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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永远挺立山岭——追忆“武将军”丁玲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

这是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的著名歌剧《星星之火》的主题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庄严时日,沈阳音乐学院将这一歌剧改编为音乐清唱剧,从沈阳演唱到北京国家大剧院,好评如潮。这一经典旋律打动了观众中的几代人。人们从剧中的演唱,想到了当年在白山黑水浴血奋战的抗联英雄,想到了参与此剧创作、其主题歌谱写的著名音乐家李劫夫。而我则从李劫夫想到了他的入党介绍人丁玲的丈夫陈明,又想到了李劫夫正式谱曲的第一首歌是丁玲作词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团歌》。

有人说,大音乐家李劫夫的起步可能是从大文学家丁玲手下开始的。当真否?

“文革”前,60年代,在沈阳一次文艺工作者的聚会上,我见到了沈阳音乐学院院长李劫夫,他正同省作协副主席方冰同志闲谈,我上前贸然问道:“李劫夫院长,听说抗战初期,您在丁玲领导的西战团工作过?”

“是啊,丁玲是我们的团长。”他瓮声瓮气地回答,然后反问,“你熟悉丁玲?”

“她在丁玲任所长的文研所学习过。”方冰同志立即介绍。

“我是她的学生。”我答。

“我也是她的学生。她是团长,我是团员。”李劫夫思索一下,又说,“她这个团长,没有一点儿官架子,平易近人,极其普通。”

啊,丁玲,20世纪30年代,她的学生这样评价她;20世纪50年代,她已成为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著名作家,依然如此。

丁玲是我少年时就崇拜的女作家,我读过她二十来岁时写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她似莎菲一样彷徨、郁闷,自述“像一只灯蛾,四处乱闯地飞,在黑暗中找寻光明”。

20世纪50年代初,我读过她在《人民文学》发表的《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她深情地忆述了她崇拜、挚爱的胡也频怎样从一个学徒工苦读苦学、奔波、探索、追求、觉醒——“人不只是求生的动物……人应该创造,创造生命,创造世界”,终成为共产党员作家。

1931年,她深爱的胡也频(“左联五烈士”之一)同其他23名共产党员被国民党反动派于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秘密杀害。她“擦干了泪,立了起来”,决心“将沿着他的血迹前进”。

当年,我读此文时,正值朝鲜战争爆发不久,我所在的安东市连遭美国飞机轰炸,严加灯火管制,我是趴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读这篇万余字长文的,我的心也如她自述读胡也频的作品一样“心怦怦然”,“惊叹他在写作时的气魄与情感”。丁玲含泪书写,我含泪阅读。她“没有一时忘记过他”,“他人是死了,但他的理想活着,他的理想就是人民的理想”。

当年,年轻的丁玲在白色恐怖中,怀着为人民的理想,明目挺身识真伪,哭夫抛雏迎风暴,满含悲愤写出了《从夜晚到天明》,勇敢接受主编《北斗》创刊的重任。不久,丁玲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瞿秋白、潘汉年代表党中央宣传部主持了她的入党宣誓仪式。与其同时宣誓的还有国歌词作者、戏剧家田汉和作家叶以群等。随后,丁玲出任了“左联”的党团书记,担起了“左联”的领导责任。瞿秋白称“冰之,飞蛾扑火”。

1953年,我被丁玲任所长的文研所录取,兴奋得好几夜睡不好觉。到达北京后不久,一天,丁玲由秘书张凤珠陪同突然来到我们学员宿舍,同学们又惊又喜,瞪眼傻乐。在我们正式开学前,这位为我们所崇拜的大作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那时正是丁玲的辉煌时期,她却没有大作家的架子,虽已年近五十,但步履矫健,谈笑风生,和同学们并排坐在木床边,像唠家常一样询问同学们的姓名、年龄、来自何地等。她圆胖的脸颊,黑亮亮的大眼睛,弯曲的黑发下衬着时尚的花丝巾,飘逸、潇洒、风度翩翩,颇有亲和力,同学们也转拘束为随意。她静心听着同学们七嘴八舌提出的一些有关读书和创作的问题,微笑着说:“读书,要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到书里嘛,让书中人物的感情留在你的脑子里,不能冷冷静静单纯从书里找主题,找写作方法……读书是一种享受,享受久了,在脑子里会形成一种活的东西,有一天碰到一种思想,构成了一个主题,这就活了。”那时,正要召开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暨第一届作代会,她先问大家希望文学方面主要解决什么问题。听罢大家议论后,她说:“我看是要研究怎样写出一本好书来,议好了就是最大的收获。我说过,徐光耀写了一部《平原烈火》,轰动了,你再想写出一部那样或者比那本更好的书,就要下去生活,读书学习,要再攒足些劲,再上一层楼哟。”(徐光耀后来写出了名作《小兵张嘎》。)

