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个体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可能各有千秋,但它们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它们都伴随着“它”的世界不断扩张。

这一点是否适用于种族的历史,似乎尚存疑问。有人会说,诸多文化王国都发源于形式各异但却结构相同的原始状态,也即始于一个范围狭小的对象世界,但最终却世代更迭,相互分离,所以与个体生活相称的不是种族的生活,而是单一文化的生活。但如果我们绕开分离的表象,就会发现各类文化也处在其他文化的历史影响之下,并在特定的时间段里接纳了其他文化中的“它”的世界——这一时间段不会出现得太早,但肯定是在其鼎盛之前。它们可能直接接受了同时代的“它”的世界,如希腊文化接纳埃及世界,也可能通过历史间接接受另一个时代的“它”的世界,如西方基督教文化接纳希腊世界。总之,一种文化的“它”的世界得以扩展,不只归功于自身经验,还有外来文化的影响,只有这样,成长中的文化才能得到关键的、具有开创性的拓展。(来自“你”的世界的注视和行动在其中所起的巨大作用,我们暂且放在一边不谈。)这样一来,一种文化中“它”的世界的范围,肯定比此前的文化要宽广,虽然中途有些许磕绊和表面上的倒退,“它”的世界不断扩展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文化的“世界观”到底有穷尽还是无穷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穷尽),其实并不重要,一个“有穷尽”的世界可能比“无穷尽”的世界包含更多的内容、事物和过程。我们还应注意,可供比较的不只是自然认识的范围,还有社会差异和科技成就,对象的世界,还可以通过这两方面进行扩展。

人类与“它”的世界的基本关系,可概括为感知和使用。感知不断重建“它”的世界,使用则将世界引向了多样的目的,如人生的维系、宽慰和规划。随着“它”的世界不断扩展,感知和使用它的能力也必须得到同步提升。个体虽然可以用间接感知——也即“学习经验”取代直接感知,将使用简化为专门的“应用”,但这样一来,这种能力必须持续得到训练,方能世代相传。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精神生活的持续发展”。关于精神的这种说法其实只是自欺欺人,因为这样的“精神生活”其实反倒阻碍了人类在精神世界中的正常生活,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也只能充当材料,为精神所战胜和塑造。

这是阻碍,因为感知和使用能力的训练往往以牺牲人类的关系力量为代价,而人只有借助这种力量,才能在精神中生活。

人所展现的精神便是其对“你”的回答。人有众多发声的喉舌,如言语之舌、艺术之舌和行动之舌,但精神却始终如一,且是对藏身于隐秘之中向外发声的“你”的回答。精神即是语言。言语先在人脑中成句,继而通过喉咙出声,两者其实都是真实过程的折射。实际上,语言并不存在于人之中,而是人站在语言之内,从中向外发声。所有的言语皆是如此,所有的精神也概莫能外。精神并不在“我”之中,而是介于“我”和“你”之间。它不是在你体内循环的血液,而是你所呼吸的空气。人若能回应自己的“你”,就必然生活在精神之中。他若能与自己的全部本质产生联系,就必能回应“你”。人只需借助关系的力量,就可以生活在精神之中。

但关系过程的命运却颇为坎坷。人的回答越是有力,就越会束缚住“你”,阻碍其成为对象。只有一切喉舌都对“你”沉默,只有在默然的守候和未经雕琢的无声言语中,“你”才会得到解脱,与他一道处在压抑之中。这时,精神只是存在,而不会显现。所有的回答都将“你”禁闭在了“它”的世界。这是人类的悲情之处,也是他们的伟大之处。因为只有这样,人才会有认识、创作、印象和榜样。

如此成为“它”的事物,虽沦为了物中之物,却也有了意义和使命,需要不断回归原处。当精神作用于人类,使其做出回答之时,对象也需要被反复燃烧成现在,回归其所诞生的元素,被人类当成现在看待和生活。

人类却总要阻碍这种意义和使命的实现,他们习惯于感知和使用“它”的世界,对于其间的事物,他们不会解放它,反倒压迫它;不会注视它,反倒观察它;不会接受它,反倒利用它。

