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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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4)

“不过,这种情景我没有坚持多久,无论如何我要看看这个人,无论如何要看看那拥有这双神奇之手的脸。我怯生生地——是的,真是怯生生的,因为我怕这双手!——让目光循着衣袖慢慢往上移动,到了两只瘦削的肩膀那儿。这时我又吓了一跳,因为这张脸同那双手一样,说着同样毫无节制、想入非非的语言,以同样娇柔的、几乎是女性之美极其顽强地抑制住自己的表情,使之不露声色。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脸,这样神情专注、沉湎自我的脸。我有着充分的机会,把这张脸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没有眼睛的雕像来从容不迫地加以观赏。这对着了魔的眸子一动不动,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在睁得大大的眼睑下,那乌黑的瞳仁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没有生命的玻璃珠,映出另一个桃花心木色的在转轮圆盘里呆头呆脑、左冲右突地滚动和跳跃的圆球。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从来未曾见过如此紧张、如此令人神往的脸。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脸,窄窄的、很秀气,略长,表情非常丰富。同那双手一样,这张脸也不是十足的男子气的,它更像一个玩得忘形的男孩子的脸——可是所有这些我是后来才注意到的,因为现在这张脸上完全是贪婪和暴怒的神情。窄窄的嘴垂涎欲滴地张启着,露了多半的牙齿,在十步的距离就可以看到牙齿在上下打着寒战,嘴唇则一直呆呆地张开着。一绺浅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往前耷拉着,像正在摔下来似的,鼻翼在不停地翕动抽搐,仿佛有一阵看不见的小浪涛在皮肤底下汹涌翻腾。探着的脑袋下意识地越来越往前伸,让人觉得,这脑袋也要卷进转盘,随着圆球一起旋转。这时我才明白,那两只手为什么要使劲地按着,因为只有按着,只有使劲按着,才能使将要从中间摔倒的身体保持平衡。我不得不再三说,我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脸,会把其激情流露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兽性,如此恬不知耻。我紧紧盯着这张脸……它是那么魅力无穷,他那狂迷状态令人如此着魔,就像看到那个旋转的圆球的跳跃和颤动一样。从这一刻起,大厅里其余的一切我全然不再注意了,同这张喷着火焰的脸相比,我觉得大厅里的一切都显得暗淡、迟钝和模糊不清,也许有一小时之久,我谁也没看,单单注视着这一个人,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姿态:当掌盘人把二十个金币推到他贪婪的手里时,他眼睛里闪着晶亮晶亮的光,本来紧紧抱合着的两只手现在也像是被炸散,手指头也抖抖索索地全都张开了。在这瞬间,他的脸上突然容光焕发,显得非常年轻、滋润,没有了皱纹,眼睛开始炯炯有神,前倾的身体也轻快利索地伸直了——他坐在这里,一下子宛如潇洒的骑手,沾沾自喜和爱不释手地用手指捏着圆圆的金币加以拨弄,将它们彼此弹击,让其戏耍跳动,发出叮当的声响。随后他又心神不定地转过脑袋,朝绿色赌台飞快地巡视一遍,就像一只年轻的猎狗用鼻子东闻闻西嗅嗅,要找出正确的踪迹一样。接着,他突然抓起一把金币,朝轮盘的一角扔去。于是那焦急的期盼和紧张的神态又立即开始了。那电控似的波浪起伏式的抽搐又爬上了他的嘴唇,两只手又互相痉挛般地紧紧抓住,孩子脸消失了,换成了贪婪的期待,直到这抽搐着的紧张突然被炸散,化为失望。刚才还孩子气地兴奋不已的脸憔悴了,变得苍白而衰老,目光呆滞,失去了光泽,而这一切都是在一秒钟之内发生的,是圆球落入他未曾猜中的号码时发生的。他输了:他的眼睛愣愣地瞪了几秒钟,目光几乎是痴呆的,仿佛他对所发生的事全然不解似的。可是一听到掌盘人一声刺激性的吆喝,他的手指又立即掏出几个金币。然而他已没有了把握,他先将金币押在一个格里,随后想了想,又押到另一个格里,圆球已经在滚动了,他突然身子往前一俯,用颤抖的手又将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飞快地扔进同一个方格中。

