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汤姆叔叔小屋里的一个夜晚
汤姆叔叔的小屋是一间圆木盖的屋子,紧临着“宅子”,黑奴们爱这么称呼主人的住房。小屋前有一小片园子,拾掇得整整齐齐,由于精心照管,每到夏天,草莓、树莓和各种水果、蔬菜长得极其繁茂。小屋的正面有一片鲜红的比格诺藤和一种本地的野蔷薇,两者交织缠绕在一起,几乎把粗糙的圆木全都遮盖住了。夏天,在园子的一角还盛开各种艳丽的一年生鲜花,如金盏花、矮牵牛花、紫茉莉花等等,美不胜收。这些花卉是克洛大妈心头的乐事和骄傲。
让我们走进小屋去。“宅子”里的晚饭已经开过,掌勺的克洛大妈做完饭后,就将厨房里洗碗碟、打扫卫生等事交给下手去干,自己则回到温暖舒适的小家为“她的老头做饭”;因此毫无疑问,你一进小屋首先看到的肯定是她,正站在炉火旁兴致勃勃地在长柄炖锅里做着什么吱吱作响的菜肴,不一会儿又小心地揭开烤盘盖,一股香味冒了出来,一准是在烤什么“好吃的东西”。克洛大妈长着圆圆的面庞,脸上又黑又亮,其光泽让人想到她的脸是否和她自己做的脆饼干一样给上了一层蛋清。在浆硬平整的格子头巾下面,她胖墩墩的脸上洋溢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不过,我们必须承认,其中也包含着些许怡然自得的味道:意识到自己是附近一带第一把烧菜好手。事实也是如此,克洛大妈的确是人所共知和公认的头号厨子。
她的的确确是个厨子,可以说打骨子和灵魂里都是。谷仓场院里每一只鸡鸭和火鸡看见她走近都神情惨然,显然是在担心自己的大限将至;她也确实总在盘算着如何扎紧鸡鸭的翅膀和脚,往它们的肚子里填料,然后再熏烤这些事,可以想见,任何警觉的家禽逐渐都会对她产生一种恐惧感。她烙的各式玉米饼,诸如锄头饼[1]、道奇饼、松饼,还有其他名目繁多的品种,对那些新手厨师来说具有一种令人崇敬的神秘感。她总对别人说,她的同行一直想赶上她的水平,结果却白费劲。她一面说,一面得意洋洋地喜不自胜,笑得身子两边的肉直颤动。
主人家一来了客人,要她操办“有特色”的午宴或晚宴,马上就能激发起她身上所有的能量;没有比游廊上堆满各种旅行箱的情景更受她欢迎的了,因为其时她就预见到自己又能一展身手,获得新的成功了。
此刻克洛大妈正往烤箱里看着;不过,我们权且放一下她心爱的活计,还是先来描述一下小屋的情景吧。
在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张床,上面平整地铺着雪白的床单,床边铺着一块挺大的地毯。从这块地毯上可以看出,克洛大妈的地位显然已身居上等仆人之列。事实上,这张床、床边的地毯和整个这一角落都受到不同寻常的对待,并且受到保护,尽可能不让孩子随意闯入和糟蹋。这一角落实际上是这个家的客厅。在另一角落里,放着一张简陋得多的床,显然是为了使用而做的。壁炉上方的墙上张贴着几幅色彩鲜艳的《圣经》印刷画和一幅华盛顿将军的画像,画像的画技和用色之蹩脚,让英雄本人见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在屋角一张粗制的长板凳上,坐着两个头发鬈曲的小男孩,他俩都长着闪亮的黑眼睛和胖嘟嘟喜气洋洋的脸蛋,正在照管小妹妹学走路。小娃娃跟一般孩子第一次学步一样,站立起来,摇晃几下,又摔倒了——接连几次都没成功,引得两个哥哥大声欢呼,好像这是绝对有趣的表演似的。
一张桌腿有些摇晃的桌子摆在火炉前,桌上铺着台布,上面摆着样式精美的杯盘和其他一些表明小屋内即将要开饭的东西。汤姆叔叔坐在桌边,他是谢尔比先生最得力的仆人,也是本书的主人公,既如此,我们必须如实向各位描述一下。汤姆是个身材高大、体魄雄健、强壮有力的黑人,皮肤又黑又亮,长着一副正宗的非洲人的相貌,表情严肃沉稳,显得理智能干而又善良仁慈。他的神态中有某种自尊和庄严的气质,但同时又带有一种信任和谦逊的朴实。
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地伏在面前的一块石板上,仔细、缓慢、努力地在上面写一些字母,乔治少爷在一旁指导他。乔治是个漂亮聪颖的十三岁的男孩,他似乎充分意识到作为导师的那种尊严。
“不是那样,汤姆叔叔——你写得不对,”看到汤姆艰难地把g字的尾巴往另外一边拐去的时候,乔治赶紧叫道,“那样就成q了,知道吗?”