后来,在文研所的课堂上,在第二次文代会讲台上,她都热情呼吁作家“从群众中来,要到群众中去,铆足劲拿出好作品来,到群众中落户,把感情投进去,用自己生命换得的东西,永远是自己的”。当时我们坐在中南海怀仁堂的旁听席上,只听掌声迭起,赞赏不止。之后,全国各大报刊都刊登了“到群众中落户”的至理名言。万未料到,两年后(即1955年),接着“反胡风运动”,大批丁玲。“一本书主义”“文研所独立王国”,这成为她“沽名钓誉”的“反党罪状”。自此,丁玲夫妇从被下放北大荒到被关进秦城监狱,又被流放到山西农村,20多年苦难过去,1979年才重返北京。

1979年11月,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第三届作代会召开。我正在北京修改《党的好女儿张志新》书稿,以特邀代表的身份得以旁听会议。丁玲于新侨饭店同出席文代会和在京的文研所一、二期的同学亲切会面,我们几位女同学紧紧围坐在丁玲座椅旁。丁玲当年墨染似的弯曲黑发已现出缕缕银丝,那炯炯有神的双眼眼角也绽开鱼尾纹。她望着大家深情地说:“蓦然回首,20多年了,我多么想念你们啊,我曾经多次想过,我们可能要到那边才能见面……不过,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不能沉沦下去。死是比较容易的,而生却很难,多么痛苦哟!但是,我要从死里求生啊!”我们眼含热泪,望着她那也含有泪水的亮亮的眼神,那花白的长发,那额头上的皱纹,深刻着20多年难以想象的精神和肉体的摧残!但是她铿锵一句话:“朝前看!”接着又明确表白:“我们决不能沉湎于昨天的痛苦而不停呻吟叹息,也不能为抒发过去的忧愁而对现今多挑剔。不是有首歌嘛,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这使我们感到她的声音还如20多年前的多次讲话一样,像一团燃烧的火,燃烧着我们,更有力地激励着我们,永远挺立在山岭!大家含泪欢笑,纷纷合影留念。

1984年春末的一天,我专门去看望早已定居北京木樨地部长公寓的丁玲,同时也想听听她介绍长沙周南女校和她最崇拜的九姨——妇女领袖向警予——的情况。

丁玲新家宽敞明亮,客厅里摆放着女雕塑家张得蒂为她创作的一座青年丁玲汉白玉雕像,长发飘逸,目光炯炯,直视远方,洁白无瑕。丁玲端坐在雕像前的沙发上,沉思以往,慈爱、安详,也似一座雕像,娓娓述说着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征程……

丁玲的家族蒋家世代官宦,父亲为清末秀才,曾留学日本。母亲是大家闺秀,识文达理。丁玲不满4岁时父亲病逝,家境衰败,母女移居舅父家,寄人篱下。5岁后,母女分别进入湖南常德师范和幼稚园学习,此间,母亲同热心办平民教育的女革命者向警予结拜为干姊妹。母亲为大姐,向警予为九妹。那时,丁玲刚上小学,称向警予为九姨。九姨对她们母女热心关照,冬季,看大姐将厚棉被给了住校的女儿用,而自己则盖着女儿小时用的薄薄小被,她便同大姐同住一床,同盖一床厚被。她常常将自己读的《新青年》等进步书刊推荐给大姐。九姨还常对刚刚懂事的丁玲说:“你的母亲是非凡的女性,她的最大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长大要为母亲争气啊。”丁玲幼小的心灵深深记住了这句话,一生也没有忘怀。她刻苦读书,听母亲的话,进入中学后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在五四运动的大游行中,她喊口号、撒传单,走在前列……以后,她又随九姨到了更倾向革命的周南女校。

我插话说:“前两年我去湖南,听说您就是在周南女校读书时将原名蒋炜改名为丁玲的,是吗?”她笑笑,说:“不,是念上海大学时和好朋友王剑虹一起改的。王剑虹逃脱旧式婚姻,和瞿秋白结了婚。那时讲男女平等,废父姓,废包办婚姻。我念周南女校不久,就和杨开慧等一些女同学到岳云男子中学读书了,冲破男女分校界限,反封建嘛!”

