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部
1846年7月的一天晚上,法布里齐教授约了一些相识的人士在他佛罗伦萨的家里聚会,讨论今后的政治活动应当如何开展。
其中有几位是马志尼党人[1],若是按照他们的主张,那他们是不建立民主共和国、不统一意大利就决不罢休的。除了这几位,此外便都是君主立宪党人以及一些不同色彩的自由主义分子了。不过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就是对托斯卡纳公国[2]的报刊检查制度大家都很不满。这位极有名望的教授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就是希望不同政见的各方代表至少在这个问题上能够大家坐到一起来好好讨论上一个钟点,不要一谈就吵翻。
教皇庇护九世[3]一即位就颁布了一道有名的大赦令,对教皇国领地上的政治犯实行大赦。大赦令颁布至今虽还不过两个星期,却早已引起一股鼓吹自由主义的热潮,席卷了整个意大利。在托斯卡纳,连政府当局似乎都被这惊人的事态发展打动了。所以法布里齐以及另外几位佛罗伦萨名流认为当前的时机绝好,完全可以大胆行动,争取修改出版法规。
“当然啦,”问题初一提到戏剧家莱加的面前,这位戏剧家当时就这么说来着,“出版法不修改,我们的报纸是办不起来的,所以现在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去办报。但是照眼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已经可以利用一些小册子,来冲破检查制度这一关了。这事我们早一天动手,出版法就可以早一天得到修改。”
此刻在法布里齐的书房里他又进而申述了他认为自由主义作家在当前应该采取怎样的方针。
在座有一位花白头发的律师,说起话来有些拖腔拖调,他插话说:“我们应当尽量设法利用当前的时机,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我们要推行重大的改革,像这样有利的时机今后是不会再有的了。不过我看出版小册子怕未必会有什么好处。那不但不能把政府当局争取过来,反而会激怒他们,把他们吓退,而我们当前真正的任务应该是争取他们。如果当局一旦把我们看成了危险的煽动分子,我们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就只能是做梦了。”
“那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去请愿呀。”
“向大公[4]请愿?”
“对,要求扩大出版自由。”
靠窗坐着一个目光锋利、皮色黝黑的人,他哈哈一笑转过头来。
“请愿,会有你的好处!”他说。“我还以为伦齐一案的结果[5]大家都有目共睹了,吸取教训了,谁还会去干请愿那一套呢。”
“亲爱的先生,引渡伦齐的事我们没有能加以制止,我也跟你一样痛心。但是说实在的……我说这话可不是要伤谁的感情,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在这件事上所以所谋未成,主要是因为我们这个阵营里有些人沉不住气、情绪过于激烈了。说真的我就不大赞成……”
“你们皮埃蒙特人就是这样,没有一个不是这样!”那个皮肤黑黝黝的人口气尖刻,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地方算是沉不住气,算是过于激烈,莫非你认为我们呈上那一份又一份卑躬屈节的请愿书就算是过于激烈的表现?那在托斯卡纳人或你们皮埃蒙特人看来也许算是很激烈了,可是我们那不勒斯人[6]就认为这还沾不上多少边。”
“真是谢天谢地!”那个皮埃蒙特人说。“那不勒斯式的激烈性格幸而也只有那不勒斯人才有。”
“得了,得了,各位,这就行了呗!”教授急忙出来打圆场。“那不勒斯人的作风有那不勒斯人作风的长处,皮埃蒙特人的作风也有皮埃蒙特人作风的优点,不过眼下我们是在托斯卡纳,托斯卡纳人的作风可是就事论事,不涉其他。格拉西尼赞成请愿,盖利表示反对。里卡尔多医生,你的意见又如何?”
“请愿,我看这又有何妨,如果格拉西尼拟上一份请愿书,我就十二万分乐意在上面签个名。不过我看光是请愿,没有其他行动,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我们为什么不能请愿书、小册子双管齐下呢?”
“原因很简单:我们一出小册子,政府当局心里就不自在,哪儿还会答应我们的请愿要求呢,”格拉西尼说。
“自在也罢,不自在也罢,反正你们的请愿要求他们是不会答应的。”那个那不勒斯人站起身来,走到了桌子跟前。“各位,你们可是走错路子了。跟政府搞姑息妥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唤起民众。”
“这事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呵,请问你打算从何着手呢?”
