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乐人生(1)
我的作品要写那些提升我们精神境界的人,那些给我们勇敢和智慧的人,那些历史和共和国不能忘记的人,那些引领我们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人。一句话,真正的中国人。
我的自传
我在二十八岁时写了第一部电视剧,一转眼今年六十岁了,写了三十二年,创作电影、电视剧作品几十部,九百余(部)集,也因此获得了不少荣誉。可我女儿曾跟我说:“爸,你在外面千万别嘚瑟,千万低调再低调。”我老婆也曾从英国给我打电话说:“高满堂,你一生最大的毛病就是收不住,到英国看看莎士比亚的故居,你什么都不是。”是,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有一颗心,愿意与我们的祖国和人民同呼吸、共患难,感受我们这个时代和共和国一步步艰难前行的历程。我想我的电视剧始终坚持几个原则:第一,真诚面对艺术;第二,真诚面对生活;第三,真诚面对观众。在这个基础上,我说任何一部电视剧都应该追求三个方面:一是追求大精神;二是追求大境界;三是追求大前途。我还想说,我们的电视剧应该保持四股气:第一股气是历史剧要有正气;第二股气是年代剧要有神气;第三股气是当代剧要接地气;第四股气是我们作家应该有志气。这些年我努力遵循这些原则,在自觉和不自觉当中一直努力着,一直坚持创作。
说到写自传,从何写起呢?那就从头讲起吧。
我的成长就环境而言首先得益于我的母亲。她没有文化,只读到了小学三年级,但不影响她会讲故事。那时候东北的冬天非常冷,我们每天晚上天黑以后,最幸福的一件事情就是围坐在炕头上,一家人盖一条大被子,然后我母亲说,来,开始说“瞎话”。说“瞎话”的意思就是说故事。我母亲讲的故事有她的发挥,有她的创造。她知道制造悬念,这种本事就像与生俱来的一样,故事讲得特别有意思。其实那时候母亲给我们讲的大量的故事,多数是传说、神话、武侠、抓特务等等这一类内容,她讲一讲就让我们猜,猜下一步是怎么回事,例如这个人他推开门以后遇到谁了等等。其实她就是在培养我们的想象力,她是无意识的。我对她讲的故事特别着迷,我每天都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所以说,首先是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对故事充满了好奇感。另外,我哥哥是教语文的教员,他带回来许多书籍让我阅读。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将来有一天我要写故事,我要把故事说给很多人听,我的故事一定要很好听,很精彩。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我对讲故事的技巧又产生了兴趣,就是怎样讲得更好、更吸引人。我把我妈妈给我讲的故事给大杂院的小孩儿们再讲一遍,在这个过程中,突然形成了一种自觉,就是我开始“瞎编”了。从我妈妈讲的故事到我讲的故事,这中间发生了变化,就是讲一些鬼呀神呀的,讲得小伙伴们非常恐惧、害怕,有的都不敢回家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有乐趣的事。但是有时候我母亲出去串亲戚不回来,我就没有故事来源了。可我还要给我的小伙伴讲故事,于是开始了我的自创,开始“瞎编”,充分享受着这种叙述的快感。后来我就做幻灯片,用玻璃纸覆在小人书上,用钢笔、油笔描下人物和场景,之后放在一个纸盒子里面,放上手电筒,开始拉洋片,把画面映到墙上,所有的解说词都是我来写的。上小学以后,这种叙述的欲望更加强烈,我就开始投稿。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写作,写小故事、写诗歌等等,写完之后,跟我妈要八分钱买一张邮票,就寄给报社、电台了,然后等待着发表,但是一直都是失败。可这就是兴趣,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打击如何强烈,我的兴趣始终没改。
