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嘉(2)
老头儿稍加考虑后,命小厮把来客引进正厅,同时打发老妈子下楼去吩咐小儿子立即上楼来见他。这个小儿子二话不说立刻来到,他身高十二寸(即俄尺二尺十二寸,约合一米九五),力大无穷,脸刮得光光的,着装是西式的(老萨姆索诺夫自己则穿大褂,蓄胡须)。全家人在老爷子面前个个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老头儿把这个彪形大汉叫来倒不是因为怕上尉,他本人绝非鼠辈,只是以防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证人。他由儿子和小厮搀扶着,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出卧房来到正厅。有理由料想,他也感到相当程度的好奇。米嘉在那里等候接见的正厅是个极大的房间,气氛阴森,给人以压抑的感觉,有上下两排窗户,有敞廊,墙壁是仿大理石的,三挂车料玻璃大吊灯用套子罩了起来。
米嘉坐在门口一把小椅子上,焦急地等待决定自己的命运。当老头儿出现在距米嘉坐的椅子足有二十米的对面门口时,米嘉立刻站起来,迈着坚定的军人大步迎上前去。米嘉的衣着相当体面,常礼服的纽扣一一扣好,圆顶礼帽拿在戴黑手套的手中,跟三天前在修道院长老住处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以及两个弟弟等人共商家事那回一模一样。老萨姆索诺夫庄矜严肃地站着等他,米嘉一下子感觉到,在他走过去的这段时间内,老头儿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够了。库兹马·库兹米奇近来浮肿得厉害的脸也使米嘉震惊:本来就很厚的下嘴唇现在简直像一张饼耷拉着。老头儿神态凝重地向客人默默行礼,示意他坐在沙发旁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则扶住儿子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呼哧声,慢慢地在米嘉对面的沙发上落座。米嘉看到他重病在身行动如此费劲,心中顿时感到后悔和不好意思,在被他惊动的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此刻只觉得自己微不足道。
“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老头儿坐定后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虽然绷着脸,却不失礼。
米嘉打了个寒颤,刚想站起来,但又坐下。接着他开始申明来意,说得很响、很快,颇有点神经质,还辅以手势,确实像在作孤注一掷。显然,这是一个陷于山穷水尽的绝境中人在寻找最后的出路,如果找不到,马上就不想活了。老萨姆索诺夫想必在刹那间全明白了,不过他仍不动声色,神情冷漠,犹如一座雕像。
“最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想必不止一次听说过我和家父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冲突,他窃取了我在生母去世后应该继承的遗产……这事已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本地居民把任何无足轻重的小事都会传得沸沸扬扬……。此外,您也可能听格露莘卡……请原谅,听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听我十分尊崇、十分敬重的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起过……”
米嘉如此开始说,但开始不久便顿住了。这里就不逐字逐句照搬他的全部原话,只加以概述如下——
还在三个月以前,米嘉特特地(他说的正是“特特地”,而不是“特地”)去省城向一位律师作过咨询,“那是一位名律师巴维尔·巴甫洛维奇·柯尔涅普洛多夫,您一定听说过吧,库兹马·库兹米奇?脑子特别发达,简直有治国大才……他也知道您……对您评价极高……”米嘉再次顿住。但多次停顿并没有把他挡住,他马上就把说不利落的地方跳过去,一路往下述说。这位柯尔涅普洛多夫经过详细询问,认真查阅了米嘉所能提供的各种文件(谈到文件时米嘉含糊其辞,好像特别匆忙),然后表示,切尔马什尼亚村的所有权应由米嘉作为他母亲的遗产加以继承,此事的确可以提起诉讼,从而狠狠打击那个太不像话的父亲……“因为并非所有的门都已关死,吃法律饭的知道哪儿有空子可钻”。总而言之,有希望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那里再得到六千甚至七千卢布,因为切尔马什尼亚的价值说什么也不该少于两万五,不,肯定超过两万八,“三万,不止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可是,您想想,我从这个狠心人那里拿到的还不足一万七!……当初因为不懂法律,我也就自认晦气;可是来到这里以后,我竟遭对方反诉而挨了一闷棍(说到这里,米嘉的叙述又发生含混和紊乱,他马上又把这一节跳过去)。
