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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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种影响对人类的“你”的意义,并非显而易见。在此处促成直接关系的本质行为,常常被误解为感受。种类繁多的感受伴随爱的形而上学和心理玄学出现,却并不是它们的组成部分。耶稣对着魔之人的感受,有别于其对爱徒的感受,但爱却是相同的。感受是用来“拥有”的,爱却能油然而生。感受活在人心中,而人却活在爱中。这不是比喻,而是事实:爱不会附着在“我”身上,从而让它把“你”视作内容和对象,爱存在于“你”和“我”之间。没能从本质上理解这一点的人,其实根本不懂爱,反倒把自己所经历、感知、享受和表达过的感受当成是爱。爱有着一种无边无垠的影响力。身处其中、窥视其间的人,应该能看到他人摆脱束缚,投身忙碌之中;无论是善是恶,是智是愚,是美是丑,他都能真实地感受到他们,仿佛看到他们挣脱枷锁,走出困境,纷纷走到他面前,成为一个个“你”;唯一性奇迹般地一次次重现,发挥着帮助、治疗、教化、鼓励和救赎的作用。爱是某个“我”对某个“你”的责任,存在于爱之中的东西,不可能在任何感受中存在。所有身处爱中的人,无论尊卑,无论是备受宠爱的幸运儿,还是终生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恶徒,他们所爱皆人,并无差别。

在第三个关于造物及我们对其认知的例子中,影响的意义一直是一个谜。相信生活纯朴的魔力吧,相信你在苍穹之下的祷告终有回报,你终将明白造物过程中的每一次等待、守候和“翘首以盼”的意义。每一句话都可能将你欺骗,但你且看,本质就生活在你的周围,无论你朝何处走去,你总能与它相遇。

关系是相互的。“我”影响“你”的同时,“它”也在影响“我”。我们的学生也教育了我们,我们的作品也创造了我们。“邪恶”若能触及神圣的基本词汇,也能给我们带来启示。从孩童和动物身上,我们学到了许多!我们生活在由许多深不可测的相互关系组成的世界之中。

——你说到爱,仿佛它便是人与人之间唯一的关系;但世上也存在恨,既然如此,你单拿爱来举例是否合适?

——只要爱是“盲目”的,也就是说,只要它看不到完整的人,它就尚未身处关系的基本词汇之中。恨生来就是盲目的,人只能憎恨某个人的某一部分。看清了完整的人,却要将它拒之门外的人,不再身处恨的王国,而是受到了人性的限制,不能将“你”说出口。一个人若不能对对面的人说出基本词汇,不能借此表达对对方的肯定,那肯定不是在排斥他人,就是在排斥自我:正是在这种限制之下,进入关系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相对性;也唯有如此,才能将限制消除。

但那些对恨直言不讳的人,其实比无爱无恨的人更接近关系。

不过,我们世界中的每一个“你”都必将成为“它”,这也是我们命运中最为崇高的忧郁。虽然“你”始终在直接的关系中唯一存在,一旦它发挥了作用,混着掺入了媒介,它就成为对象中的对象。虽然它在对象中最为高贵,但却已是其中的一员,有了规模和局限。在创作中,实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去现实化。真实的体验往往难以恒久,自然的本质才刚刚在相互关系中向我倾吐秘密,现在又重新变得可被描述、分解和排列,成为各类规则的交汇点。就连爱也无法在直接关系中多加停留,只得在现在和潜伏的交替中延续。方才还独一无二、不具常态的人,原本不属于过去,只属于现在,无法被感知,只能被触碰,现在却沦为了“他”或“她”,成为特征的集合和定量的人形。现在,我又可以区分他头发的颜色、言辞的语调和善良的程度;可一旦我能够这样做,他就不再是我的“你”,也不可能再成为“你”。

世上的每一个“你”,都注定依其本性成为物,或者说一再进入物的状态。用对象的语言来说:世上的每一件物体,在成为物体前后,都可能是某个“我”面前的“你”。但对象的语言只能触及现实生活的边角。