“这话你还问盖利就怪了!他上手的头一件事就是杀报刊检查官,那还用说吗!”
“才不呢,这种事我不会干,”盖利的口气坚定。“你们总有个老框框,以为既然是南方来的人嘛,肯定别的都不相信,只相信刀枪才解决问题。”
“好哇,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嘘!大家注意了!盖利有个行动方案,请大家听好。”
大家本来早已这儿一堆那儿一摊,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听这话便都围集在桌子四周。盖利双手一举,做了个劝阻的手势。
“不不,各位,那说不上是什么方案,只是有个想法罢了。依我看,大家为新教皇即位这样欢喜,那实际上含有很大的危险性。大家似乎觉得,由于新教皇采取了新方针,实施了大赦,所以只要我们——我们全体民众,我们全意大利的老百姓——都能投到他的怀里,他就可以带领我们找到上帝所许的福地。说实在话,对教皇的所作所为我是钦佩之至的,这次他实施大赦,真堪称英明之举。”
“你这一席话要是让教皇陛下听见了,他会不得意才怪……”格拉西尼以鄙夷的口气抢上来说。
“好了,格拉西尼,你让人家说下去吧!”里卡尔多也打断了他的话头。“也真是希奇,你们两个不碰在一起便罢,碰在一起就总要像猫狗一样吵架。盖利,你管你说下去吧。”
“我要说的是这么个意思,”那个那不勒斯人又接下去说。“教皇陛下采取这样的行动,用意极好那是肯定无疑的;至于他的改革能取得多大的成功,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眼下固然风平浪静,意大利各地的反动分子也自然会有一两个月的工夫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总要静待大赦令在社会上引起的兴奋情绪渐渐冷下去;但是,看来不经过一场战斗,他们手里的权力是决不肯轻易让人夺去的。据我的估计,今年冬天过不了一半,什么耶稣会[7]啦,格列高利派[8]啦,圣信会[9]啦,凡是这一路的货色,管保都要跟我们闹开场了,他们什么阴谋诡计都耍得出来,收买不成,就会来把你干脆害死。”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那好哇,那你倒说说,我们怎么办好:如果我们不思进取,只知低声下气递请愿书,那总有一天拉姆布罗斯契尼[10]及其一伙会说服大公,把我们一股脑儿置于耶稣会的管束之下,说不定还会弄些奥地利轻骑兵来满街巡逻、弹压我们,是这么办好呢,还是索性抢在他们前头,趁他们一时别无良策之际,先给他们一个打击好?”
“你先说说明白,你这所谓打击究竟是怎么回事?”
“依我的想法,我们应该开展有组织的宣传鼓动,把矛头针对耶稣会。”
“也就是说,出版小册子向他们宣战咯?”
“对,揭露他们的阴谋,把他们的内幕公之于天下,号召人民联合起来反对他们。”
“可这儿没有耶稣会的人,没有什么可揭发的。”
“没有?过三个月再看看有多少吧。到那时候要不让他们进来就已经来不及啦。”
“不过真要唤起全市人民都来反对耶稣会的话,那就不能不直言无忌了;这么一来,审查这一关又怎么躲得过去呢?”
“我何必要躲呢,根本就别理它。”
“你打算小册子上不留名?那当然也未始不可,不过说实在的,秘密出版物的命运如何我们大家都见得多了,总不会不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主张小册子要公开出版,把我们的姓名、地址都印上,他们敢来办我们的罪就让他们来好了。”
“你这种想法真是十足的糊涂,”格拉西尼大叫起来。“那等于是把脑袋伸进狮子口,简直是百分之百的轻率!”
“咦,你用不到害怕嘛!”盖利口气尖刻,抢过话头说。“我们出我们的小册子,不会要你去为我们坐牢的。”
“你别乱说一气,盖利!”里卡尔多说。“这可不是害怕的问题。假如这牢坐得有好处,我们大家也跟你一样,都很情愿去坐牢,可是白白往危险里钻,那就是愚蠢。要问我的话,我对你这个方案就要提出一点修正意见。”
“好,有什么意见?”
