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股难以描绘的,只有编辑部里才有的那种特殊古怪的气味飘浮在房间里。杜洛瓦略微有点胆怯,尤其感到惊奇,坐在那里不敢随便走动。不时有人从他面前跑过去,从一扇门进来,又从另一扇门出去,快得使他连看清楚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进进出出的人,时而是些小伙子,年纪非常轻,一副紧张忙碌的样子,手里拿着的一张纸在跑动中随风抖动;时而是些排字工人,在他们油墨斑斑的棉布工作罩衫里,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子和有点像上流人士穿的那种呢料裤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卷印好的报纸和刚刚印出来的油墨未干的校样。偶尔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穿着打扮过分时髦的绅士模样的人,身上穿着腰身过分瘦小的大礼服,两腿裹在过分狭窄的裤管里,脚上套着过分尖削的皮鞋。这是带来当晚本地新闻的某个专门采访社交场合消息的记者。
另外还来了一些人,这些人神色庄严、矜持,头上戴着平边大礼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显得与众不同似的。
福雷斯蒂埃挽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的胳膊出来了。这个人约摸三四十岁年纪,穿着黑礼服,系着白领带,头发是深褐色的,小胡子的两只角卷得尖尖的,一脸傲慢又洋洋自得的神气。
福雷斯蒂埃对他说:
“再见,亲爱的大师。”
那个人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说完,把手杖夹在胳膊下面,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下楼去了。
杜洛瓦问道:
“他是谁?”
“雅克·里瓦尔,你知道,是著名的专栏作家和决斗专家,他刚刚改完他的校样。他和加兰、蒙泰尔是当今巴黎三个最有才华的评论时事的专栏作家。他在这儿每周只写两篇稿子,一年却可挣到三万法郎。”
正当出去时,他们遇到一个又矮又胖的人。这个人留着一头长发,样子邋里邋遢的,正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
福雷斯蒂埃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这是诗人诺尔贝尔·德·瓦雷纳,”他对杜洛瓦说,“《死去的太阳》是他写的,也是一个拿高稿酬的人。他替我们写的短篇小说每篇要三百法郎,最长的也不到二百行。我们到那不勒斯人咖啡馆去吧,我渴得要命。”
在咖啡馆的桌子前面一坐下来,福雷斯蒂埃就喊道:“来两杯啤酒!”接着,他一口气就把他的那杯喝了个精光,而杜洛瓦却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啜着,好像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他的伙伴沉默不语,仿佛在考虑什么事情;后来突然开口说道:
“为什么你不试试干新闻这一行当呢?”
杜洛瓦吃了一惊,盯着他看,随后对他说道:
“不过……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东西啊!”
“唔,这有什么关系!可以试试,可以从头来嘛。我呢,我可以派你去替我打听消息,进行一些活动,搞点采访之类的事情。开头每月你可以得到两百五十法郎的薪水,外加车马费。要是你愿意,我就去对经理讲?”
“我当然求之不得。”
“那么,有一件事先要做的,明天到我家吃晚饭;我只请五六个人,瓦尔特老板和他的妻子,还有你刚才看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另外还有我妻子的一个女朋友。就这样说定了,好不好?”
杜洛瓦迟疑不决,脸红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
“这……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福雷斯蒂埃愣了一下说:
“你没有礼服?真糟糕!这倒是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你要知道,在巴黎宁可没有床也不能没有礼服。”
说着他突然摸了摸他的背心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小把金币来,拿出两个路易放在他的老朋友面前,真诚而亲切地说:
“这钱将来等你能还的时候再还我好了。拿去租一套你必需的衣服,或者用分期付款、一个月内还清的办法买一套;总之,好好安排一下,明天晚上七点半到我家来吃晚饭,地址是封丹街十七号。”
杜洛瓦有点不知所措,收起钱,结结巴巴地说:
“你太好了,真谢谢你……请相信我是不会忘记的……”
那一个止住他的话,说道:“算不了什么,就这样吧。再来一杯怎么样?”于是他又叫道:“伙计,再来两杯啤酒!”