我记得我入少先队的时候,看的电影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后就看《红孩子》等一系列20世纪50年代的片子。那时候电影票是一毛钱一张,但是拿出一毛钱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讲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很难进到电影院去。这里要说一句,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我们家有八口人,当时就是我父亲一个人工作,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他一个月挣五十九块钱,五十九块钱养活八口之家,我们还得吃救济金。其实我们家基本上就是“烧我”,什么叫“烧我”呢?那时候用大锅做饭,虽然在城市里,也是用大锅做饭,烧的东西全归我管。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拣煤核、搂草、摘松树篓,就是一切烧的东西都压在我身上。我现在有时候还仿佛能听到我母亲的召唤:“锅里烧什么?”这种艰辛,这种艰苦,这种磨难,对一个作家的成长来讲,应该只有益处。我想,经历过更多磨难的人,他的作品可能更接地气。话再拉回来,说看电影。当时我有两个途径可以看电影。一个是捡破烂。我们家附近有一个饭馆,我还记得它的名字叫先锋饭店,饭馆里经常煮骨头汤,骨头用过之后,就扔到筐里,是准备去卖钱的。我就偷他一箱,卖骨头攒钱,然后去买电影票看电影。另一个途径就是翻墙去露天电影院。它围墙很高,在一个公园里,我们几个小伙伴,这次他扛着我,我从围墙上跳下去看电影,下一次是我在下面扛着他,他跳进去看电影。有的时候刚跳进去就被人抓住了,人家在那儿等着,抓住之后再把你送出去。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偷着进去,因为那时候对电影的渴望非常强烈。应该说也就是在那个阶段、那个时间里,我感觉到了——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视觉的享受、视觉的冲击、视觉的魅力。看电影给我奠定了一个喜欢视觉艺术的基础。我觉得一个艺术家,他最终的行当,写小说也好,拍电影也好,从事表演也好,都和他的童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关系是非常大的。我始终认为,在各个领域成功的人士,在他童年时已基本上决定了他将来会干什么。
到了中学,我在大连就算有些名气了,经常发表散文、诗歌。到了乡下当知青,生活就像我创作的电视剧《北风那个吹》里面帅子叙述的那些东西,那又是我的故事,坐着马车到处走,吃吃喝喝,给人讲故事。那个时候就讲一些名著了,例如《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等外国文学故事。当时图书馆管理还比较宽松,我们有借书证。图书馆里头有一个房间,很深,很暗,门老是关着。我特别好奇,那个屋给我的印象是既神秘又遥远。之后我就假装上厕所,拉开那个屋门,才看见里面乱七八糟堆了一些书。我一看书都发黄了,都是一些旧书,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本,夹在衣服里,就这样抱着出来了。回到家一看,是司汤达的《红与黑》,这一看就看进去了。没想到,这本书让我有了两个命运:因为这本书有了《北风那个吹》;因为这本书,也倒了霉,它属于“封资修黑书”嘛,我因此也被批斗过。我记得当时讲故事,在我们青年点讲,讲完之后,别的青年点听说陈大队青年点有一个故事大王叫高满堂,就来邀请。邀请的时候我也挺摆谱的,我要说不去,他们说那边都杀鸡煮鹅了;我要说去,他们赶马车来接。到另一个青年点讲完故事、好吃好喝之后,又有一个青年点说他们也来接我。就这样,开始串点了,“周游列国”,到处讲,讲来讲去,这个事最后被公社知青办知道了,一查高满堂讲的是《红与黑》,属于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情感论,就开始审查,审查之后又让我交代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我都讲了多少,我走了多少个青年点,我“毒害”了多少个知青。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我记得最后是在全公社知青大会上,让我到台上站着。当时我很害怕,害怕的是什么呢?因为惹了这个事,我怕以后回不了城了。因为你在下乡插队的时候有了错误,知青办或者大队如果不给你一个好的鉴定,招工单位是不会要你的。所以那个时候非常恐惧,我想回城,我想早点儿回家,我想的就是这些。在那个年代里,都是一群孩子,我只能想到这些。