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光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雪中罪(3)

陈锦绣重新走出家门的时候,已经是年关已近的腊月二十三了。小年的爆竹声震得天花板上的吊扇在微微颤动,在冬天的寒冷中看到天花板上的吊扇,让锦绣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决定不再盯着吊扇发呆。她坐起来,努力让眼睛更清醒,她不想再让自己的眼睛迷失,也不想再让自己的眼睛红肿,那原本是一双多么美的眼睛啊,容不得半粒沙子。窗外爆竹声敲响了年的钟声,像花木兰接到了加急的战书,陈锦绣感觉自己像接到命令的战士,战事就在眼前,她不能做半刻的停留,她要上前线,她要去战斗,她没有任何理由拖延,这么久的等待好像就是为了参加这样的战斗。陈锦绣把枕头下的信收起来,从柜子里提出专门装信用的小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上千封信,那些信依照年份月份日期用红色的丝带扎成一捆一捆,它们有秩序地排列着,彰显着持之以恒的岁月面孔。尽管她时不时地会找出几封信来看,但是她从来没有打乱过那些信的秩序。它们看上去都一副模样,但她知道,那里面的内容却完全不同,每一封信都传递着不同的激情,那是她几乎全部的岁月,是她度过寂寞时光和想念爱人时的最好安慰。箱子已经有些重量了,不过,再增加一封也感觉不出多出多少分量,但是因为这封信的不同寻常,她又分明感觉到这分量着实是增加了,而且可能会永远地定格在这样的分量了。她把信放在箱子里,立刻,小白兔浑圆的屁股被挤扁了。就当它死在冬天的荒野吧,她把箱子扔到柜子里面,陈锦绣决定再也不去打开它,永远。

陈锦绣站在窗前,黑石礁的海正在退潮,岸边的海浪不慌不忙地拍打着沙滩,像动作迟缓的老人安抚早已入睡的孩子,动作迟缓。她分明听到了那些涛声的无奈,海浪每次都是充满力量地扑向沙滩,但瞬间又变得绵软无力,海水从沙滩上慢慢往海里回流,仿佛是对海岸充满了依恋和不舍。陈锦绣看着大海远处的天际线,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不动声色,她做了一个明确的决定,就是到小镇上去陪藏一峰过年。

陈锦绣先是到了黑石礁的邮电局,她要给藏一峰打一个长途电话。整个邮电局只有一部长途电话,电话放在立式的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玻璃亭里,陈锦绣等在电话亭的外面,手里拿着写着六号的白色小纸片儿,前面还有五个人在排队,看样子要等好久。电话是通过接线员转的,锦绣单位的电话就是由专门的接线员转的,每次她都不在单位打长途电话,话务室里的两个女接线员总是偷听她的电话。藏一峰什么时候要来了,又给锦绣邮什么东西了,什么时候放假了等等,只要是锦绣电话里说的,不久单位里的人都会知道。不过,有时也和接线员无关,长途电话的线路不好,接电话总是得声嘶力竭地叫喊对方才能听到,对方听到时,周围的人都会听到,锦绣宁肯多花钱到邮电局打长途电话,也不愿意在单位打省钱的电话。玻璃电话亭里此时正有一个年龄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虽然关着门,还是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因为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女孩对着电话大声地叫喊着,她一会儿蹲在地上,一会儿两眼盯着玻璃门外的人群,对面接电话的人好像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女孩一遍遍地“喂喂”大叫着,最后她干脆大喊一声我操你妈你耳朵有毛病吗你妈死了死了死了你赶快给我滚回来你这个不孝之子……说完她扔下电话,一脚踢开电话亭的玻璃门,冲了出来,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被这个女孩的声音镇住了,女孩脸上挂着泪痕朝着大门扬长而去,后面传来服务人员“你的押金!找你押金!”的叫喊。

又一个人进了电话亭,陈锦绣倚在高高的柜台外面等着。她想起有一次她就是这样大着声音跟藏一峰通话,那时陈锦绣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两个月了,突然到来的状况让她来不及多想就一头拱进了电话亭里,尽管她压低了声音,但是她的讲话内容还是让邮电局里的人听到了,大家都知道她怀孕两个月了,而藏一峰却从头到尾都在一个劲儿地“喂喂”叫着,最后她只好说“我给你写信吧”。

