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译文名著精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汤姆·布兰文娶下一位波兰太太(1)

布兰文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沼泽农庄上。在这片大草原上,洗耳河蜿蜒曲折,懒懒地流过夹岸的赤杨树,形成了德比郡和诺丁汉郡的分界线。大约两英里之外,在一座小山上耸立着教堂的尖塔,这小镇上的房屋似乎也都吃力地向着那座小山爬去。布兰文家的任何成员在田野里劳动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伊尔克斯顿的教堂尖塔和它背后的清澈的蓝天。所以,当他再次低头向着平坦的地面的时候,他就会知道在远处,在他的那边和上面,还有一样更高的东西站立在那里。

在布兰文家的人眼睛里总露出一种仿佛正期待着什么的神情,他们仿佛都十分急切地在盼望得到一件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们似乎已为那即将来临的东西做好了准备,他们脸上总挂着一个继承人的那种无忧无虑、安心等待的神态。

他们这一家人全都皮肤白嫩,生气勃勃,说话慢条斯理,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人吐露自己的胸怀,但是你得等着他们慢慢来;所以你完全可以看到他们的眼神如何从欢笑转向愤怒的整个过程:一种充满情谊的开朗的笑,转向一种充满激情的愤怒;简直要经历遍变天时天空所显现的各种色调。

生活在富饶的、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又靠近一个日益发展的市镇,他们已经完全忘了什么叫做艰苦的日子。他们从来也不是很富有,因为一代一代总是有很多儿女,聚集的一点财产一次一次都给分散了。可是在沼泽农庄上,生活永远是很富裕的。

就这样布兰文家族一代又一代地生活下去,没有对贫困的恐惧,他们十分勤劳,只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使不尽的气力,并不是因为缺钱。他们也从不挥霍浪费。他们完全知道最后一个便士的重要性,本能使他们连吃剩的苹果皮也不愿随便扔掉,因为那可以用来喂牛。但他们置身其中的天和地是那样的富饶,这难道还会有完结的时候吗?春天他们感觉到生命的液汁在奔流,他们知道那个永远挡不住的浪潮,每年都会涌过来撒下新生的种子,然后又退走,在大地上留下新生的一代。他们知道天地阴阳的交合,知道被胸怀和肚腹吸收的阳光,在白天吸进的雨水,以及秋风带来的一片赤裸裸的景象,这表明到这时鸟巢已经不再需要掩盖了。他们的生活和彼此的关系也就是如此;土壤打开它的垄沟接受他们种下的种子,经过他们的耕耘变得是那样平整和柔和,有时像欲念一样老粘在他们的脚上。在庄稼成熟等待收割的时候,它又会变得那样的坚硬和冷静,而他们却无时不在地感觉到这土壤的脉搏和它的身体。玉米摇晃着它的像丝绸一样的嫩苗,它的光泽也在看见它的人们的四肢上浮荡。他们捏住奶牛的奶头,奶牛生产牛奶,并贴着人的手一次一次地搏动,奶牛奶头中的血液跳动的脉搏和人手上的脉搏交融在一起。他们骑上他们的骏马,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自己紧紧夹住的两腿,他们把马匹套上马车,然后用他们的紧握着缰绳的手,强迫他们的马违反自己的意愿气喘吁吁。

秋天鹧鸪鸟开始鸣叫,成群的鸟儿像喷出的扇面状的水花一样飞向休耕地上,白嘴鸦出现在灰暗的含水欲滴的天空,然后呱呱呱地叫着飞进寒冷的冬天。然后,男人安静地坐在自己家的火炉边,无所挂念的妇女在他们的身边来回活动,一天的生活、牛群、大地、庄稼和天空充实了他们的四肢和身躯,男人们坐在火炉边,头脑几乎已经停止活动,可是他们的血液,经过一天不停的操劳却正在沉重地流动。

妇女们的情况完全不同。在她们身上也有因和血肉之躯相接触而带来的困顿感,给小牛喂奶,喂养成群奔跑着的小鸡,以及在把食物强塞进小鹅的喉管时,她们所感到的小鹅脖子上的脉搏的悸动。可是妇女们却跳出这火热的、盲目交往的农庄生活,让自己的眼光转向远处那个空谈的世界。她们完全能意识到那个能说话、能发表意见的世界的嘴唇和思想,她们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她们始终支着耳朵在听着。