“我想我们不妨谨慎一点,要设法既同耶稣会展开斗争,又不致触犯报刊审查制度。”
“这怎么办得到呢,我看是不可能的。”
“我看办法还是有一个的,就是心里要讲的意思不妨多转上几个弯子再说出来,使得……”
“使得审查官看不出来?审查官看不出来,愚昧无知的苦力工匠倒都能看得出来!这话好像不大切合实际吧。”
“马丁尼,你的意见如何?”教授侧过脸去问坐在身边的一位男士,这人肩膀很宽,蓄着一大把棕色的胡子。
“我看目前事实依据还不足,暂时我还不想发表意见。关键倒是应该先进行一些试验,看看结果如何。”
“那你呢,萨科尼?”
“我倒很想听听博拉太太有什么想法。她的意见往往是极有见地的。”
大家都转过头去,望着这屋里仅有的一位女性。这位女客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在默默细听大家的讨论。一对黑黑的眼睛眍得很深,神气显得很严肃,可是此刻一抬眼,眸子里分明闪现出一丝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
“对不起,”她说,“各位的意见我都不能同意。”
“你呀,哪次讨论没有不同意见?可偏偏又哪次都是你的意见正确!”里卡尔多插话说。
“我们总得想个法儿跟耶稣会斗争,这我想是没有问题的,反正这种手段不行,就换一种手段。对审查光是不理,未免太软;躲躲闪闪,又太麻烦。至于递请愿书,那简直是儿戏。”
格拉西尼摆出一张正经面孔,插进来说:“太太,我想你总不见得是要我们采取……暗杀之类的手段吧?”
马丁尼听得直扯自己的大胡子,盖利早已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博拉太太这位庄重的年轻少妇当下也忍俊不禁了。
“说实在的,”她说,“我就是心狠手辣,想到使用这一类手段,也不至于那么幼稚无知,会把这样的事都搬出来公然谈论。不过依我看,最能制敌人于死命的武器还推讽刺。只要你有办法,能把耶稣会说得笑话百出,能使人民群众觉得他们和他们的主张实在好笑,那你就是兵不血刃便把他们战胜了。”
“我相信你这些话是很有道理的,”法布里齐说,“不过我看你这个方案是无法实现的。”
“怎么就无法实现呢?”马丁尼说。“讽刺文字过审查关要比正经文章容易。讽刺文字尽管得披上一件外衣,一般的读者还是不难从明显荒唐的笑话中悟出文章另有深意,那比读懂一篇科学论文或经济论文要容易多了。”
“那么,太太,照你的意思我们是应该出讽刺性小册子呢,还是去办一份诙谐小报?如果是后一种办法的话,我敢肯定审查机关是决不会批准的。”
“照我的意思这两种办法都未必可行。倒是有一种办法我相信非常值得一试,那就是出一套讽刺性小传单,诗文不拘,价钱要卖得便宜,或者就在街头免费散发。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聪明的画家,看了文字能够吃透精神,那我们还可以增加一些插图。”
“办得到的话这倒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不过这种事情不做便罢,要做就一定要做好。那就要求我们必须有一位第一流的讽刺作家,可这样的人才我们上哪儿去找呢?”
“你瞧哎,”莱加也接着说道,“我们这些人多半是板着面孔写文章的,不是我要说一句对大家失敬的话,要是大家都一股脑儿硬是去写幽默文章,那恐怕就像一头大象硬是要跳塔兰台拉舞[11]一样滑稽了。”
“我可决不是要大家一哄而上,都去做我们所不能胜任的工作。我的想法是,我们应该去找一个确有才华的讽刺作家——这样的作家在偌大的意大利总该可以找到一位吧——而且我们还应该负责提供必要的经费。当然对这个人我们总得有一定的了解,总要做到心里踏实,相信他的写作方针决不会背离我们的宗旨。”
“可这样的人你哪儿找得到呵?讽刺作家而具有真正才华的,我扳扳指头数得清就那么几个,可是合适的却一个也没有。裘斯蒂[12]是请也请不到的,他眼下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哩。伦巴第倒是有一两位高手,可是他们只会用米兰的地方话写文章……”
“而且还有一点,”格拉西尼说,“用这种办法去做托斯卡纳人的工作也不是最好。如果我们把公民自由、宗教信仰自由这样严肃的问题当作说笑的题目去做文章,我看人家一定会觉得我们不像话,少说也是缺乏政治素养吧。佛罗伦萨不像伦敦那样完全是一个开出厂来就赚大钱的蛮荒世界,也不像巴黎那样是个淫逸骄奢的醉生梦死地。这个城市可是有一段辉煌历史的……”
“当年的雅典也就是这样,”那位女士含笑插进来说,“不是有句话描述当年的雅典吗:‘已成庞然大物,未免流于昏昏,直须得一牛虻,庶可一螫而醒’……”
里卡尔多把手一拍桌子。“哎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牛虻呢!这人再合适也没有了!”
