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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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汤姆·布兰文娶下一位波兰太太(7)

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仔细围好他的围巾,又穿上他最好的上衣。准备好后,天已接近黄昏,他穿过果园,去摘一些水仙花。苹果树林里狂风怒号,那黄色的水仙花在风中剧烈地摆动着,在他弯下腰去折断水仙扁平的、发脆的花茎时,他甚至可以听到茎上的幼芽发出的低语声。

“这是干什么去?”在他离开花园门边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问道。

“来那么点恋爱,那么说吧。”布兰文说。

十分激动和苦恼的蒂利,由狂风推动着越过田野,跑到大门边去。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他向远处走去。

他爬上那座小山,直朝着牧师的住宅走去。狂风在篱笆上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尽力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一捧水仙花。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感觉到狂风在吹着。

夜已来临,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呼啸。他知道,牧师这会儿准在他的书房里,那波兰女人一定带着她的孩子在厨房里呆着,在那间屋子里呆着也很舒适的。他走进大门,沿着一条小道走下去,这时天光已经十分暗了。小道的两旁也有一些水仙在风中摇摆,一些被吹乱的番红花,搅成一团,已经没有任何光彩了。

从厨房的后窗里,一道灯光射在外面的树丛上,他开始有些犹豫了。他怎么能这样办呢?向窗里望去,他看到她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摇椅上。孩子已经换上了睡觉的衣服,坐在她的膝头上。她那长着一头乱发的漂亮的脑袋朝着火那边耷拉着,孩子的清秀的脸颊和白皙的皮肤反照出火光的影子;她几乎像一个成年人似的在想着什么心事。妈妈的脸色阴沉而安静。他痛苦地看到,她现在又沉浸在她过去的生活中了。那孩子的头发像玻璃丝一样闪闪发亮,她的脸是那样光彩夺目,简直仿佛是一个从里面照明的蜡人儿。狂风愈吹愈猛。妈妈和孩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坐着。孩子用一双空虚的黑眼睛望着炉火;妈妈则出神地望着虚空。那小姑娘几乎已经睡着了,现在只是她的意志还勉强使她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在狂风摇动着那所房子的时候,孩子忽然不安地转过头来,布兰文看到她的小嘴唇动了一下。妈妈开始摇晃着身子,他可以听到那摇椅的底座发出的嘎吱声。接着他听到妈妈唱着一支外国歌曲的低沉单调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狂风吹过。那妈妈似乎已随着狂风飘走;孩子的一双黑眼睛睁得更大了。布兰文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团团乌云正惊慌地匆匆在黑暗的天空飘过。

接着那孩子叹了一口气,像是抱怨,又像是命令地说:

“不要再唱那玩艺儿了,妈妈,我不愿意再听这支歌。”

歌声慢慢消失了。

“你应该上床睡觉了。”妈妈说。

他看到孩子紧抓住妈妈的身子表示抗议,看到妈妈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出神状态,看到了那孩子倚在妈妈身上使劲抓着她的神情。接着,那孩子忽然仿佛指责似的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你给我讲一个故事。”

风仍在吹着,妈妈开始讲故事了,那孩子依偎在妈妈胸前。布兰文在外边等待着,惶惑不安地观看着在风中猛烈摇晃的树木和愈来愈浓的黑暗。他得追随他自己的命运,现在他还在门口徘徊。

那孩子偎着她的妈妈,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在她的散乱的金黄色的头发中,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像一个蜷卧的小动物,除了眼睛之外,已经完全入睡了。妈妈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出窍,那故事不过是自动从她嘴里冒出来罢了。布兰文站在外面,看到夜幕已经降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抓着水仙花的那只手已经冻僵了。

故事终于讲完,妈妈站起身来,那孩子这时正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的身体一定很强健,她抱起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看来毫不费力。小安娜紧搂着她妈妈的脖子,那张漂亮的奇怪的小脸从妈妈的肩头上向外望着,除了那双眼睛,她已经完全睡着,而这双圆睁着的黑色的眼睛却依然在进行反抗,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进行战斗。