锦绣等了约莫一个时辰,那个人也没有接通电话,陈锦绣只好重新回到家里,她坐在书桌前,决定先给他写封信,一封信三天就到了他那里。她告诉他,她要到小镇上和他一起过年,让他不用回信了,因为她还要顺便去看一位老师,然后再到他那里去,如果他回信的话,她恐怕收不到。她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把自己的车次告诉了他,让他到时到车站去接她,如果在车站看不到他,她自己也能找到部队。最后,她还在信尾处写上:吻你,我最亲爱的峰。写下最后几个字后,陈锦绣突然想吐,但她知道那不是怀孕,因为上一次的突然事件,让她长了经验,每次和藏一峰在一起时,她都会提前服药,她可以从妈妈的医院弄到避孕药。陈锦绣给藏一峰写完信后,重新回到了黑石礁邮电局,她把信封投到了邮筒里,静静地看着邮筒好一会儿。她想起有一次,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她把信投到邮筒里后才想起信封上没有贴邮票,那是早晨八点,她就坐在邮电局的台阶上等着开门,开门后才知道,邮筒不归邮电局里的人管,有专门管邮筒的邮递员每天上下午来取信。陈锦绣只好又在那里等,她靠着邮筒坐着,邮筒就在电车道的边上,电车一辆接一辆在陈锦绣的眼前来来去去。正是春天,电车道两侧的槐花开得正浓,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本书,漫不经心地看着,等着,后来她在浓浓的槐香中睡着了,一觉又一觉,终于等来了一辆小货车,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穿着邮电局制服的男人,看上去像是有五十多岁的样子。陈锦绣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她问邮递员大叔,说你怎么才来,不是说上午十点吗?那位大叔并不搭腔,知道了陈锦绣的意图后,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邮筒,邮筒里面已经堆满了信件,她迅速地在里面翻找着自己的信。邮递员大叔边往大包里装信边说,是不是找了个军人?和我的女儿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写信,写信。陈锦绣听着邮递员大叔的唠叨,终于在一大堆的信里找到自己的信,这才发现,上面已经贴上了邮票,是一张万里长城的邮票。陈锦绣有些不好意思,她把信递给了邮递员大叔,邮递员大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把陈锦绣的信装到大布口袋里,然后他扎紧口袋,扔到了车上,跳上车,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陈锦绣想起那个邮递员大叔,在邮筒前呆立了好一会儿。

陈锦绣从邮电局回来后,就开始琢磨着准备年货。说来连陈锦绣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想起来,这是她认识藏一峰以来第一次去藏一峰工作的地方,尽管她给他写了五年的信,那信抵达的地址也无数次地涌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营房的模样,他住的连队大院,大院里的食堂,还有一排排的营房,战士出操时整齐的队列和口号,还有那回荡的歌声,都是她熟悉的影像。以前总是藏一峰休假的时候来找陈锦绣,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感觉从来没有必要去找他。他总是说,等结婚以后,你到我们部队里探亲,好好地住上一段时间,到时一起见见我们的首长和战友。他说他不想让陈锦绣一个人坐火车来找他,他说一个人坐火车是多么孤单可怜的事啊,他总是让陈锦绣感觉到贴心的关怀和温存。陈锦绣没想到,这份坚持会让一切与以往不同。

大街上到处都飘荡着年的气息,商店里都是采购年货的人们,音像店里传来了女高音嘹亮的歌声。以往,每次藏一峰来,陈锦绣也会提前挤进这样的年的气息里,精心购置各种好吃的,陈锦绣总是把自己想象成未来厨房里的娘子,在商店里在农贸市场里为亲爱的人挑选食物。这一次陈锦绣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她变得更加细心和耐心,像是迎接一场考试,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她特意到农贸市场里买来大虾。陈锦绣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个人认真地剥大虾,剥落的虾壳像被撕裂的嘴唇,咸腥的汁液喷溅得到处都是,像是人的血,沾满了她的指甲。她把大虾一个个剥开后,装在塑料袋里,放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了几天,那些天恰好阳光充足,气温回暖,等陈锦绣把大虾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时,大虾已经变质,味道刺鼻,这正合陈锦绣的意。她把虾剁碎,然后用很重的酱油加上新鲜的猪肉,再加上盐、五香粉、姜粉、胡椒油、细碎的蒜末、葱等调好味腌上,然后再一个个把饺子包好,放到了窗外盛冰的水桶里,结结实实地冻起来。