对男人来说,只要土地在他们的犁耙下翻腾,为他们打开它的垄沟,只要和风能吹干潮湿的麦粒,能让新生的玉米苗打着转儿翻起一阵阵轻快的波浪,那就完全够了;对男人来说,如果他们能够帮着母牛生产,或者在谷仓下面挖出一窝耗子,或者用他们的手猛地一击打翻一只小兔儿,那就完全够了。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血液中,在大地和天空、野兽和绿色的庄稼之中,有那么多的温暖、生殖力、痛苦和死亡,他们和所有这些东西有着那么频繁的交流和交往,因而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充实,甚至是过于充实了,他们的感官应接不暇,他们的脸永远转向血液所发出的热,永远直视着太阳,由于长期呆望着生殖的源泉而眼花缭乱,简直无法回头了。

可是女人所需要的却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活,一种并非整天和血肉之躯接触的生活。她们的住房面向着农庄和田野之外,眺望着大路和那建有教堂和大院的村庄,眺望着远处的另一个世界。她们站起来,观望着远处那林立着无数城市和政府的世界,观望着男人们积极进行活动的那片使她们感到十分神秘的土地,在那里各种机密都被公开,人的各种欲望都能得到满足。她们向外望着那男人统治一切和进行创造的地方,她们既已把她们的脸从跳动着的生活的脉搏转开,以此为其后盾,她们便竭力要去发现远方的世界,以扩大自己的视野、活动范围和自由;而布兰文家的男人们却始终只是内向地望着那充沛的生育的活力,那种活力似乎正被永远不停地注入他们的血管。

她们既然必须朝外看,就总是从自己的房子前面,看着外面广阔世界中的男人们的各种活动;而她们的丈夫却总是朝房后看,看到天空、收获、牲畜和土地,她们擦亮眼睛要看看男人们在寻求知识方面所进行的战斗,她们极力要听一听他们在获得胜利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们的最深刻的愿望已和她们所听到的战斗声连接在一起了,那战争正在她们完全不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边缘进行着,离开她们是那样的遥远。她们也希望知道那些参战的成员,并希望自己能够参加战斗。

在家里,甚至就近在科西泽那边,就有一个牧师,他讲的完全是另一种语言,神秘的语言,同时还摆出另一种高雅的神态,这两者她们都能理解,可她们却完全没有办法达到。那牧师活动的世界,完全在她们自己的男人生存的世界之外。她们岂能不知道自己村子里的男人:他们充满活力、行动缓慢、身体高大,也都很能独立自主,可是为人随和,安土重迁,缺乏对外界事物的敏感,生活范围狭窄。而那位牧师,尽管和她们的丈夫比起来,显得又黑又瘦,缺少生气,可是他的机警和广阔的生活却使得布兰文家的男人,尽管是那么和蔼可亲,都显得非常呆笨和土气。她们非常熟悉自己的丈夫。可是在那牧师的性格中,就有许多她们所无法了解的东西。布兰文家的男人有力量控制住牛群,而那牧师却有力量控制住她们的丈夫。那牧师究竟凭什么就能像普通人高于牲畜一等一样,高于普通人一等呢?她们极希望能够知道。她们十分希望也能过着那种更高的生活,即使她们自己不行,也希望她们的孩子能过上。一个人尽管和公牛相比起来,显得非常瘦弱矮小,他却似乎比公牛更有力量,一个身体瘦弱矮小的人,也能够变得比别的人更为强大,这其中的道理究竟何在呢?使他们变得强大的不是金钱,或者权力,或者地位。那牧师凭什么力量能控制汤姆·布兰文——完全没有。可是,你即使把他们俩都剥光衣服,送到一个荒岛上去,那牧师还仍然是主人。他的灵魂就是别的人的灵魂的主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们认为这是知识问题。

那牧师相当穷,也不如一般男人能干,可是他却和别的那些上等人坐在一起。她们看到他的孩子生下来,看到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在他们的妈妈身边跑来跑去。可是就在那时,他们已经和她们自己的孩子分开了,清清楚楚地分开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显得不如人?那牧师的孩子为什么一定比她们自己的孩子高贵,为什么从一开头,就让他们能够高高在上?这不是由于金钱,甚至也不是由于出生于不同的阶级。她们认为,这是教育和经历的问题。

作母亲的希望让自己的孩子们得到的就是这个,这种受教育的机会,这种更高的生活形式,这样他们就也可以过着人世上最高级的生活了,因为她们的孩子,至少她们最心爱的一些孩子,都具有完美的性格,使他们完全应该和这个土地上强有力的活着的人处于同等地位,而不应该默默无闻地和一些工人生活在一起。他们为什么就该默默无闻,一生受着压抑,他们为什么就该忍受着不自由的痛苦?他们应该怎样才能进入那个更高雅、更活跃的生活圈子里去呢?