丁玲就是这样,接受了母亲和九姨、杨开慧等人的思想影响,敢想敢做,开朗,豪放,追求真理,自强自立。她的作品、她的工作、她的为人都曾得到过鲁迅、瞿秋白、茅盾等人的称赞。就在1933年她在“左联”“飞蛾扑火”大展翅膀之时,她被国民党秘密绑架,囚禁于南京。国内外众多民主人士,宋庆龄、蔡元培、柳亚子及罗曼·罗兰、古久里等,多次发出抗议和声援。后讹传丁玲遇害,鲁迅沉痛赋诗《悼丁君》:“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鲁迅逝世后,丁玲便以“耀高丘”之名发去唁电。)

1936年,在党的多方营救下,丁玲机智地逃出南京牢笼,“飞蛾”不死,奔赴陕北红区。党中央在保安小镇破格宴请,热情接待她,尊重她当红军的意愿,毛主席亲自安排她随杨尚昆到了前线,不久,便用军事电报传去《临江仙·赠丁玲》词:“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昨天文小姐”怎样成为“今日武将军”?丁玲随杨尚昆到了抗日前线,不久,便被任命为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主任。虽未带兵打仗,但她身着戎装,同战士们一起踏上了戎马行程,很快写出了《到前线去》《警卫团生活一班》等战地速写。不久,七七事变爆发,中国进入全国抗战时期。丁玲被任命为新成立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简称西战团)主任(即团长),该团的任务就是宣传抗战、服务抗战。她在《西北战地服务团成立之前》一文中写道:“以一个写文章的人来带队伍,我认为是不合适的,加之我对于这些事特没有经验,简直没有兴趣,什么演戏、唱歌、弄粮草、弄柴炭……但拿了大的勇气把责任扔上肩头……”

毛主席同丁玲亲切谈话时,说:“这项工作很重要……到前方去可以接近部队,接近群众,宣传党的政策,扩大党的影响……”“你是写文章的,不会演戏,但可以领导,可以学嘛……”

丁玲在日记中直述:“当一个伟大的任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应该忘记自己的渺小……不要怕群众……领导是集体的……要确立信仰……工作要刻苦,斗争要坚定,解释要耐烦,方式要灵活……我以最大的热情去迎接这新的生活。”

丁玲同副主任吴奚如及领导班子周密安排了工作,制定了《西北战地服务团纲领》。丁玲还忙里偷闲赶写了一个抗战话剧《重逢》。话剧在欢送西战团的晚会上上演了,丁玲还扮演了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角色。当时丁玲正忙着团里的工作,需要上台时,她也顾不上化装、换服装,反正她的角色是八路军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原装原样原生态走上台。熟悉她的台下观众一阵哈哈大笑,她一紧张还忘了词。待台下笑声停止,她便以演员,也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充满感情地道出了抗日救国的几句台词。闭幕后,在台下看戏的毛主席急忙走上台同大家连连握手后,说:“丁玲也上台了,好哇!你们用口与日本打仗,军队用枪与日本打仗,文武夹击,使日寇在我们面前长此覆亡下去!”

丁玲掩饰不住激动,提笔写了一首长诗,请刚入团爱收集民歌小调还有一把小提琴的东北青年李劫夫试着谱了曲,大家齐唱后,确定为《西北战地服务团团歌》:

……

战争的号角在前方怒吼,

我们踏上了抗日的征程。

我们是万道电流,

向全世界传播着战地的呼号,

……

我们是一股飓风,掀起抗战的巨潮,

让我们把一切都献给这神圣的战争!

……

丁玲率西战团高唱着“献给这神圣的战争”的团歌,离开延安,东渡黄河,踏上了抗日的征程。到达山西,她在《临汾》一文中开篇便道:“大家拼命赶路,不顾一天涉过二十几条河,也不顾在黑山关里走过三十里的乱石路,脚都磨起泡了。天黑时才赶到土门。……都十点半钟了。男女老少来了五六百人,煤油灯也借到了,演出《保卫卢沟桥》短剧,吼声震动了山谷,土门的宿鸟全拍着翅膀飞起来了,狗四方窜着,老百姓含着眼泪拼命地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武装保卫山西!’……”