“它”是蛹,“你”是蝴蝶。两者很难清晰交替,反倒常常以错综复杂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出现。

太初即有关系存在。

我们且看“原始人”的语言。原始族群没有太多的对象,他们的生活建立在一小撮具有很强现在性的行为之上。以词为句,是这类语言的精髓,它们的语法结构尚未成型,随后出现的各类词语也都由此衍生。这类词多能表现关系的完整性。我们说“远离”,祖鲁人却会说一个词,它的含义是“有人大喊‘哦,妈妈,我没救了’”;火地岛人所用的一个七音节词远远胜过我们的分析智慧,它的准确意思是:“两个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期待着对方毛遂自荐,做双方想做却不愿去做的事情。”在这一完整的关系之中,名词和代词指代的人都尚显突兀,不具备完好的独立性。可见这些语句不是分析和思考的产物,而是真实且原始的统一,是亲身经历的关系。我们与人相逢致意,给他送去祝福,对他表露忠心,或劝其景仰上帝。但与卡菲尔人那生气勃勃、建立在身体关系上的问候方式相比,这些客套话只会让人感到恶心(从“老天保佑”这句话中,哪里能感受到原始的力量!)。卡菲尔人则会说:“我看着你呢!”或者到了美洲,那儿的人会说“闻闻我看!”这话听来可笑,实则意味深远。

我们可以猜测,关系、概念以及对人和事物的理解均源自对关系过程和关系状态的理解。关系过程指体验对面事物的过程,关系状态指与对面事物共同生活的过程,它们诱发了“原始人”最为基本的印象和冲动,令其浮想联翩。人每晚都看见月亮,却不会多想,直到月亮在梦中或在清醒状态下亲临他身旁,以姿色令其着魔,以接触使其因迷醉或落魄而倾倒。他对这段经历的记忆,不是晃动的月影,也不是随之而来的鬼魅之像,而首先是月亮所引起的那种刺激感,那股贯穿身体的动态影响。随后,月亮的个体形象才在远处渐渐显现:直到这时,人每晚所悄然感受到的印象才在记忆中开始复苏,有了行为人和载体;原本不可被感知、只得默默承受的“你”,也有了被具象化成“他”或“她”的可能。

明白了所有这些本质现象原始和影响深远的关系特征,也就不难理解原始生活中另一个精神元素——神秘力量。它早已得到了广泛的注意和探讨,但当代研究者依旧未能明白其道理。在许多原始民族的信仰和知识(这两者在此处实为一体)中,都能找到神秘力量的概念,如“玛那”[3]和“奥伦达”[4];它也出现在婆罗门教的基本元素中,并在纸莎草书和使徒信经中以“活力”和“恩赐”的面貌现身。从今人的角度看,这其实就是一种超感觉、超自然的力量,但原始人却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的世界仅限于躯体的感受范围,所以死者的到访倒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在他们看来,超出感官的事物完全不可能存在。那些被他们赋予了“神秘力量”的现象,都源自最为基础的关系过程。他们之所以会思考这些过程,是因为它们刺激了他们的身体,给了他们刺激感。夜晚给他们带去痛苦和欢乐的月亮和死者具备这种潜力,熊熊燃烧的太阳、冲他们吼叫的动物、目光咄咄逼人的酋长和用歌声催促他们狩猎的萨满法师,也都拥有这种力量。玛那也在起着作用,它把天边的月亮变成了热血澎湃的“你”,即便刺激感被对象所取代,对“你”的记忆却依然得以长存,虽然它其实仅仅作为行为人和载体出现。人若借助一块圣石,拥有了这种力量,自己便能领会这种感受。原始人的“世界观”之所以神秘莫测,不是因为魔法力量构成生活的中心,而是因为它其实也脱胎于产生了所有本质影响的普遍力量,是其一个特殊的变种。这种世界观的因果关系不具备连续性,它是力量重复的闪光、迸发和生效,就像一座毫无征兆便爆发了的火山。玛那是原始的抽象概念,它或许比数字更为原始,但其实并不比数字更能超越自然。自发形成的回忆将所有的关系事件和基础内心震动加以排列;对维系自我和认知世界最为紧要的元素,也即“起作用的元素”,被雄立在最前列,成为独立的要素;那些不重要、不普遍、在经历中经常变化的“你”,则退居记忆之中,逐渐被对象化,形成了一个个门类;而面目狰狞,有时甚至比死者和月亮还更为诡谲的第三者,也越发显得突兀和清晰,它就是一成不变的“我”。