“哎呀,是吗?”汤姆叔叔说道,同时带着崇敬、钦佩的神情看着他的小先生走笔写下许多个q和g给他作范本;然后,他用那只粗壮的大手握住铅笔,耐心地重新写起来。
“白人做事总是那么轻松容易!”克洛大妈说着,停了一下,用叉子叉着一块熏咸肉往锅里抹油,同时骄傲地看着乔治少爷。“啊,他可真会写!还会念呢!晚上还常来这儿,把他的课文念给我们听——这太有趣了!”
“可是,克洛大妈,我已经饿坏了,”乔治说,“煎锅里的饼熟了吗?”
“就要好了,乔治少爷,”克洛大妈掀起锅盖往里瞧了一眼说道——“黄澄澄的,漂亮——可爱的金黄色。哦!就得由我来做。有一天,太太让萨莉烙几张饼,说是让她学着做做。‘啊,算了吧,太太,’我说,‘看着那么好的食物让她糟蹋了,太让我难过了!烙出的饼只一面鼓起来——完全没个样子——就跟我的鞋一样——还是靠边站站吧!’”
克洛大妈最后这句奚落萨莉不谙烹饪的话音一落,就利索地揭开锅盖,一大块整齐漂亮的磅饼[2]展现在面前,城里任何一名甜点师都不会为这样的蛋糕感到羞愧。这显然是招待客人的重头戏,克洛大妈这时认真地在餐桌边忙了起来。
“嗨,你们,莫斯、皮特!赶快让开,小黑鬼!波莉,小宝贝,到一边去——一会儿妈就来喂宝宝。好了,乔治少爷,把书收起来和我家老头子坐下,我这就把香肠端上来,第一块蛋糕马上也送到你们盘子里。”
“他们要我回家吃饭的,”乔治说,“可我太明白哪儿的饭好吃,克洛大妈。”
“没错——没错,宝贝,”克洛大妈说着,把冒着热气的奶油蛋糕放入他的盘内;“你知道大妈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你的。啊,就你知道得最清楚!去你的吧!”说完,大妈用手指轻轻点了乔治一下,表示这只是个玩笑而已,然后,又利索地回到了烤盘边。
“现在切蛋糕喽!”大妈在炉边刚忙完,就听见乔治少爷喊了一声,随即挥起一把大刀子准备下手。
“天哪,乔治少爷!”克洛大妈说着,急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能用这把笨重的大刀子去切!要切坏的——会把松软的蛋糕全给毁了。喏,我这儿有把旧的薄刀,专为切蛋糕磨快的。你瞧,轻轻一下就切得了!现在吃吧——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汤姆·林肯说,”乔治说道,嘴里塞得满满的,“他们家的吉妮比你做得还好。”
“得了,林肯家的人算得了什么!”克洛大妈瞧不起地说,“我是说跟我们家的人放在一起相比的话。按一般要求,他们还算过得去,但要讲到派头,他们却一点也没有。你把林肯老爷放在谢尔比老爷旁边看看!哎呀!还有林肯太太——她走进人家家里的样子有我们太太这么雍容大方吗——你知道,那么自然优雅的气派!好了,去你的!别再提林肯家的人了!”说完克洛大妈像个真正见过世面的人那样把头一甩。
“嗯,可是我听到你也说过,吉妮是个挺棒的厨子啊!”乔治说道。
“我是说过,”克洛大妈说——“可以那么说,做家常便饭吉妮还是可以的,面包嘛做得不错——土豆烧得也还行——可玉米饼嘛不算太好,吉妮的玉米饼做得不算太好,不过也差不太多——但是,哎呀,说到高级一些的东西,她会做什么呢?噢,她会做馅饼——是啊,她是会做,可是那皮儿做得怎么样?她能把面做得又松又酥、像泡芙那么喧腾入口即化吗?嗯,他们家玛丽小姐出嫁时,我到他们家去过,吉妮给我看过她做的喜庆攀。你知道,吉妮和我是好朋友,当时我没说什么,只附和了几句,乔治少爷!咳,我要是做出那种攀,一个礼拜都要睡不着觉了。哎呀,那攀实在做得不怎么样。”
“我看吉妮以为自己做得呱呱叫呢!”乔治说。
“自以为呱呱叫——可不是吗?她还傻乎乎地向人显摆呢——要知道,毛病就出在这里,吉妮不明白啊。天哪,那家人都不值一提!又怎么能指望她明白呢!这不是她的错。嗳,乔治少爷,你不知道在你家里出生、长大是多大的幸福啊!”说到这里克洛大妈叹了口气,激动得眼珠直往上翻转。