“这样惴惴不安地来来回回,有输有赢,从不停顿,大约持续了一小时。在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不时变化着的脸,种种激情时而波浪翻滚涌到脸上,时而又像潮水一样退得无影无踪,我着了魔的目光始终紧紧凝视着,连喘息时都没有移开。我的眼睛也没有放过那双魅力无穷的手,手上的每块肌肉像喷泉一样生动地反映出他感情上的起伏跌宕。在剧院里我都从来没有如此神魂颠倒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脸,像注视这张脸那样。这张脸上不停地变换着各种色彩和感觉,犹如自然景色的光和影。我从来没有如此全身心来关注过赌局,把别人的喜怒哀乐反映在我自己心里。要是有人此刻注意我,见我呆呆地发愣的样子,准会以为我是受了人家催眠术的戏弄,而我当时正处于十足的迷迷糊糊的状态,也真的同受了催眠差不多——我实在无法把目光从这张不断变换着表情的脸上移开,其他一切,大厅里交织着灯光、笑声、人群和目光的一切,像一片黄色的烟雾围在我的四周,而在黄色烟雾中心的就是那张脸,它是火焰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注意不到身边往前挤的人,也注意不到其他像触角似的突然伸到前面来扔钱或者把钱归拾到自己面前去的手;我看不见转轮里的圆球,听不见掌盘人的声音,可是台面上所发生的一切我确实就像在梦里一样在这双手上全都看到了,这双手犹如凹镜,把巨大的激动和亢奋映照得一览无余。因为要知道圆球落入红门还是黑门,是在滚动还是已经停下,这些我都不用看转轮——这张洋溢着激情的脸,脸上的神经和表情就像熊熊烈焰,会把输和赢、期待和失望等变化一一映照出来。

“但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瞬间——我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在为这一瞬间的出现而担心,它像暴风雨一样高悬于我忐忑不安的神经之上,并且突然将我的神经从中间扯断。转轮里的小球带着轻微的噼啪声在倒着滚来,那一秒钟又闪烁起来了,两百张嘴唇一齐屏住呼吸,直到响起掌盘人的宣布声,这次他唱出的是‘零位格’[21],同时他急忙伸出筢子,从四面八方将叮当作响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钞票全部扒拢在一起,就在这一瞬间这双紧紧抓着的手做了一个特别吓人的动作,它们好似突然往上一伸,要去抓住某样并不存在的东西,接着就死一般地疲乏地重新跌落在桌上,但并不是用的自身的力气,而是凭借退回来的重力。可是随后这双手突然又一次活了起来,狂热地从桌上缩回到自己身上,像野猫似的顺着躯干爬上爬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神经质地伸进每只口袋,看看能不能在某只口袋里再找出一个被遗忘的金币来。然而每次总是空手而回,但两只手还在不断重复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寻找,这时轮盘已经开始重新旋转,别人的赌博在继续进行,硬币叮当作响,椅子在挪动,由数百种低声细语组成的一片嘈杂声充满大厅。我不得不如此清楚地亲身体会这一切,仿佛是我自己的手指在口袋里和在皱皱巴巴的衣服的褶子里拼命寻找一块钱币。突然,我对面的那个人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就像有人突如其来地感到不舒服,便猛地站了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咔嗒一声倒在地上。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也没去理会旁边的人又胆怯又惊讶地避开这位摇摇晃晃的人,自己拖着笨重的脚步离开了赌台。这可怕的一幕使我战栗,我不禁浑身直哆嗦。

“目睹这一情景,我完全惊呆了。因为我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人要上哪儿去:去死。这副样子站起来的人不会回旅馆,不会去喝酒,不会去找女人,不会去乘火车,也不会去过另一种生活,而是径直去跃入无底深渊。在这地狱般的大厅里就连最最冷漠的人也准会看出,这个人不会再在家里、在银行里,或者在亲戚那里得到援助了,他方才坐在这里是拿他最后的钱,拿自己的生命来孤注一掷。现在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到别处去了,但肯定是不想活了。我曾一直担着心,从第一个瞬间起我就神奇地感觉到,这里是一场比输赢更高的赌博。这时,当我看到,生活突然从他眼睛里消失,死亡在这张方才还是活生生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时,一阵黑黑的闪电猛烈地击在了我的身上。此人生动的姿态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所以当他离开座位,蹒跚地走出去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用手抵着桌子,因为那种蹒跚的样子现在也从他的神态中传到了我身上,正如先前他的紧张心情进入了我的血管和神经一样。我被吸引住了,不得不跟着他。我还没有想好,我的脚已经开始移动了。我谁也没去理会,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就跑到通往大门的走廊上去了。这完全是下意识地发生的,并非我自己所为,而只是发生在我身上罢了。