与其他欲望相比,维系自“我”的欲望并没有与本我意识有着更强的关联。想要繁衍后代的不是“我”,而是眼里无“我”的躯体。在原始的认知功能中,也不可能存在“我知故我在”这类哪怕最显幼稚的身影,不存在即便只是最为单纯的主观感知。当原始经历和基本词汇“我-影响-你”和“你-影响-我”土崩瓦解,分词被名词化和实体化,“我”才得以从根本上显现。

从原始人的精神史中,我们便能发现两组基本词汇的本质区别。“我-你”这组基本词汇在最初的关系事件中就被以自然、纯朴的方式说出,那时候,人还没有认识到“我”。而“我-你”这组基本词汇则出现在这种认识之后,直到“我”彻底从“我-你”中脱离之后才有可能出现。

前者可以被拆分成“我”和“你”,但它却不能由两者简单组合而成,因为它出现在“我”之前;后者可以由“我”和“你”组合而成,它出现在“我”之后。

由于原始关系事件的唯一性,“我”一直身处其中。受其本质影响,只有两方可以完整地显现其中,那就是人和他的对面事物。关系中的世界呈现为双重体系,身处其中的人虽然尚未理解“我”,却已能觉察到它无可比拟的庄重感。

相反,“我”并没有被包含在通向“我-它”这组基本词汇和与“我”相关的感受的自然事件内。这一事件将作为承载感受的人类躯体与周围世界分离了开来。在这一过程中,身体认识到了自己的独特性,并进行自我区分。但这种区分只是简单的排列,无法呈现“我”内在的特征。

但在“我”从关系中解脱出来、独立生存之后,它也以缥缈而实用的方式参与到了躯体脱离周围世界的过程之中,在其中找到了自我性。直到这时,“我”才有意识地展开了行动,基础词汇“我-它”才有了最初的样貌,与我相关的感受也由此诞生。当然,这一过程仍以“原始”的,而非“认识论”的形式发生。当我们说出“我看这棵树”这句话时,作为“我”的人和作为“你”的树之间的关系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意识的人和作为对象的树。这一刻,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业已分明,代表分离的基本词汇“我-它”被说出了口。

——所以我们命运中的这份忧郁可以追溯到史前吗?

——只要人类有意识的生活可以一直追溯到史前,这话便没错。但只有世俗化的存在才能作为人类的发展过程,在有意识的生活中重现。在时间中,精神一直是自然的附属产物,但也正是因为有了精神的存在,自然才得以超越时间,得以永恒。

两组基本词汇的差别,在不同的时间和世界中有着多种名称,但在无名的真理之中,它却被包含在造物之内。

——那你相信在人类的远古时期有天堂存在吗?

——即便它如地狱般阴森可怕、荆棘密布,天堂也真实存在,而我在思考历史时,也必一直上溯到那儿。

原始人之间的遭遇不会一派祥和,人们宁可感受真性情带来的暴力,也不愿接受虚无缥缈的数字带来的幽灵般的宽慰!前者能将我们带向上帝,后者只会把我们引入虚无。

我们虽已竭力推断,但我们所知的原始人的生活无非是上古人类真实生活的一个譬喻,只能帮助我们简单了解两个基础词汇之间的时间关系。更完整的信息来自孩童。

有一点业已明确:基本词汇的精神现实源自自然,“我-你”的精神现实源自自然的联合,“我-它”的精神现实源自自然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