雪利大院的那位乡绅太太更引起了她们的许多幻想,她常常带着她的孩子们到科西泽教堂来作祷告,女孩子都穿着漂亮的水獭皮的斗篷,戴着漂亮的小帽子,她自己也像一束冬天的玫瑰,是那样的漂亮和娇嫩。如此美丽,身材如此窈窕,如此光彩夺目,这位哈代夫人心里又会有些什么样的感觉,是她布兰文太太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呢?哈代太太的性格和科西泽普通妇女的性格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究竟在哪些方面强似她们?科西泽所有的妇女全都整天兴致勃勃地谈讲着哈代太太,谈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客人,她的穿着,她的仆人,和她的家务管理情况。雪利大院的这位夫人是她们生活中的最具体的梦想,她的生活是鼓舞着她们的一部史诗。她们通过她,过着自己的想象生活,在谈讲她的整天喝酒的丈夫,臭名远扬的哥哥,和她的朋友——这个选区的国会议员威廉·本特利老爷的时候,她们等于是在上演她们自己的奥德赛;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也就是佩内洛匹和尤利西斯,也就是喀耳刻和那群猪[1],和那永无止境的蛛网。

所以,这个村子里的妇女是很幸运的。她们全都在大院里那位太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化身,全都通过哈代太太的生活使自己获得了生活上的满足。沼泽农庄上的这位布兰文太太则更抱着非分之想,她渴望将来过着和那个阔女人一样的生活,渴望进入她所透露的那更宽广的生活,仿佛一个曾经到处旅行过的人在他身上就代表着无数远方国土的生活情况一样。可是为什么一个人知道一些远方国土的情况就使他变得与众不同,变得更高贵,更伟大了?为什么一个人比为他服役的牲畜和牛群更重要呢?还是那个问题。

这首史诗中的男角就得靠牧师和威廉老爷这些人来充当了。威廉是一个瘦高个儿,性子很急躁,动作起来样子十分古怪。他拥有远处的那一大片土地,他的生活范围非常广阔。啊,这真是一些谁都想知道的情况,这个具有思考和理解能力的了不得的人物是怎样一个人呢?村子里的妇女们也许更喜欢汤姆·布兰文,和他在一起也许更感到舒服得多,可是如果从他们的生活中排除掉那个牧师和威廉老爷,那她们就会变得群龙无首,她们就会感到心情沉重,生活毫无乐趣,并开始彼此仇恨。只要前面有那么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境界,她们就能够生活下去,不管她们的命运实际如何。哈代太太、牧师、威廉老爷,他们正是在远处那神奇的境界中活动,而他们,活动和生活在科西泽的人们又恰好隐约可见。

大约在一八四〇年前后,横过沼泽农庄所在的那个草原修筑了一条运河,这运河把新开采的煤矿和洗耳河谷连接起来了。运河两岸修筑了很高的堤岸,这运河流过村子里的房前,然后向大路边流去,在那里修建了一架很大的渡桥。

所以,现在沼泽农庄便和伊尔克斯顿隔开了,被完全包围在那个小河谷里,小河谷的尽头是一座丛林密布的小山,和科西泽的村子里的尖塔。

由于占用了他们的土地,布兰文家获得了相当一笔数目的赔偿费。接着,没有多久之后,在运河那边挖开了一个煤矿,又过了不久,中部省铁路公司的铁路就沿着河谷一直建到了伊尔克斯顿的山脚下,这样外来的侵犯才算暂时告一结束。这个市镇发展得非常快,布兰文家一直忙着生产一些供应城市用的商品,他们越来越富,他们几乎已经变成商人了。

但是沼泽农庄仍然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且非常偏僻,在运河堤岸的旧的、安静的一面,河水在阳光照耀下的河谷中,沿着一排排的赤杨树缓缓向前流动;大路在布兰文的花园门前的一排白蜡树下穿过。

可是,从花园门前沿着大路向右边望去,穿过运河平整的渡槽的黑暗的拱门,可以看到不远处曲折前进的煤坑,再往前去是一片片红色的粗糙的房屋附着在河谷的两边,在这一切的更远处是市镇的烟雾蒙蒙的小山。

农庄恰好逃脱了文明的侵犯,在那个大门的外面。这些房屋正对着大路,在花园里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通过去;到了春天,这条小路的两旁长满了绿叶黄花的水仙,在房子的两侧,是一些紫丁香、绣球花和女贞树丛,完全把农庄的后边遮掩住了。

在后面,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棚子,从两三个界限不清的牲畜栏边一直延伸到房屋的围墙附近,养鸭的池子在最远的一堵墙的那边,从那里飞出的白色的羽毛全沾在那一带的土堤上,还有一些脏污的羽毛被吹到运河堤岸下面的草地和豆荆树丛中去了。那堤岸高高耸起,像是近处的一扇影壁,所以偶尔能看到一个人影,像皮影一样在眼前走过,或者一个人赶着一匹拉车的马似乎从天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