这就是“武将军”丁玲领导的西战团的一夜战斗片段。在这样日夜不停地行军、演出、宣传、组织群众全力抗日的战斗中,她还不放下笔杆,文武齐开战。她在《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跋中写道:“我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卅一号从西安动身到保安去的。路上走了十一天,在保安住了十二天,我写了七八篇东西,叫《保安行》。后来随前方总政治部主任杨尚昆同志北上,也有六七篇,叫《北上》。西安事变后从定边到三原,又写了七八篇,叫《南下》……”这里所说的作品中,便有《到前线去》《南下军中之一页日记》《彭德怀速写》《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等特写,还有诗歌《七月的延安》,等等。她还在夜晚油灯下坚持编辑出版《战地》刊物,以后又编辑出版了《战地》文艺丛书。西战团烽火征战的活动受到前线广大抗日军民的欢迎,鼓舞了人民的抗战决心和勇气。同时,她也获得了自己的爱情。在如火如荼的战斗历程中,她同她领导的部下、宣传股股长陈明相爱了。

陈明在上海读高中时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的未名剧社并任社长,演出田汉等人的抗日剧作,后又参加筹备全国学联,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到达延安后,参加演出了高尔基著名小说《母亲》改编的同名话剧,饰演“男一号”——母亲的儿子伯维尔。戏中,伯维尔有段独白和独唱,在台下看戏的刚到延安不久的东北青年李劫夫用自己带来的小提琴,自动为伯维尔配了一段音乐,大大增强了演出效果。演出闭幕,陈明下台,发现了天才李劫夫,后来便拉他加入西战团。不足一年,陈明介绍李劫夫加入中国共产党。

而丁玲,也在看话剧《母亲》时,被英俊的青年革命者“伯维尔”所吸引,那配有音乐的独唱,那洪亮的歌喉、动人的表情深驻丁玲心灵。她和陈明相爱后,鸿雁传书,丁玲在信首多写着爱称“伯夏”。他们结缘,一直同甘共苦,白头到老。

1938年,周恩来在汉口成立了文协(后迁往重庆),丁玲当选为理事。不久,延安成立了文协延安分会,丁玲被选为副主任(主任为艾思奇,后为吴玉章)。丁玲回到延安,主持文协工作,并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后为舒群)。同时,她还继续为西战团编写剧本。她的反法西斯名剧《新木马计》在《解放日报》发表,演出后,反响强烈。

1942年,丁玲出席了延安文艺座谈会,按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到前线、到群众中,创作了大量反映抗战英雄和陕北先进人物的作品。毛主席看过她的《田保霖》和欧阳山写的《活在新社会里》,高兴得深夜不眠,当即写信赞赏说:“我替中国人民庆祝,替你们两位的新写作作风庆祝……”并邀请她和欧阳山当晚于毛主席的窑洞吃便餐、深谈。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反法西斯文艺尖兵,是扎根人民、服务人民的人民作家!

1948年,丁玲写出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后荣获斯大林文学奖)的书稿,也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关怀。那是在西柏坡,丁玲把刚刚写完的长篇小说送给文艺界有关同志阅读,有人说她将地主小姐黑妮写得太美了。丁玲又送给了主管宣传工作的胡乔木、艾思奇、萧三同志审阅,他们很快看完,一致称赞写得好,缺点次要。毛主席特别接见了丁玲,一起散步,一起聊天,反复对她说:“要几十年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发展。”“你是同人民结合的。”并嘱胡乔木尽快给大连发电报,在大连出版,说那里印得好,印得快,还让她把这本书拿到她即将出席的世界民主妇联代表大会上去,并说:“这是代表中国人民的。”

我告诉丁玲,我最早读《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大连光华书店的版本,大连不少群众都是这本书的第一批读者。丁玲笑着说:“我对大连、对东北是蛮有感情的。当年,我随蔡畅出国回来到哈尔滨又到沈阳,就想留在东北工作,写森林、写大工业。那时草明在沈阳车辆厂当工会主席,我和她同住了不少日子。我想去鞍钢,东北局的领导也留我,还要安排陈明去当工厂厂长。1949年6月,北京再三催调我回去筹备文代会,就没留下。十几年后到了北大荒,倒是被长久留了下来。20年后,我有了自由,又去了辽宁大连,就是1982年,我和陈明到沈阳五三工厂、低压开关厂,还有大连工学院等都讲了课,蛮好的。住在大连棒槌岛,心情和大海一样开阔,写了好多篇出国访问的散文,你们辽宁作协有一位开车的张师傅,一直陪着我们,实在感谢他。这次也算补了我当年有心留在东北的一小课吧。”她嘱我回沈阳后向张师傅问好。