“你说谁?”
“就是牛虻——费利切·里瓦雷斯呀。你们不记得他了吗?三年前穆拉多里[13]队伍里有一伙人从亚平宁山上下来,那时他就在里边。”
“啊,你跟这伙人还挺熟哩,不是吗?我记得他们当时要去巴黎,你还送了他们一程哩。”
“对,一直送到来亨,我在来亨送里瓦雷斯上船去马赛。他不愿意在托斯卡纳留下,说是起义失败,事无可为,眼看就只有打哈哈的分儿了,所以还不如到巴黎去吧。可见他的看法是跟格拉西尼先生一致的,他也觉得托斯卡纳实在不是个打哈哈的地方。不过如今意大利既已事有可为,我们要是去请他回来的话,我倒有七八成的把握相信他是肯回来的。”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里瓦雷斯。他大概是个巴西人。反正他在那里待过是可以肯定的。像他那样诙谐的人,我这辈子还真难得能碰到。当时我们在来亨待了一个星期,说实在的,那一个星期我们真是没精打采;只要对可怜的腊姆伯尔蒂尼[14]看上一眼,就够叫我们心碎的;可是屋里只要有里瓦雷斯在,那就谁也没有苦着脸儿的。他永远是妙语连珠,说出话来就是滑稽。他脸上还有一道刀砍的伤疤,挺吓人的,我记得那还是我替他给缝起来的。他真是个怪人,不过我看当时也多亏他这么胡扯上一通,不然他们那一伙里有几个小伙子就非彻底垮了不可。”
“莫非就是用‘Le Taon’[15]的笔名在法国报纸上写些政治讽刺小品的那一位?”
“就是他。他写的多半是短文,要不就是幽默小品。亚平宁山里的那帮走私贩子领教过他舌头的厉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牛虻’,他就索性以这个外号为笔名署在自己的文章上。”
“我对这位先生有些了解,”格拉西尼插进来说,他说起话来总是一副慢条斯理、威严十足的样子,“我所听到的情况,也不见得就能说明他有多了不起。显山露水的小聪明他无疑是有一些的,可是要说他有多少才能,我看那是夸大。论胆量他可能也不好算小。但是他在巴黎和维也纳的名声,我看决不是清白无瑕的。这位先生看来好像……呃……呃……经历非常复杂,而且来路不明。据说他是在南美洲热带的荒山野地里被杜普雷探险队发现的,探险队是见他可怜才收留了他,当时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叫谁见了都不敢相信,简直就是野人一个了。他何以会弄到这般地步,我看他对此也始终没有能作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至于亚平宁山里的起义,有一点恐怕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参与这一不幸事件的,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有。大家知道,在波伦亚被处死的那些人[16]都无非是些人所共知的坏分子,许多逃走了的,品质如何只怕也是少提为佳。当然,参与其事的也确有那么几个是品德高尚的人……”
“内中有一些还是在座几位的知心朋友呢!”里卡尔多打断了他的话,一派愤愤然的口气。“我说格拉西尼,严格、清高,这些固然都无可厚非,可是要知道这些‘人所共知的坏分子’都是为自己的信仰而死的,这一点比起你我来,就已经胜过多多了。”
“还有,下次要是有人还跟你谈起巴黎的那些说烂了的流言蜚语,”盖利也接上来说,“你不妨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有关杜普雷探险队的那一段事,他们所传的都是不实之词。我认识杜普雷的副手马特尔,跟他有私交,我听他详详细细谈起过这一段事。不错,他们碰上里瓦雷斯的时候,里瓦雷斯是流落在荒山野地。他当时是在替阿根廷共和国打仗[17],在作战中被俘,逃了出来。他一再乔装改扮,在各地流浪,想设法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可是说探险队收他同行是见他可怜,那就纯属捏造了。实际是探险队的翻译得了病,不得不回去了,队上的法国人没有一个会说当地的话,于是就招他做了翻译,他在队里一待就待了整整三年,一直在随队勘探亚马孙河的各条支流。马特尔对我说,要没有里瓦雷斯的话,依他看这次勘探任务还真完成不了呢。”
“不管他是何许人吧,”法布里齐说,“看来马特尔和杜普雷对他还是很看得中的,能叫这样两位老资格一看就中,可见他一定有些出色之处了。你的看法如何,太太?”