认知者借观察对面事物得出本质,这就是认知的过程。他必须把眼前的现在视作对象,将它与对象比较,令其与对象为伍,也必须把它作为对象描述和分解。它只有作为“它”,才能进入认识之中。但在观察的过程中,对面事物却不是物中之物,过程中之过程,而是唯一的现在。本质只可能通过现象体现,而不是通过由现象推导出的法则体现。普遍的思考,离不开对复杂个例的探索,因为它们才是人们专门从对面事物身上看到的东西。现在,普遍思想以“它”的形式进入了概念认识之中。人们在此基础上进行推断,重新观察现在,也实现了认知行为介于现实和影响之间的意义。不过,人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实现认识。他可以断言说:“它就是这样表现的,这个东西就叫这个名字,它就是这样产生的,它就属于那儿。”这其实是让成为“它”的事物安心做“它”,并将其当成“它”来感知和使用,将它用于“熟知”世界的行动,继而用它“征服”世界。

艺术也是如此:艺术家借观察对面事物得出形象,并将其禁锢为“构成物”。这个“构成物”并不存在于众神的世界,而是处于人类的大千世界。即便没有肉眼注意到它,它依然“存在”,只不过处于睡眠状态。一位中国作家曾说,人们不愿听他用玉笛弹奏的音乐,他便把它弹给神仙,在神仙们俯首倾听后,人们也愿意听他的这首歌曲了——就这样,他借道神仙,找到了那些不可缺少“构成物”的人。“构成物”在与人相遇之后,看上去似乎与梦中并无差别,但其实它已经挣脱了禁锢,还原成了形象,成为永恒的一瞬。这时候,人走了过来,感知到了能感知的一切:它是这样构成的,它表达了这些内容,它有这样的特征,以及它有着怎样的地位。

这并不是说科学和美学的理性没必要存在,但存在的前提是,它们要忠于作品,进入到围绕在理性周围的超理性范畴的关系事实之中。

超越认知精神和艺术精神的第三个层次,则是纯粹的活动和不受主观影响的行动。在这其中,短暂的、具体的人无需想象经久不衰的材料,而是超越了它们,把自己当作“构成物”,聆听自己生动的语言,飞升入精神的星空。这样一来,“你”便在隐秘之中向人现身,在黑暗中向他呼唤,而他则用自己的生命作为回应。言语时而化作人生,而无论这种人生实现了法则还是破坏了法则——为了让精神永存于世,两者皆有必要——它都是一种教训。它出现在后辈面前,不是要教会他们存在的内容和目的,而是要教会他们如何在面对“你”的同时,在精神中生活。也就是说,它已经准备好竭尽所能,将他们引向“你”,为他们打开通向“你”的世界的大门。不,它不只有所准备,还不断地来到他们身边,感化他们。可他们却对生动的交流和敞开的大门兴味索然,也无力处理这些信息。他们把人禁锢在历史之中,把言语囚禁在书卷之内;他们把法则的实现和破坏均编纂成籍;他们不吝祷告和敬奉,也在其中掺入了足够的心理暗示,以满足现代人的需求。哦,孤单的容貌,就这样如星辰般在黑夜中飘荡;哦,生气勃勃的手指,却触及了麻木不仁的额头;哦,逐渐消失的脚步声!

感知和使用功能的习得往往伴随着人类关系力量的衰弱。

那些把精神当作享乐手段的人,又会如何对待生活在他周围的生物呢?

他们将基本词汇分离成了“我”和“它”,将与他人的生活划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密闭区域:规则和情感,或者说是“它”的区域和“我”的区域。

规则是“外在”的,人出于各种目的停驻其间,工作、商讨、影响、行事、竞争、组织、经营、任职、祈祷。这是一套大致和谐有序的体系,在人类思想和身体的参与之下,一件件事务得以妥善解决。

情感是“内在”的,人居于其间,可暂时免受规则的影响。在这儿,丰富的情感在关注的目光前晃动,人纵情于爱恨之间,畅享快乐和痛苦(只要它不太强烈)。人躺在摇椅上舒展身体,就像在家里一样。

规则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广场,情感则是千变万化的斗室。

两者之间的界限很是模糊,因为放纵的情感偶尔会闯入最为客观的规则之中,但后者总能在美好的愿望中重建家园。

明确界定所谓的个人生活,才是最为困难的事情。它在婚姻中就很难划清界限,但它的确存在。而在所谓的公共生活中,界限很是分明。我们不妨看看,在各大党派、超党派团体和各类“运动”的选战之年,轰轰烈烈的会议和实地的运作便区分明显,两者都多如牛毛、组织涣散,用心昭然若揭。

