队的大食堂烀饼子,一个大饼子都五六斤重,得用胳膊摊。开始那些天,全村人每天都排着队到生产队领大饼子、萝卜丝汤,吃得那个香啊!家家不用做饭,天天白吃白喝,人多还热闹。于是我的作文《共产主义是天堂》又把集体大食堂一顿夸,把在大食堂做饭的母亲一顿夸!然而好景不长,首先是做饭的母亲被撸了下来,“历史上有污点”家里的人连给生产队喂猪都不行,怎么能喂人呢?下毒怎么办?阶级斗争观念太不强了!
不久,集体大食堂就办不下去了。社员们实在吃不惯天天大饼子、萝卜丝汤,尤其是中午学生带饭,大食堂更是忙不过来。热闹一阵子的集体大食堂散伙了,我和哥哥又从土杂商店里买来一口铁锅,重新吃上母亲做的“一锅炖”,真香!小锅饭就是比大锅饭好吃,一夜之间从“共产主义”又退回到“社会主义”,那儿篇作文也让我悄悄撕了。
共产主义没有提前实现,三年困难时期却突然降临了。1960年到1963年,正是我读初中的三年,也是我长身体的三年,却碰上了饥饿的年代。在每个人每天只有三两粮的年月里,我吃过榆树皮、玉米秸、地瓜藤、豆腐渣。那时候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能填饱肚子,将来当大作家的梦再也没做过。每天放学回来,我们兄妹就会分别扛着一把镐头,揣上一把玉米种子或黄豆种子到山里去开荒,刨一小块地方,就扔上几粒种子,然后再找一条沟,找到能开荒的地方,再挖几个坑栽上秧苗,以至于到秋天收割的时候都记不住到底在哪里开了多少荒。
肚子太饿了,哪有力气开荒啊?我躺在山沟里看屎壳郎如何滚粪蛋:一坨刚拉过不久的牛粪上,爬来一大一小两只屎壳郎,我分析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这是一对夫妻。公屎壳郎先是在牛粪上选择最厚的一坨,顺时针地用嘴凿成一个圆,然后两只屎壳郎开始一点点用嘴往下凿,凿成一个不算圆的牛粪球,费力地将牛粪球拱到地上。公屎壳郎用前爪抓住牛粪蛋来回地滚,越滚越圆,上面还沾上了一层泥土。紧接着,两只屎壳郎开始搬运牛粪蛋,母屎壳郎在前,倒着身子用爪子扒,公屎壳郎在后,用脑袋顶,牛粪蛋开始移动。看着屎壳郎将牛粪蛋滚了一小段距离,我折一小截树棍横在屎壳郎要经过的地方,两只屎壳郎发现木棍挡路后,母屎壳郎先爬到木棍上用爪子往上扒,公屎壳郎趴在下面用脑袋往上顶。眼看着牛粪蛋要被掀过木棍了,我用山枣树刺又将牛粪蛋扒拉下来。这时候,只见两只屎壳郎碰了碰头,大概是它俩在商量对策,随即公的爬到木棍上扒,母的用脑袋在下面顶。就在牛粪蛋又要被掀过木棍的时候,我用山枣树刺扎到了母屎壳郎的脑袋上,母屎壳郎死了。这时候,公屎壳郎放弃了牛粪蛋,爬到母屎壳郎的身边,绕着母屎壳郎闻啊闻,最后把母屎壳郎拱在自己的背上,一点点地往前爬。看到这里,我心里突然非常难过,原来屎壳郎也有情啊。
在学校的征文比赛时,我写了《屎壳郎和牛粪蛋》。从来征文比赛都获一等奖的我这一次没评上奖,老师在评语中写的是“描写细致,文笔流畅,但主题思想不积极,写屎壳郎意义不大,情趣不高。”我心里极不服气:“屎壳郎也是动物的一种,它们还会碰头研究对策,说明屎壳郎也有思想,还那么有情义,描写屎壳郎怎么就意义不大、情趣不高了?”
这段开荒时偶尔发现的屎壳郎滚驴粪蛋的过程,我无数次讲给别人听,也让我从此不敢再伤害任何一种小动物,我觉得所有的小动物都有情有义。
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找到能吃的东西,我的“聪明才智”也充分显现出来:生产队的地瓜大片收获后,势必会遗留下一些小地瓜被埋在土里。放学回来,小伙伴们都会拿着头到地里去刨土,我们叫“揽地瓜”。我们的肚子饿得受不了,哪有力气漫无边际地刨地啊,但为了“揽”得一个地瓜,所有的人都低头拼命地刨。我可不出那个笨力,我把生产队的猪赶到地瓜地里,然后坐在地埂上,两眼紧盯着猪在地里乱嗅乱拱。猪的鼻子灵啊,拱着拱着,遗漏的地瓜就被拱出来了,于是我抡着头猛扑过去,一头将猪打跑,猪嘴拱出来的地瓜就被我缴获了。有时候我只能从猪嘴里夺下半块地瓜,也有时候因为猪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即使追上了,猪咬住地瓜也死不松口,无论我怎么用头把儿砸它,它都不松口,呱唧呱唧全吃掉了。尽管如此,每次“揽地瓜”我都比其他小伙伴的收获大,“猪口夺食”的经历也让我常常津津乐道。
“抽玉米穗”的经历更有趣,我更觉得自己绝顶聪明。秋天,生产队的玉米收割完了,一捆一捆上了垛,田野里,经常堆满了左一垛右一垛的玉米秸,形状像带屋脊的农房,垛得比房子还高。在收割玉米的时候,农民再仔细也难免遗漏一些玉米穗,而这些玉米穗就被垛进了玉米垛。冬天放学回来,大雪铺地,我和堂哥决定到生产队的玉米秸垛里去“抽玉米穗”。
什么叫“抽玉米穗”?一捆捆的玉米秸在垛成垛的时候,都是根朝外、尖朝里,一捆压一捆,压得严严实实,像房子。我们就拿出吃奶的劲儿一根一根地把玉米秸往外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巧能抽到一个玉米穗。在一天只有三两粮的日子里,一个玉米穗就是五六两,就是一天的粮食啊。但有时抽了一下午,抽出来的玉米秸扔在身后,把人都埋起来了,也没抽到一个玉米穗。同时,随便乱拆生产队的玉米垛也是不允许的,被生产队长发现了那是不行的。然而在饿红了眼的时候,被抓住了挨一顿打也比饿肚子强啊。我们就在下雪天偷偷上山抽玉米穗,那时候生产队长肯定不出门,在家里炕头上睡觉呢。
堂哥一到玉米秸垛就发疯般地往外抽玉米秸,我可不那么傻,我绕到玉米秸垛的后面,顺着一片片玉米秸秆的根部,仔细地往玉米秸垛里瞅。堂哥身后已经堆了一大堆抽出来的玉米秸,我却一根也没抽,还像玩似的往玉米秸垛里看。堂哥说:“你怎不赶快抽,还在那儿玩啊?”我也不说话。其实,我是在仔细观察玉米秸垛中哪个地方有被老鼠啃碎的玉米秸末,我知道老鼠的鼻子比猪的鼻子还灵敏,有玉米秸末的地方就是老鼠啃过的,肯定就有遗漏的玉米,于是我就在这个地方开始拼命地往外抽玉米秸。这样抽出来的玉米秸很少,但很快就会抽到玉米穗,尽管这些玉米穗都被老鼠啃了不少,但也会剩下不少玉米粒。每次抽玉米穗,堂哥要么颗粒无收,要么收获很小,而我每次都是收获大大的。为什么会这样?堂哥到最后都没弄明白我是在上演“鼠口夺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