“我完全知道,克洛大妈,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馅饼、布丁,我感到太幸福了,”乔治说道。“你去问问汤姆·林肯,每次我碰到他是不是总要向他吹嘘一通。”
少爷机敏的妙语把克洛大妈逗乐了,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开怀大笑,直笑得眼泪顺着光亮的脸颊往下淌,同时闹着玩儿似的拍一下乔治少爷,然后又用手指戳他一下,嘴里却说着,到一边儿去吧,你可真是个活宝——简直要了我的命啦,还说你总有一天会要了我的命的啊。每说一句这么残酷的预言她都要哈哈笑一下,而且一次比一次笑得响亮、长久,弄得乔治觉得自己是个十分危险的风趣人物,暗想往后说笑话可得注意“适可而止”。
“你这么对汤姆说的,是吗?啊,天哪!你们这些小鬼可了不得!你对汤姆吹嘘了一通?啊,天哪!乔治少爷,你不把人笑死才怪呢!”
“是的,”乔治说,“我总对他说,汤姆,你该去看看克洛大妈做的馅饼,那才是正宗的呢。”
“唉,可惜汤姆看不到,”克洛大妈说,汤姆这种不知优劣的状况似乎在她善良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你哪天请他过来吃晚饭,乔治少爷,”她又说道,“我准保会给你脸上争光的。不过,乔治少爷,你要明白,你有条件得到享受可不能觉得比别人高出一等啊,因为我们享受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予的,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点。”克洛大妈说,神情显得相当严肃。
“那好,我想下个星期哪天请汤姆来,”乔治说,“到时你就拿出全部功夫,克洛大妈,让他大吃一惊。我们请他吃一顿,要让他半个月都忘记不了!”
“对,没问题——就这么办,”克洛大妈高兴地说,“你等着瞧好吧!天哪,想想我们家那几次难忘的宴席吧!你还记得那次请诺克斯将军时,我做的那个鸡肉大馅饼吗?为了馅饼皮我和太太差点争吵起来呢。我不知道太太们有时候是怎么想的;但有时候,别人的肩上压着那么重的担子,可以这么说吧,在正儿八经地忙个不停时,她们却在一旁走来晃去,还要瞎出主意!那天,太太一会儿让我这么做,一会儿让我那么做,最后我有点恼火了,我对她说:‘哎呀,太太!你看看你那双手,那么白净、漂亮,手指细长,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就像那沾着露水的百合花般娇嫩;再看看我这双又黑又大又粗的手。看到了吧,难道你还不明白上帝就是要我做馅饼的皮,而要你待在客厅里的吗?’看,当时我就那么放肆,乔治少爷。”
“那我妈说什么呢?”乔治问道。
“说什么——嘿,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笑意,说道,‘那好,克洛大妈,我想这事还是你说得对。’说完她就回客厅去了。我那么胆大妄为,她理应敲我的脑袋的。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太太们在厨房里,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嗯,那顿宴席你做得太棒了,我记得大家都这么说,”乔治说。
“是吗?那天我不是躲在餐厅后面吗?我不是瞧见诺克斯将军三次递过盘子,要添鸡肉馅饼吗?嗯,他还说,‘谢尔比太太,你家一定有个手艺超群的厨子!’哎呀,我听了真是乐坏了。这位将军对烹饪到底是内行,”克洛大妈说着,得意地挺起胸来。“将军可是个大好人!他家是弗吉尼亚州最上等的人家!嗯,他跟我一样是个行家,诺克斯将军。你知道吗,每种馅饼都有自己的特色,乔治少爷,但不是人人都懂的。可诺克斯将军他懂;我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懂。是的,他知道其中的妙处!”