“最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我可以向这个恶魔追回的一切权利,而您只消给我三千……。您绝对不可能吃亏,这一点我以人格向您担保;恰恰相反,您非但不会损失三千,还能赚进六七千……。而主要的一点是,这事最好今天就解决。
“我可以请公证人办手续,或者您爱怎么办都行……。总之,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可以把您所要的文件全部拿出来,我会在任何契约上签字……我们马上可以办完手续,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今天上午就办……。对您来说这三千卢布算不了什么……这个小城里谁的资产能跟您相比?……而这样一来,您却救了我免于……总而言之,您等于救了我这条穷性命,以便去完成一项值得崇敬的事业,可以说是极其高尚的事业……因为我对一位女士怀有十分崇敬的感情,这位女士您非常熟悉,而且得到您慈父般的关怀。如果不是慈父般的关怀,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妨说这是一场三人围绕一个目标的角逐,因为命运实在是极可怕的东西,库兹马·库兹米奇!残酷的现实,库兹马·库兹米奇,残酷的现实!由于您早就应该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两颗脑袋要发生碰撞,也许我笨口拙舌,用词不当,但我不是文学家!就是说,一颗是我的,另一颗是那个恶魔的。请您选择吧:成全我还是成全恶魔?现在三个人的命运、两个人的祸福全握在您一人之手……。对不起,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您能明白……我从您可敬的眼神中看得出,您已经明白……。要是您还不明白,我今天就死,完了!”
米嘉用“完了”二字结束他这番荒唐的话,并且从座位上跳起来,等候对方就他这个愚蠢的建议作出答复。末了那句话刚一出口,他马上就绝望地感觉到事情全砸了,最糟糕的是,他说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
“奇怪,来这儿的路上似乎一切都很好,可现在搞成这样!”这个念头在他绝望的脑袋里倏地一闪。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老头儿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库兹马·库兹米奇让米嘉等了大约一分钟,这才以斩钉截铁、令人心寒的语调说:
“很抱歉,这样的买卖我们不干。”
米嘉顿时觉得自己两腿发软。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库兹马·库兹米奇,”他面带苍白的苦笑嗫嚅道。“这下我完了,您说是不是?”
“很抱歉……”
米嘉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忽然发现老头儿脸上有了动静。他打了个寒战。
“是这么回事,先生,这样的生意对于我们不合适,”老头儿慢吞吞地说,“跑法院,请律师,谁受得了?您要是愿意,倒是有这么个人,您可以去找他……”
“我的上帝!这个人是谁?……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嘉一下子激动得哩哩啰啰口齿不清。
“这人不是本地居民,眼下他也不在此地。他是个农民,做木材生意,都叫他里亚加维[1]。他要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买您所说的切尔马什尼亚矮树林的木材,两人讨价还价已经有一年了,听说他们在价格上谈不拢。恰巧目前他又来了,住在伊林斯科耶的神父家里,距离沃洛维亚驿站大约十二里地,那里有一个伊林斯科耶镇。他曾往我这儿写信谈这件事,就是为矮树林的问题向我征求意见。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自己也想去找他。您要是能赶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前头,向里亚加维提出刚才对我说的建议,他也许会……”
“绝妙的主意!”米嘉欣喜若狂地打断他的话。“这个人再合适不过了,对于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要买,人家要价很高,现在把这片土地的产权文件送到他手里,哈哈!”
米嘉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不自然的大笑,完全出人意料,甚至把老萨姆索诺夫吓得脑袋颤动了一下。
“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嘉心中的热情都快沸腾了。
“只是区区小事,”萨姆索诺夫颔首道。
“您不知道,您真的救了我,噢,有一种预感指点我到府上来找您……。现在我立刻去找那位神父!”