她们走进里屋去以后,布兰文第一次在他站着的地方活动了一下身子,朝四面的黑夜看了一眼。他真希望,一切会真正像刚才这段毫无顾忌的时间他所感到的一样,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随和。随着那个孩子,他也感到一阵奇怪的紧张,甚至是一种痛苦,仿佛是命中注定。

妈妈又回到厨房里来了。她开始叠着孩子的几件衣服。他敲门。她有点犹豫地打开门,朝后退了一步,完全像个外国人,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晚上好,”他说,“我就在这儿呆一分钟。”

她的脸色顿时完全变了;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低头看着他。他这时手里举着水仙花,站在台阶下面由窗口照出的光线之中,他的身后是一片黑暗。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她仿佛仍然不认识他。她简直有些害怕了。

可是,他已经走进门里,转身把门关上了。她向厨房中间走去,对他这深夜的来访感到很吃惊。他摘掉他的帽子,向她走近几步。然后,他就那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围巾,站在电灯光下,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黄色的水仙花。她远离他站着,完全听他摆布,自己已经六神无主了。她不认识他,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前来找她的男人。她只看见站在她身前的那个黑色的男人的身影,和他手里抓着的一束花。她看不见他的脸和他的闪闪发光的眼睛。

他呆呆地看着她,不很了解她,只感到自己是在她的存在的笼罩之下。

“我来到这里想跟你谈一句话,”他朝着桌子边跨进几步,把他的帽子和花放在桌上说。那束花他一撒手就松开变成一大堆了。她看到他前进,退缩了几步。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了。狂风在烟囱里呼呼响着,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已经放下了他手里的东西。现在他攥起拳头。

他意识到她站在那里,惶惑,恐惧,但已和他联系在一起。

“我到这里来,”他以一种出奇的平静和严肃的声音说,“想要求你嫁给我。你现在要结婚并没有任何约束,对吗?”

长时间的沉默,这时他的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奇怪,仿佛脱离了个人意志,直向她的眼睛里面看去,希望得到一个真实的回答。他希望找到她内心的真实。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最后终于不得不回答。

“是的,我完全可以随我自己的意愿再一次结婚。”

他的眼神马上改变了,进一步脱离了个人意志,仿佛他看着她就只是为了寻求她内心的真实。他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稳定、集中注意,和永恒,仿佛它们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它们似乎直盯在她身上,要使她融化掉。她微微抖了几下,感到自己被重新创造了,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他融合在一起,和他具有了一个共同的意志。

“你要娶我?”她说。

他的脸色马上变白了。

“是的。”他说。

现在笼罩着他们的仍然只是惶惑和沉默。

“不,”她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我不知道。”

他感到他内心的紧张情绪已经被打破,他松开了拳头,他现在又能开始活动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神情恍惚,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对他来说,似乎失去了真实的存在。然后,他看到她向他走过来,她十分奇怪地一直来到他身边,仿佛她并没有移动,而是在滑行。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外衣上。

“好的,我愿意。”她说,仿佛并不代表她自己。她用一双圆圆的、真诚的、此刻体现着最高的真实重新睁开的眼睛看着他。他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一动不动,只是他的眼睛完全被她的眼神慑住,因而感到很痛苦。她似乎用她的重新睁开的、简直像一个孩子似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她离奇地动了一下,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难堪的痛苦。于是她慢慢地把她那微黑的脸和胸脯向他伸过来,那缓缓暗示着的亲吻使他不禁感到头脑里仿佛有件什么东西突然崩裂了,刹那间,他完全陷入昏天黑地之中。

他双手把她搂住,神情恍惚地吻着她。这样使自己完全跟自己脱离,对他简直是一种赤裸裸地难以忍受的痛苦。她被他搂在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轻盈和顺从,却又是那样渴求他的拥抱,无限的拥抱,这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他几乎要受不住了。

他转身找到一把椅子,仍然把她搂在怀中。和她一起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她紧搂在胸前。接着,有那么几秒钟,他已经完全进入睡乡,已被封闭在最深沉的睡梦之中,他已经睡着,把一切完全彻底地遗忘了。

慢慢地他又清醒过来,始终把她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她也和他一样完全沉默,和他一样沉浸在同样的遗忘之中和那丰饶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