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告诉您吧: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的,就在这儿林荫大道上走着。走到这条长椅跟前,她就倒在椅子上了。”
“哎哟,上帝,如今世界上发生了多么丢脸的事啊。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已经会喝得烂醉!有人诱骗了她,准是这样!你瞧,她的连衣裙也给扯破了……唉,如今出现了那么多下流的事……她也许是大家闺秀,也许是小家碧玉……如今这样的事多得很哪。她的样子好像是娇生惯养的,倒像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说不定,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儿——“也像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装束入时,颇有大家闺秀的派头……
“重要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很着急。“不让她落入这个坏蛋的手里!他为什么还要侮辱她!他的意图是一目了然的;瞧,这个流氓,他还不肯走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提高了嗓门说,一边用手直指着他。那个人听到了这些话,又要发怒,可是他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只鄙夷地瞥了一眼。接着他慢吞吞地走开了,走了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落入他的手里——这办得到,”那个巡警若有所思地说。“只要她说出地址,要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腰去。
女郎忽然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一眼,仿佛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朝她来的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纠缠不休!”她说着,又挥了一下手。她走得很快,但身子还是摇晃得很厉害。那个花花公子跟住她,但在另一条林荫道上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住她。
“放心,我不会让她落入他手里的,”小胡子坚决地说,也跟着他们走了。“唉,如今下流的事可多啦!”他唉声叹气地重说了一遍。
这当儿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咬了一口;他刹那间感到一阵心痛。
“喂,听我说,”他在后面向小胡子叫喊。
那个小胡子掉转头来。
“随他们去吧!关你什么事?让他们去吧!让他去寻开心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你什么事?”
巡警摸不着头脑,睁大了眼睛望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了。
“哎——哎呀!”巡警说着,把手一挥,就跟随着那个花花公子和女郎走了,大概他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当作一个疯子,或者把他当作一个比疯子更糟的人。
“他把我的二十戈比拿走了,”只剩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人的时候,他愤愤地说。“让他去向那个人要几个钱,放那个女郎跟他走,就这样把事情结束……我管什么闲事啊?我应该帮助吗?有权利帮助吗?让他们互相活活地吃掉吧——关我什么事?我怎么可以把这二十戈比送人。难道这是我的钱吗?”
虽然他说了这些奇怪的话,但他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他坐到那条空长椅上。他觉得思想很混乱……这当儿他什么都不能思考了。他很想打个盹儿,把一切忘掉,醒来后,重新开始……
“一个可怜的姑娘!”他说着,打量了一下那条空着的长椅的一端。“她醒来后,会痛哭一场的,以后母亲会知道……开头打她耳光,然后拿鞭子抽她,痛苦,没脸见人……说不定还会把她撵出家门……即使不把她撵出,达里雅·弗兰卓夫娜之流也会听到风声的,我们的姑娘就要到处流浪……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瞒着她们正派的母亲而暗地里干着不正当勾当的姑娘们总是这样下场),后来……后来又进医院……伏特加……酒店……再进医院……两三年后就残废了,她只活了十八岁或十九岁……难道我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她们都落到了这个地步……呸!这关我什么事!据说,应该如此。据说,每年应当有百分之几……滚到什么地方……见鬼去,使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他们这些话的确说得很漂亮:这些话是这么令人欣慰,合乎科学。只有百分之几,因此不必担忧。如果换了个字眼,那就……也许会更使人不安……要是杜涅奇卡也在这百分之几里面呢!……不是在那个百分之几里面,而是在另一个百分之几里面呢?……”
“我上哪儿去啊?”他忽然想起来了。“好奇怪。我出来是要干什么事的。我一念完信,就出来了……我是往瓦西里岛去找拉祖米兴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就是上他那儿去。可我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现在忽然想到上拉祖米兴那儿去?这真奇怪。”