但脱离规则的“它”是黏土烧成的假活人,脱离情感的“我”则是四处乱飞的灵魂鸟。两者都目中无“人”,前者的眼里只有案例,后者的眼里只有“对象”,它们看不到人,也找不到共性。它们的眼里都没有现在:即便是最为先进的前者,也只看得到僵硬的过去和成文的规定;即便是最持久的后者,也只看得见转瞬即逝的一刻和尚不存在的存在。两者都找不到通往现实生活的路径。规则得不出公共生活,情感构不成个体生活。

越来越多的人在与日俱增的痛苦中意识到“规则得不出公共生活”,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辛苦寻觅的开始。情感构不成个体生活,却鲜为人知,因为最为私密的事物,似乎正栖身于情感之中。然而,当你像现代人那样学会了放纵自己的感情之后,即便你对它的虚假深恶痛绝,也无法找到更好的替代品,因为绝望也是一种有趣的情感。

那些因“规则得不出公共生活”而感到痛苦的人,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人必须用情感来松动、熔化和爆破规则,用情感赋予规则新生,将“情感的自由”引入其中。如果机械化的国家无法将本性各异的人汇聚在一起,促使他们和谐共生,那它就必须为博爱集体所取代;当人们处于奔放洋溢的自由情感汇聚到一起生活时,博爱集体也就诞生了。但情况却没有这么简单。真正的集体不会因为人们相互的情感而诞生(虽然它也离不开后者),它的诞生需要两个前提条件:第一,人们必须与某个生活中心建立生动的相互关系;第二,人们相互之间也必须建立生动的相互关系。后者脱胎于前者,但仅有前者也构不成后者。生动的相互关系需要情感的存在,却并非源自情感。集体建立在生动的相互关系的基础之上,但它的建筑师却是有效的生活中心。

同理,自由情感也无法赋予个体生活的规则新生(虽然后者离不开前者)。例如,婚姻不可能因为其他事物重获新生,它的基础只能是两个人相互表露“你”。“你”其实不属于任何一个“我”,却建立了婚姻。这是爱在形而上学和心理玄学上的事实,而爱的情感只是附加产物。那些想借助他者令婚姻获得新生的人,其实与破坏婚姻的人并无本质区别:他们都在忽视这一事实。事实上,古往今来的情欲之爱,无非都与“我”相关。“我”不是他人的现在,也没有被他人当成现在,而只是借他人获得自我享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真正的公共生活和真正的个体生活紧密相连。他们诞生和存在的过程,需要情感不断变换内容,也需要规则不断变换形式,但仅凭这两者还不能构成人的生活。第三者完成了这一切,那就是在现在中居于中心的“你”,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现在中被感知为中心的“你”。

“我-它”这组基本词汇其实无害,正如物质本身其实无害一样。但若它像物质那样,自以为能作为正在存在的事物存在,那便危害无穷。人类若任它摆布,就将被无节制扩张的“它”的世界所吞没,他们的“我”也将脱离现实;最终,降临其身的梦魇和身处其内的心魔互诉衷肠,相约进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现代人的公共生活不正应该沦入“它”的世界吗?此种人生的两大方面,经济和国家,以其现在的规模和完善程度,它的基础必然是避免所有“直接性”,坚决排斥一切“外来”的、并非土生土长的权威,难道它还能建立在其他基础之上吗?如果支配一切的正是感知和使用的“我”,正是“我”在经济中使用了财富和成果,在政治中使用了观点和诉求,那么这两个领域能有如此数量庞大、结构稳固的“客观”构成物,不正应该感谢“我”的无上权力吗?没错,政治和经济领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没把人当成不可感知的“你”,而是把他们当作成果和诉求,算计和利用他们的特长。如果他们不是把“他”“他”“他”相加成“它”,而是把“你”“你”“你”相加而得出“你”,那他们的世界不就土崩瓦解了吗?这算不算用外行的修补替代内行的塑造,用空想的混沌替代理智的光明呢?再让我们把目光从领导者转向被领导者:现代工作方式和所有方式的发展,是否已经把相遇和意义非凡的关系的痕迹消除一空了呢?可扭转这一切的想法,也是荒谬至极。一旦这荒唐变为现实,文明那庞大的精密仪器也将随之被毁,而正是它使得芸芸众生的生活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