这时乔治少爷已经到了再多吃一口也吃不下的地步了,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孩子都会这样。他这才有空注意到对面角落里有堆鬈发的脑袋和几双饥渴地看着他们的明亮的眼睛。
“嗨,给你,莫斯,皮特,”他说着,将饼一块块撕下来掷给他们,“你们也想吃,是不?来,克洛大妈,给他们烙几张吧。”
乔治和汤姆于是移到壁炉边,舒适地坐下,而克洛大妈烙好一大摞饼后,把最小的娃娃抱到腿上,自己吃一口,再给孩子也喂一口,同时拿过一些给莫斯和皮特;他俩似乎很喜欢一面在桌子下面打滚一面吃,不时互相呵痒,间或还拉扯一下小娃娃的脚趾。
“好了,滚一边去,成吗?”孩子们在桌子底下闹得太厉害时,他们的母亲说道,同时不时地东踹一脚,西踢一腿。“家里有白人作客时,你们不能老实一些吗?别闹了,好不好?你们可得小心着点,要不然,等乔治少爷走了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大妈这么严厉的警告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很难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由于她这话的意思太含糊,似乎对那两个小调皮不起任何作用。
“好呀,”汤姆叔叔说话了,“我看他们是身上痒痒,没法乖乖地待着。”
听到这话,两个男孩才从桌子下钻出来,手和脸上沾满着糖蜜,就用力亲吻起小娃娃来。
“给我滚一边去,你们!”母亲说着,一把推开他们的鬈发脑袋。“你们这么亲她,一会儿就全粘在一起扯不开了。到水边去洗洗干净!”她说着啪的给了他们一巴掌,这一下打得极为响亮,但似乎只引起了两个小鬼一阵更加狂热的大笑,同时磕磕绊绊地跑出了门。一到外面,他们干脆欢快地尖叫起来。
“你见过这么让人头痛的小鬼吗?”克洛大妈说,但脸上却流露出相当得意的神色,一面拿出一条为应对这种紧急情况用的旧毛巾,从破损的茶壶里倒出些水在上面,擦去娃娃脸和手上的糖蜜,直至擦得干干净净后,才把她放到汤姆腿上,自己则忙着去收拾餐桌。那小娃娃时而捏捏汤姆的鼻子,时而挠挠他的脸,要不就把自己胖嘟嘟的小手埋在他鬈曲的头发里玩耍,最后这次游戏似乎最让她满意开心。
“这小家伙有多活泼?”汤姆说着,把她抱得离身子远一点,以便端详她的全身;然后站起身来,把她放在自己宽阔的肩上,驮着她又蹦又欢地跳起舞来,乔治少爷则在一旁挥着手帕逗引她。莫斯和皮特此时已回屋里,跟在她后面像熊似的乱吼一气,最后克洛大妈抱怨说,这噪声“把她的脑袋都要吵掉了”。据她自己说,“这种外科手术”在她家小屋里是经常发生的,她的话丝毫不起作用,他们仍然叫啊、蹦啊、跳啊,直弄到精疲力竭这才安静下来。
“好,行啦!我想你们该闹完了吧,”克洛大妈说,从床下拉出一只粗糙的有脚轮的盒形矮床,“好了,莫斯、皮特,上床睡吧,我们要举行晚聚会了。”
“啊,妈!我们不想睡觉。我们也想参加聚会——祈祷聚会挺好玩的。我们喜欢参加。”
“算了吧,克洛大妈,把小床推进去,让他们待着吧,”乔治少爷果断地说,用力推了一把那个粗糙的脚轮矮床。
克洛大妈保住了面子,似乎很乐意地把小床推进去,一面说道:“好吧,也许参加祈祷聚会对他们有些好处。”
于是屋里的人开了个全体会议,商量祈祷会的布置和座位安排。
“嗯,椅子可不够,这问题怎么办我可不知道,”克洛大妈说。很长时间以来,每礼拜一次的祈祷聚会都在汤姆叔叔的小屋里举行,从来也没有更多的“椅子”,所以眼前也总会想得出办法。
“上礼拜,彼得大爷在唱诗时把最破旧的那把椅子的两条腿唱断了,”莫斯提醒说。
“滚你的吧!我敢肯定是你们弄断的;是你们搞的鬼把戏,”克洛大妈说。
“不过,如果让它靠住墙,还是能站住的!”莫斯说。
“那可不能让彼得大爷坐啊,因为他一唱起诗来总是要移动椅子的。那天晚上他差不多把椅子从这头移到那头了,”皮特说道。
“哎呀!那就让他坐吧,”莫斯说,“他一坐下就会开始唱:‘圣徒和罪人们啊,来吧,听我讲,’然后准会咕咚一下摔倒在地的。”莫斯模仿着彼得大爷带鼻音的腔调说话,随即一个跟斗摔到地下,把想象中发生的灾难活龙活现地表演给大家看。
“行了,规矩些,成不?”克洛大妈说,“你臊不臊?”