这时,陈明走进客厅,我说:“欢迎你们二位再到东北。”陈明笑着说:“她现在还忙得很,等她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有空真想再去大连,沐浴大海,心胸开阔。20多年耽误的时间总想夺回来,要朝前看嘛!”他们夫妻出国的讲演和回国后写的文章都是表达着大海一样无边辽阔、高屋建瓴的胸怀。

丁玲复出后,不叹息,不停顿,全力投身于工作,呕心沥血,勤奋笔耕,不断出访,传播友谊,足迹遍布东西半球,声誉传扬几大洲。面对国外记者各种提问,她坦荡、凛然地回答:“我搜索自己的感情,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抱怨。我个人是遭受了一点儿损失,但是党和人民、国家受到的损失更大……”“要往远处看,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她经历磨难,痴心不变,诚挚,刚毅,不说假话,这就是“扑火飞蛾”丁玲的本性。当她得知我写了有关张志新烈士的书时,细细问了有关张志新的一切情况,动情地告诉我,她曾为张志新流过眼泪,同命运啊!她称张志新是一位值得大写特写的女英雄,写她,要写得气壮山河,不能把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写得毫无生气。

那时有人对丁玲的言行不能理解,说她“左”,疑惑她是“故作姿态”,甚至有人认为丁玲的“历史问题”还没彻底解决,她的心头还有“压力”,所以说话“谨慎”“正统”。

就在我在丁玲家畅谈的时候,来了一位湖南出版界的同志,他进屋就报喜,笑着告诉二老:听说中央要下达一个有关丁玲同志的文件,彻底推倒一切不实之词。我听后很激动,几乎想高呼:可算彻底解决了!而丁玲却很平静,我想她可能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她说:“我还没听说,不过历史就是历史,我就是我。”她自言自语慢慢说:“我永远不会忘记40多年前我被捕3年后又找到了党,见到了当地负责人冯雪峰时真想大哭一场,雪峰却冷静地对我说:‘你怎么看到只是你一个人在那里受罪呢?你应该想到,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同你一样受罪,整个革命也同你一样在受罪……’”

1984年8月,经中央书记处批准,中共中央组织部颁发了《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据说当时丁玲正在病中,她只对爱夫陈明说了句“这回我可以瞑目了!”之后,她没有因为卸除了“压力”而发泄哀怨,倒更显示出她的“我是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和气概。她在给辽宁文学界朋友的信函中说:“人有过痛苦,要藐视它,痛定思痛……要有乐观的气魄,要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她在另一文稿中更袒露她的胸怀:“我是属于党的……在逆境中,我更要求自己坚决与党站在一起……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总是可以绝处逢生、化险为夷,不怕风吹雨打,永远挺立山岭,生命不息,歌唱不止!”

她真的“歌唱不止”。当她毫无“压力”了,该久闻大海波涛、颐养天年时,她却无暇再来海滨休息。她不顾高龄多病,更加精神抖擞,全力操办为改革开放高呼、为青年作家开路的大型杂志《中国》,而且亲自动笔,巨细过问,她的病房竟成为编辑部的会议室。

1985年,她病重,第二次住进北京协和医院。其间,她还不断接待来访的记者。她反复强调,要注意对新生代的扶植,要远望到10年、20年、下个世纪啊!春节前夕,她要求出院。她还告诉《中国》编辑部的人,都带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到她家一起团团圆圆过大年。第二天,五六个护士来给她静脉穿刺、插管、输液,她忍着疼痛,幽默地笑着说:“这多像杀猪宰羊,要过大年啦!”

这就是在“苦海中浸泡,在烈火中锻炼”的被李敦白等国际友人称为“全世界妇女的楷模”“最杰出的女作家”的丁玲!正如我看到她在雕像旁的自勉题字: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我还要以我的余生,展翅翱翔……

1986年2月25日,美国艺术文学院授予丁玲“荣誉院士”称号。

3月4日上午,丁玲未能实现她“还要再写作三四年”的愿望,放下握笔一生的双手,静静闭上了那一直闪着深邃目光的明亮的大大的双眼……

3月15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了有习仲勋、乔石、杨尚昆、李鹏、余秋里、胡乔木、王震、康克清等20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近千余群众参加的遗体告别仪式。静卧在鲜花丛中的丁玲遗体覆盖的鲜艳红旗上注有四个大字:

丁玲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