后来我写《北风那个吹》,我写帅子给大家讲故事,其实就是写的我。像我们知青点得一百多号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我们大家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好好劳动表现,早点儿回家。写《北风那个吹》的时候,我是按照我的感觉、我对知青生活的感觉来表达的,知青生活我不想写得那么沉重,写得那么折磨人。我曾经注意到关于《北风那个吹》的评论,有人说写得太唯美了,我觉得在同样的经历下,在艺术的表达上,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追求。我不想把知青写成一些忧患意识很强烈的人,或者说他们肩负着国家的命运,我觉得在我的知青生活当中,我没这样,起码我没这样,我没思考国家的命运,我也没思考沉重的人生,我也没思考更深刻的东西。我其实是把知青生活写了一个侧面,写了一个爱情故事而已,而不是全景式地来展现知青生活。
1977年我参加高考,考入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如果按照我当时的表现来看,没有1977年高考,我恐怕是全知青点最后一个回城的,感谢1977年高考。在大学期间,我没事就泡在图书馆里,读书,写作,可以说是笔耕不辍。
大学毕业以后,从1979年到1983年,我在中学当班主任老师,教语文。我的课堂总是一片欢声笑语,因为我上语文课首先给大家讲故事,每篇课文中以故事的形式穿插着自己的一些幽默,学生听完之后,有时是爆笑,有时是一片哭声。校长找我说,你们班上课影响到别的班级了。很多老师也告状,说高老师上课太不严肃,影响到我们上课了。最后把我们这个班级弄到顶楼,就一个教室,我们到那里去自娱自乐了。虽然我说我教书效果很好,学生们都愿意听我的课,但也有个别人不爱听。有一次我在朗读课文,一个学生在睡觉,我让他起来听我朗读课文,他特别烦躁,完了就和我明目张胆地吵架,我这一火,就用凳子腿打了他一下,这个寸劲儿,正好打在头上,起了一个包又轻微脑震荡,最后家长告到学校、告到教育局去了。教育局发了一个通告,就是高满堂严重体罚学生,受了处分。最后学校告诉我说,这件事影响特别恶劣,你不能再当老师了,再找个地方吧。然后我就开始骑着自行车到处寻找工作,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那时候压力特别大,因为有孩子了,生活上很艰难,又住在简易房里,找不到工作是不行的。最后找到了大连广电局,我去了,说你们这里需不需要人?当时那个局长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一个老师,想来找工作。他说,你是哪个学校的?我说我是大连五十一中的。他说,五十一中,高满堂你认识吗?那时候我小说写得比较有名,在全国已经小有名气了。我说我就是高满堂。他说,啊,你就是高满堂。我说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儿来工作?我就讲了前因后果。他说,这样吧,你把你的作品都送过来。我第二天背了一书包发表我小说的杂志来了。他翻了一篇又一篇,最后说你填个表吧。我激动得简直都要疯了。他说我们单位现在没有房子,你能接受吗?我说我现在住在五十一中简易房,完全没有问题,我不要房。他说那你写一个承诺,五年内不准申请住房。我说可以,就签了字。从此,我就在大连广播电视台安了家。
我是1981年结婚,1982年有了孩子,当时住的简易房,夫妻俩都只挣三四十块钱,赡养双方老人,一人还得交十块钱,我们剩这点儿钱还得养孩子,很困难。当时就是写小说,那阵一个短篇小说可以挣四十到五十块钱,是一个月的工资啊。那时候我拼命地写小说,赶紧赚钱,养家糊口。但特别寸的是,我爱人怀孕时,这小说是写一篇退一篇,写一篇退一篇,简直“中邪”了。那时候我就和我爱人说,我一定要让你坐月子的时候,把鸡蛋吃够。她说你就别吹了,哪儿来的钱。我说你等着,我就又开始写小说。等到快生了,我这最后一篇小说又被退回来了。我觉得在妻子面前说了大话,脸上无光,怎么回家呢?怎么面对呢?我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逛,最后坐在马路边好顿哭。我爱人坐个月子,我不能让她吃够鸡蛋,作为一个丈夫来讲,确实有点儿丢人,多年之后,现在想起来,心里依然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