“他站在存衣处,侍役替他取来了大衣。可是他自己的胳膊不听使唤了。殷勤的侍役像帮一个手臂麻痹的人似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帮他套上袖子。我看到他机械地将手伸进坎肩的口袋,想给侍役一点小费,但是抽出来的手里仍是空的。这时,他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一切,狼狈不堪地对侍役结结巴巴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完全像先前一样,突然猛地朝前走去,接着完全像醉汉似的踉踉跄跄走下赌馆的台阶,侍役带着先是轻蔑的、随后便是理解的微笑,还朝他背后望了一会儿。

“他的姿态感人至深,我为自己在一旁观看而感到不好意思。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一边,心里感到害羞,因为我像在剧场的舞台前那样观看了陌生人走投无路的绝望神情。但是后来那种难以理解的恐惧突然又推了我一把,我赶忙叫侍役把我的衣服取来,未去想什么具体的事情,完全机械地,完全是本能地,急忙跟着这个陌生人往黑暗中走去。”

C夫人把这件事讲到这里便停了一会儿。她坐在我对面,脸上毫无表情,以其特有的冷静和客观态度娓娓道来,几乎没有停顿,只有心里早有准备,对发生的事情进行了精心组织和整理的人才会如此侃侃而谈。现在她第一次停顿,显得有些迟疑不决,随后她脱离刚才所叙述的事,突然直接对我说:

“我曾向您和我自己承诺过,”她开始显得有点不安,“保证极其坦诚地把所有的事实讲出来。可是,我现在必须要求您也要完全相信我的坦诚,不要把我的行为理解成有什么隐蔽的动机,认为也许我今天讲出这个动机就不会感到害羞了。在这件事情上,这种猜测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我必须强调,我在街上尾随这位身心已经崩溃的赌客,绝不是因为我爱上了这个年轻人——我根本没有去想他是个男人,事实上我这个当时已经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去世以后从来未曾正眼注视过任何男人。谈情说爱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彻底结束了。我要对您强调这一点,而且非对您说不可,否则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的可怕性您就难以理解了。当然,另一方面就我来说,当时我非要去跟随那个不幸的人不可,要把这种感情说清楚也是很难的。这里面有好奇心的成分,但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或者确切地说是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从第一秒钟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件可怕的事像阴云似的正笼罩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是又不能把这些感觉加以分解和拆散,这种做法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这些感觉过于强制性,过于迅速,过于自发,种种因素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很可能我所做的完全是救人的本能行为,正如有人在街上看到一个小孩朝汽车跑去,就会马上去把他拉回来一样。或者也许可以这样来解释:自己不会游泳的人在桥上看见一个快要淹死的落水人,就会跟着跳进河里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无谓的冒险壮举做出决定,就受到神奇力量的牵引,被一股意志力推了下去。我当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没有思考,没有清醒的考虑,就跟着这个不幸的人出了大厅走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跟下台阶。

“我敢肯定,无论是您还是任何一个能用清醒的眼睛来感觉的人当时都不能摆脱这种充满了恐惧的好奇心。那位顶多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就像老人一样,摇摇晃晃的又好似醉汉,他四肢的关节像是脱了臼、散了架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赌馆的台阶上下来朝街头绿地走去。见到这副可怕的景象,也就不会有思考的余地了。到了那里,他的身体像一只麻袋似的笨重地跌落在一张长椅上。对于这个动作我再一次感到不寒而栗,我想:这人完了。只有死人,或者全身肌肉没有一点生气的人才会这样跌落下去。他的脑袋斜倚着,往后垂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垂到地上,在路灯闪烁着的昏暗微光中,每个过路人都准会以为这是个自杀者。以为这是个自杀者——我无法解释,我心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幻象,可是这幻象突然站在这里了,看得见、摸得着,非常真切,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以为这是个自杀者,这一瞬间,我望着面前的这个人,心里绝对确信,他口袋里有支手枪,明天别人就会发现在这长椅上或是另一张椅子上躺着这具气息已绝、鲜血淋漓的躯体,因为他跌落下来的情景完全像一块坠入深谷的石头,中间没有停住,一直摔到谷底。这躯体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疲惫和绝望的样子,我还从来未曾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