喝完这两杯之后,新闻记者问他:
“去随便走走,逛上一个钟头怎么样?”
“好啊!”
于是他们重新朝玛德莱娜教堂方向走去。
“我们去干什么好呢?”福雷斯蒂埃问道,“人们总是说,在巴黎,一个爱闲逛的人不会没有事干,这话其实不然。就我来说,每当我晚上想逛逛的时候,我就不知道去哪里是好。到布洛涅树林去转转吧,只有带个女人才有情趣,但不可能随时总有个女人在身边;那些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只能叫我的药剂师和他的妻子开心,对我可不行。这一来做什么好呢?没事可干。这里应该有一个像蒙索公园[8]一样的夏季公园,整夜开放,人们可以在里面坐在树下,一面喝着清凉饮料,一面欣赏高雅的音乐。这个公园不该是个娱乐场所,而应是一个闲逛的地方;门票可以卖得贵一些,好吸引那些漂亮的贵妇人。公园里应该有细沙铺地,用电灯照明的小径,供人们散步,人们想听音乐时,也可以或远或近随地坐下来。从前在米扎尔音乐厅[9]倒有些类似的玩意儿,但总有点小酒店里那种低级乐队的味道,跳舞的曲子也太多,同时地方不够开阔,树荫很少,缺乏幽静的角落。应该有一个非常美丽、非常宽广的大花园,那该多惬意。现在你想到哪儿去?”
杜洛瓦说不出所以然来,不知怎样回答好,最后才下决心说:
“疯狂的牧羊女游乐场我还没有去过,很想去见识见识。”
他的同伴叫起来:
“疯狂的牧羊女游乐场,哎呀,那里热得像个烤炉,我们要被烤熟的。不过,也好,那个地方还是很有趣的。”
于是他们掉转身朝蒙马特尔城关大街走去。
游乐场的正面灯火辉煌,把在这里交会的四条路的路口照得通明。一排出租马车停在出口处。
福雷斯蒂埃正要走进去,杜洛瓦拦住他说:
“我们还没有买票呢。”
那一个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跟我在一起不用买票。”
他走近检票口时,三个检票员都向他打招呼,站在中间的一个把手伸给他。新闻记者问道:
“有好包厢吗?”
“当然有,福雷斯蒂埃先生。”
他接过人家递给他的包厢票,推开两扇表面包着皮革里面有软衬垫的大门,两个人来到大厅里。
大厅里烟雾腾腾,烟草燃起的烟像一层薄雾,使远处、舞台和剧场的另一端变得朦朦胧胧的。观众席上雪茄和香烟冒出的缕缕白烟不停地袅袅上升,汇成一片淡淡的雾气,聚集在天花板顶下;在巨大的圆形穹顶下面,枝形吊灯四周,以及坐满观众的二楼楼座上方,形成一层烟雾缭绕的天空。
在入口处通向环形散步回廊的宽敞的过道里,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妓女混杂在黑沉沉的男人群中转来转去;过道里有三个柜台,其中一个柜台前面站着好几个女人,她们在等候来客;每个柜台后面都端坐着一个虽然人老珠黄,却仍然涂脂抹粉的女柜主,她们既出卖饮料也出卖风情。
在她们的身后有几面高大的镜子,把她们的脊背和过往客人的面孔都照了出来。
福雷斯蒂埃分开人群,像一个理应受到尊重的人物似的,迅速向前走去。
他走到一个引座的女招待身边,问她:
“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从这里走,先生。”
他们被带进一个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里。没有顶盖,板壁上包着红色的壁毯,里面放着四张颜色相同的椅子;椅子靠得这么近,勉强能挤过身去。两个朋友坐下来,只见左右两侧都是一长串这种小格子似的包厢,沿着一条弧线直达舞台的两边;这些小格子里也都坐着人,望过去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和胸部。
舞台上,三个穿着紧身衣裤的年轻男演员,一高一矮,一个中等个子,正轮流在吊杠上表演杂技。
首先是那个高个子,跨着急促的碎步走到台前,脸上带着微笑,用手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向观众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