他觉得自己的行动很奇怪。拉祖米兴是他从前大学里的同学。真奇怪,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大学里差不多没有一个朋友,他不跟人往来,也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兴人家来找他。不久大家果真也都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加聚会,又不参加社交活动,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他什么都不参加。他只是不顾自己的身体用功读书,因而受人尊敬,但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骄傲自大,目空一切,不善交际;仿佛他心里蕴藏着什么秘密。在别的同学们看来,他高傲地把他们当作小孩儿,仿佛不论在发展前途上、在知识或在信仰上,他都比他们强,在他看来,他们的信仰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什么缘故,他跟拉祖米兴很合得来,不但合得来,而且更喜欢跟他谈心,对他比对别人更坦率。其实没有一个人不跟拉祖米兴合得来。这是一个异常乐观和谈锋很健的青年,他的善良达到了憨厚的程度。但是,在这种憨厚里是蕴藏着深挚的感情和自尊心的。他的最相熟的同学们都知道这点,所以大家都喜欢他。他相当聪明,虽然有时真有点儿憨厚。他的外表却是富于表情的——身量很高,瘦削,脸常常修得很马虎,头发乌黑。有时他也胡闹,大家都管他叫大力士。一天夜里,他同一群朋友在一起,一拳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高[25]的警察。他酒量如海,但也可以一口不喝;他有时淘气得令人不能容忍,但也能装得很严肃。拉祖米兴还有一个值得令人注意的地方:失败从来不会使他惊慌失措,任何困难似乎都不能使他灰心丧气。他甚至能住在屋顶上,能忍饥挨冻。他很穷,但坚决要自立,干各种活儿挣钱。他挣钱的办法有的是。有一个冬天,他在屋子里没有生火炉,却认为这甚至是更令人愉快,因为在寒冷中能睡得更酣畅。现在他也被迫从大学里退学了,可是辍学没多久,他就努力创造条件,使自己能够继续求学。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没有上他那儿去了,拉祖米兴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两个月前,有一次他们在街上相遇,但拉斯柯尔尼科夫却避开他,甚至穿过街道走到对面去了,免得让他看见。拉祖米兴虽然看见他,但也从旁经过,不想打扰朋友。
五
“不久以前,我当真还想去叫拉祖米兴找工作,叫他介绍教书工作或者其他工作……”拉斯柯尔尼科夫想了起来。“可是现在他能帮我什么忙呢?假定说,他会给我介绍教书工作……假定说,他甚至肯让我分享他仅有的几个钱,如果他有钱的话,那我就可以买一双靴子,把衣服弄得体面些去教书……哼……可是往后怎么办?几个钱派什么用?难道现在几个钱够我用吗?我去找拉祖米兴,这真可笑……”
为什么现在去找拉祖米兴这个问题,使他感到出乎意外的不安。他在这个好像是寻常的行动中,不安地寻找着某种对自身有不祥之兆的意义。
“怎么,难道我只想依靠拉祖米兴来解决一切问题,把他当作唯一的救星吗?”他惊讶地责问自己。
他揉揉脑门沉思起来,说来奇怪,想了好一阵后,不知怎的无意间、几乎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海里蓦地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哼……去找拉祖米兴,”他忽然十分沉着地说,仿佛他作出了最后决定似的。“我去找拉祖米兴,这当然……但——不是在这个时候……我去找他……要等到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去,也就是说在那件事已经完成了的时候,在一切都重新开始的时候……”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想一件什么事。
“等到那件事以后,”他叫道,一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那件事难道会发生吗?难道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走了,近乎奔跑而去;他想往回走,回家去,但是他忽然极不愿意回家:这一切都已经在那里一个角落里、在那口可怕的橱柜中成熟了一个多月了,他又信步往前走去。
他那神经性的战栗变成热病的战栗了,他甚至觉得发冷。在那么炎热的天气里,他却怕冷。他仿佛一股劲地、差不多无意识地,由于内心的某种要求,开始端详所遇见的一切东西,仿佛极力寻求着乐趣,可是他做不到,并且时刻陷入沉思中。当他又战栗起来,抬头朝四下观看的时候,他立刻就忘记了刚才所想的那件事,连他走过的道路也记不得了。他这样地走过了瓦西里岛,来到了小涅瓦河畔,过了桥,就拐弯向群岛走去。开头,那绿荫和新鲜的空气使他那对疲倦的眼睛感到很舒服,因为他的眼睛看惯了城市里的灰尘、石灰和那些相挤相压的高大房子。这儿没有闷热的感觉,闻不到恶臭,看不到小酒店。但是这些令人愉快的新鲜感不久就变成了痛苦和恼怒。有时他在那绿荫丛中的一所漂亮的别墅前面站定了,往篱笆里面张望,看见远处有几个装束入时的妇女站在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孩子在花园里奔跑。鲜花特别引起他的兴趣。这些花卉他欣赏得最久。他又看见几辆华丽的四轮马车疾驶而过,还有几对男女在并辔驰骋;他用好奇的目光看他们,他们还没有在他视野里消失,他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一次他站住了,数起钱来;他大约还有三十戈比。“他把二十戈比交给了巡警,三个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雅偿付送信费……这样,他昨天给了马尔美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五十戈比,”他在心里寻思,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数起钱来,可是他不久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当他走过像一家小饭馆的饮食店的时候,他想起钱来,因为他想吃些东西。他走进这家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大馅饼。这个馅饼他在路上才吃完。他好久没有喝伏特加了,虽然他只喝了一杯,但伏特加的酒力立刻发作了。他的两腿忽然沉重起来,他开始觉得睡意蒙眬。他回家去;可是他走到彼得罗夫岛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于是离开道路,折入一座丛林中,倒在草地上,立刻就呼呼大睡。
一个有病的人常常做印象异常鲜明的梦,梦跟现实异常相似。有时梦非常可怕,但梦境和梦的过程是如此逼真,并且充满了如此巧妙的、异想天开的而在艺术上又与整个梦完全相适应的各种细节。如果不是做梦,这个做梦的人即使是像普什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也想象不出这些细节哩。这样的梦,病态的梦,常常使人难忘,并使那病态的、亢奋的人体产生了强烈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