“对这事我一点都不了解。起义队伍失败后一些人经托斯卡纳出逃时我正在英国。不过要依我看,跟他一起在蛮荒之地探险三年的伙伴能说他一声好,跟他一起把起义一直坚持到底的战友也能说他一声好,那就很不简单了,就很足以把巴黎大街上的流言蜚语都给抵消了。”
“他的战友对他的印象不错,那是毫无疑问的,”里卡尔多说。“从穆拉多里和柴姆贝卡里[18]一直到最最粗野的山民,他们没有一个不热爱他的。他跟奥尔西尼[19]私下也是朋友。其实再一想,在巴黎那边有关他的那种不太愉快的无稽传闻固然多得没完没了,可你既然当了个政治讽刺作家,要想做到没有一个对头冤家那怎么可能呢。”
“我记不真切了,”莱加插进来说,“当初起义队伍里的人逃到这儿的时候,我好像也见过他一次。他可是个驼背?还是有佝偻病什么的?”
教授早已拉开了写字台的一只抽屉,拿起一叠纸来在翻阅了。“我这儿大概还找得出警察当局的通缉布告,上面有他的相貌体形特征,”他说。“大家还记得吗,他们逃下山来隐匿在山口小道里的时候,四处都张贴了告示,把他们的相貌体形讲得一详二细,那个叫——那个混蛋叫什么名字来着?——对,那个叫斯宾诺拉的红衣主教[20]还出了赏格,要他们的脑袋呢。”
“说起警察当局出了通缉布告要抓里瓦雷斯,我倒有个绝妙的小故事可以顺便说给大家听听。当时他弄了套官兵的旧制服穿在身上,装成个在执行任务中受了伤掉了队、正在寻找队伍的马枪队骑兵,在野外赶路。他居然还招呼斯宾诺拉的搜索队让他搭了一段便车呢,在他们的大车上一坐就坐了整整一天,还现编了一大堆骇人听闻的鬼话讲给他们听,说自己前些时如何被那帮叛匪俘虏了去,如何被押到山上的匪巢里,又如何在他们的手中受尽了毒刑。他们把通缉布告拿给他看,他便又动足脑筋,胡诌出了许多瞎话,跟他们大谈‘外号叫牛虻的那个恶鬼’又是如何如何。后来到了晚上,一等他们睡熟以后,他就装上满口袋的粮食弹药,往他们的火药里泼一桶水,偷偷溜了……”
“啊,告示找到了,”法布里齐打断了他的话头,“‘费利切·里瓦雷斯,外号:牛虻。年龄:三十上下;籍贯出身:不详,或系南美人;职业:记者。身材:矮小;头发:黑色;胡须:黑色;肤色:浅黑;眼睛:蓝色;前额:宽方;鼻子……嘴巴……下巴……’喏,在这儿了:‘特征:右足带跛,左臂蜷曲,左手缺少两指,脸有新砍刀伤,说话口吃。’后面还加了个附注:‘注意:该犯枪法极精,拘捕时务须小心。’”
“搜索队掌握了这样滴水不漏的辨认特征,他居然还能把他们骗过,也足见其人不凡了。”
“当然,要不是他胆量过人,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他们当时只要对他稍微有一点疑心,他就得彻底完蛋。不过,人只要功夫到家,在当口儿上能够装出一副毫无戒心的天真样子,那就是碰到天大的危难也照样能化险为夷。好啦,各位,你们对这个建议有何意见啊?看来对里瓦雷斯其人,在座有几位还是相当熟悉的。我们要不要去请他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啊?”