陈锦绣专门到妈妈的医院里开了些药,陈锦绣跟着当医生的妈妈学到了一些用药的知识。陈锦绣本应当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当一名医生,陈锦绣从来没有觉得医生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陈锦绣只是一时兴起喜欢上了写作,她也许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医生了,但陈锦绣爱上了文学从此就远离了医道,文学曾经让陈锦绣那么决绝地放弃了学医。不过,陈锦绣不学医并不是对医学不感兴趣,陈锦绣平时除了看文学书籍之外就是看妈妈书柜里的一本又一本的医书。陈锦绣当时在医院里没有找妈妈,她以一个普通患者的身份排队挂号开药,陈锦绣对自己开什么药心中有数,剂量的多少也比较清楚。给陈锦绣开药的医生姓许,是个男人,他的手白得让陈锦绣有些嫉妒。陈锦绣从小就认识许医生,陈锦绣小时候得了感冒发烧什么的都是这位许医生给听诊开药。小时候陈锦绣常常把许医生看成骗子,他总是笑着不厌其烦地骗陈锦绣打针不疼,如果哪一次陈锦绣疼得大叫起来,他就会说你忘记疼你就不会疼了,这简直是屁话。过去陈锦绣一看到许医生就想要报复他,如今想想看许医生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你忘记疼了,疼就不算疼了,也就不觉得疼了。陈锦绣已经感觉不是那么痛了,也许她该忘记那种痛,只有忘记那种痛,才会不痛,才会麻木,陈锦绣想尽快了结了那种痛,用自己的方式。陈锦绣骗许医生是给单位领导开药,陈锦绣说这点儿小事不用找我妈妈,陈锦绣说出了药名,这些药名并没有引起许医生的注意。陈锦绣只在许医生那里开了一部分药,另一部分药陈锦绣要到市内仅有的一家夜间药房去买,夜间药房不用医生的诊断也可以买到药。陈锦绣开完药后,又到百货商店里给藏一峰买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本来她想买那件紫色的,听说紫色是男人的幸运色,但一想到那会使藏一峰的脸庞变得过于明亮,她就感觉到不安。陈锦绣的眼前浮现出藏一峰的脸庞,如今的陈锦绣不喜欢那张脸过于明亮。

陈锦绣离家之前,把冻过的饺子煮好了,用新买的刷了桐油的大号的新饭盒装着,再用很厚的毛巾和毛衣包着。她曾经咬开一个尝了尝,味道真的很鲜美,但是她没有吞下去,不是不好吃,也不是有毒,陈锦绣觉得自己没有胃口,好长时间,陈锦绣都没有胃口。几个小时后,藏一峰就能吃到陈锦绣亲手包的饺子了,藏一峰是多么的爱吃饺子啊,尤其爱吃虾仁饺子,藏一峰吃过多少陈锦绣亲手包的新鲜的虾仁饺子啊。再说过年本来就是要吃饺子的,如果不吃饺子那还叫什么过年?这么远的路程带过来的饺子一定会让藏一峰感激涕零。

陈锦绣想藏一峰一定早就收到了信,信里的口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他一定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写信时,陈锦绣觉得没有办法不对藏一峰温柔,陈锦绣告诉藏一峰年三十的晚上到,让藏一峰在小镇上订一个房间。这肯定正合藏一峰的意,陈锦绣现在已经明确知道藏一峰不会带自己到军营的,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到了,他会让陈锦绣在外面住,尽管部队里有招待所,但是藏一峰一定会告诉陈锦绣他想与她过二人世界,不想被打扰,他一定会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他总是会把甜言蜜语说得那么真切感人。

陈锦绣终于锁好了门,自从舅舅把妈妈从家里领走了以后,好长时间里,她就一个人住,偶尔她也会到舅舅那里去,但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待在属于自己的家里。

储宝珍到车站送陈锦绣,她们一路无话。陈锦绣说,我过年出去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谁问你,你永远都说不知道我到了哪里,包括我妈妈,还有警察。

储宝珍并没有吃惊,她紧紧地拥抱了陈锦绣。

我觉得你应当杀了他。你会杀了他吗?

也许会。

我不想让你死。储宝珍忍了忍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已经死了哥哥,我不想再死一个姊妹。

年三十的下午,陈锦绣终于在小镇的火车站台上看到了藏一峰,他正患重感冒,很重很重的感冒,这对他来说是常事。他说过几天就好了,陈锦绣知道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藏一峰的体质不好,感冒从来都要好长时间才会好。陈锦绣的妈妈曾经提醒她,说藏一峰的这种体质不适合火暴热烈的她,但陈锦绣从来没有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