“不足挂齿。”
“我得飞快赶去。我太不顾及您的健康了。您的好心我没齿不忘。我作为一个俄罗斯人向您说这话,库兹马·库兹米奇,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
“言重了。”
米嘉抓住老头儿的一只手,本想使劲摇撼,然而对方眼睛里似乎现出某种不友好的神色。米嘉把手缩了回来,但旋即责怪自己多疑。
“他一定是累了……”这个想法在米嘉头脑里一闪。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能够理解,我这全是为了她!”他猛地吼叫起来,声震整个大厅,然后鞠了一躬,遽然转过身子,跟刚才一样大步流星向出口走去,头也不回。他喜不自胜。
“事情本来已经毫无希望,不料吉人自有天相,”他忖道。“这老头儿无比尊贵,多气派!既然这样一位大商贾指点了这条路,那么……那么毫无疑问是一条成功之路。我得飞身前往。夜里就回来,夜里一定回来,反正这盘棋是赢定了。难道这老头儿还能耍我?”米嘉在回自己寓所的路上犹自激动不已,他的脑袋瓜儿当然想象不出别的什么名堂来,也就是说:要么这是金玉良言(说这话的可是一位大商贾,称得上是识途老马,而且对那个里亚加维——好奇怪的姓氏!——又很了解);要么老头儿在耍他!
非常不幸,这后一种猜测才是唯一正确的。事后,那是在惨剧发生后过了很久,老萨姆索诺夫有一次自己笑呵呵地承认,当时他耍了那个“大尉”。这是一个刻毒、冷酷的人,惯用恶作剧来发泄他病态的反感。或许是看到大尉那副兴冲冲的样子;或许是这个愚蠢的“败家子”太自信了,认为他萨姆索诺夫会中计上钩,接受如此天方夜谭式的“计划”;或许是这个“愣头青”为了格露莘卡,带着一个馊主意来找他诓钱,搅动了老头儿的醋劲——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哪种因素刺激了他。但是,当米嘉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毫无意义地哀叹这下全完了的时候,正是在那一瞬间,老头儿憋着无限的愤懑瞥了他一眼,想到要耍他一把。米嘉走后,因窝火而脸色煞白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吩咐儿子下达他的命令:今后不准这个穷光蛋登门,连院子里也不许他进来,否则……
他没有说出“否则”后面的话,但即便看惯他发怒的儿子也不寒而栗。在此后的整整一小时内,老头儿气得甚至全身发抖,傍晚时情况更加不妙,便打发人去请医生。
注释:
[1](俄语)猎狗。
二 里亚加维
且说米嘉现在正是需要“快马加鞭”的时候,可是雇马车的钱却一个戈比也没有,不,确切地说,有两枚每枚二十戈比的硬币,这便是全部财产,这便是优哉游哉这么多年之后剩下的一切!但他家里还有一块早已不走的老式银表。他把表拿到在市场上开设一家小铺子的犹太钟表匠那儿去。那个犹太人出价六卢布把它买下。
“我还不指望卖这个价呢!”米嘉喜出望外(他还沉浸在狂喜之中),拿了六卢布就跑回家去。在家里他向房东借了三卢布,房东家很乐意地把仅有的一点钱都掏给他,因为他们太喜欢他了。米嘉兴奋之余当即向他们透露,他的命运今天就将决定,还把刚才向萨姆索诺夫提出的“计划”几乎全都告诉他们(叙述的方式自然是极其仓促的),然后又谈到萨姆索诺夫帮他出的主意、他自己对未来所抱的希望等等。过去他也把许多秘密告诉房东一家,因此他们把他当做自家人,而不是当做端架子的大爷看待。如此凑了九卢布,米嘉派人去雇马车把他送往沃洛维亚驿站。这样一来,这一事实便被人记住并得到确认:在出事的前一天中午,米嘉身无分文,为了弄到钱,他变卖了一块表,向房东借了三卢布,上述情节均有证人。
在此笔者先指出这一事实,至于我这样做的用意何在,以后当见分晓。
在赶奔沃洛维亚驿站的途中,米嘉虽因预感到“一切都将迎刃而解”而喜形于色,却还是提心吊胆:他离开后格露莘卡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偏偏在今天最后决定去见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正因为如此,米嘉离城前没有告诉她,而且叮嘱房东,不论何人来找他,千万不可泄露他的去向。
“今晚一定得赶回来,非回来不可,”他在马车里颠簸的同时再三对自己说,“恐怕只得把这个里亚加维带回到这里来……办这档子事……”米嘉胆战心惊地打着如意算盘,然而糟糕的是,这些梦想注定不可能按他的“计划”成为现实。
首先,他从沃洛维亚驿站出发上乡间小路已经晚了。那段小路说是十二里,其实有十八里(大约十九公里)。其次,伊林斯科耶的神父不在家,到邻村去了。当米嘉仍坐那些已累得精疲力竭的马拉的车在邻村找到他时,差点儿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