“依我看,”法布里齐说,“我们不妨就这个问题先去向他试探一下,看看他是不是愿意考虑我们的计划。”
“哎呀,你放心好了,只要是跟耶稣会作斗争的事,他不会不愿意的。反教会反得像他这样狠命的,我还没见到过第二个呢。在这个问题上他还真有点疯劲呢。”
“那么由你写信好吗,里卡尔多?”
“行啊。让我来想想,眼下他在哪儿呀?好像是在瑞士吧。这人真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个好动的人,老是走东跑西,没有个停。那么小册子的问题……”
他们又热烈地讨论了起来,这一谈又谈了好久。讨论完了大家才渐渐散去,这时马丁尼就走到那个不大说话的年轻妇女跟前。
“我送你回家吧,琴玛。”
“谢谢,我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跟你谈谈。”
“联络地址有问题吗?”他轻声问。
“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我想有几个地址该更换一下了。这个星期有两封信被邮局扣了。信倒都不是什么要紧信,被扣也许只是出于偶然,可我们担不起风险哪。我们的联络地址如果一旦有哪个引起了警察当局的怀疑,那就必须立刻加以更换。”
“我明天再来跟你具体商量吧。今天晚上不跟你谈公事了,看你的样子很累了。”
“我不累。”
“那么又是心里不痛快了。”
“啊,没有的事。算不了什么。”
注释:
[1]即青年意大利党人。
[2]当时的意大利四分五裂。除罗马一带是教皇国领地外,南部是两西西里王国,中部是托斯卡纳公国,西部是撒丁王国(皮埃蒙特王国),北部还有几个小公国。佛罗伦萨、比萨、里窝那(来亨)都属托斯卡纳公国。
[3]庇护九世(1792—1878):意大利籍教皇,1846年继格列高利十六世即位。
[4]托斯卡纳公国的统治者称为大公。当时的大公为利奥波德二世。
[5]伦齐于1845年在教皇国领地上组织起义,后被托斯卡纳大公出卖,引渡给教皇,终遭杀害。
[6]那不勒斯当时属两西西里王国。
[7]耶稣会:天主教修会之一。1534年伊纳爵·罗耀拉创建,以反对宗教改革运动为宗旨。
[8]格列高利派:反对庇护九世改变方针、拥护前任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宗教政策的一派人。
[9]即神圣信仰门徒会。这是支持教皇、反对意大利统一运动的一个教派,成立于18世纪末叶,实际上是一个政治军事组织。
[10]格列高利派的首脑人物。格列高利十六世在位时,他是教廷国务秘书处的国务秘书(实际相当于罗马教廷的内阁总理)。
[11]意大利南部一种速度极快的民间舞蹈。
[12]裘斯璧·裘斯蒂(1809—1850):意大利有名的诗人、讽刺作家。他在19世纪30年代的作品讽刺了奥地利侵略者及其意大利走狗。
[13]穆拉多里兄弟:1843年教皇国领地上的起义领袖。因组织起义未成,遂带领队伍进入亚平宁山区从事游击战,结果失败,退出山区。
[14]穆拉多里队伍中的一名成员。
[15]法语:牛虻。
[16]波伦亚城位于佛罗伦萨以北,亚平宁山脚下,当时属教皇国。穆拉多里起义失败,一部分人被捕,在波伦亚遭到杀害。
[17]按阿根廷于1816年即脱离西班牙而获得独立。其后,阿根廷和巴西都想取得乌拉圭,因而于二、三十年代间发生了战争。按时间推算,此处当是指这场战争。(后文第二部第八章中就提到了当年“跟巴西打仗留下的伤”。)
[18]起义队伍中的又一位领导人。
[19]费利切·奥尔西尼(1819—1858):意大利著名革命家。后因谋刺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未遂,被杀于巴黎。
[20]斯宾诺拉红衣主教:当时教皇手下一个以残酷镇压起义人民闻名的要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