不过,乔治少爷却和这捣蛋鬼一起哈哈笑了起来,并肯定地说莫斯是个“小活宝”。这样一来,母亲的责备似乎毫无作用了。
“嗨,老头子,”克洛大妈说,“你去把那几个桶拖进来吧。”
“妈妈的这几个桶就像乔治少爷那本《圣经》里说到的那个寡妇的坛子[3],永远好使。”莫斯悄声对皮特说。
“我知道上个礼拜有一个桶当中塌下去了,”皮特说,“大家唱到一半时,全都摔到地上了,这还叫好使,呃?”
莫斯和皮特两人在悄声细语的时候,两个空桶已被推滚进小屋,为了固定住不让它们滚动,两边都顶上了石头,然后在桶上搁一块木板;接着又把几个木盆和水桶翻过来,把几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支支好,这才算全部安排停当。
“乔治少爷读起经书来真是好听极了,我知道他会留下来给我们朗读的,”克洛大妈说,“这样就有趣多了。”
乔治很乐意地答应了,因为凡能炫耀自己的事情,孩子总是乐意去做的。
不一会儿,小屋里坐满了各色会众,从年届八旬满头银丝的老人到十五六岁的姑娘、小伙。大家说着毫无恶意的闲话,如萨莉大婶那块新的红头巾是哪里买来的,莉茜的女主人准备在自己那件新衣裙做好后将旧的平纹细布花裙送给她,谢尔比老爷正考虑新买一头栗色马驹,这定会给本地增添光彩等等。有几个允许来参加祈祷聚会的会众是邻近庄园上的仆从,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新闻:有关主人家里和庄园上的人们的一言一行,其谈论的随意自由程度和上流社会完全相同。
过了一会儿,唱诗开始了,显然这是在场的人都很喜爱的。会众们个个心情激动、情绪高涨地吟唱起来。尽管有的带着鼻音,但这一缺点丝毫也无损他们那天然的美妙歌喉。唱词有的是附近教堂里众所周知的圣歌,有的是从野营布道会上学会的,词义比较含糊,但却更加热烈。
有一首合唱,唱得充满活力和激情,其歌词如下:
献身在战场上
献身在战场上
灵魂闪耀荣光
另一首为大家喜爱的圣歌中经常重复这样的歌词——
啊,我要奔向荣耀的天国——你可愿意和我同行?
你没见天使在召唤,唤我前往?
你没见金灿灿的城市和永恒的时光?
还有其他几首圣歌,里面不断提到“约旦河岸”、“迦南地”和“新耶路撒冷”这些词;因为黑人生性热情、富于想象,总是喜爱生动优美的圣歌和言词;歌唱时,他们有的大笑,有的大叫,还有的拍着双手或欢欣鼓舞地相互握手,好像他们已经完全抵达了约旦河的彼岸。
接着有几个人讲道或叙述宗教体验,其间不时伴随和交织着唱歌声。有一位皓发满头的老妇,虽说早已不干活了,但众人把她视为记录往事的一部编年史,十分敬重她,此时她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说道:
“啊,孩子们!啊,我非常高兴又一次见到你们大家,听到你们的说话和歌声,因为不知哪天我就将奔向荣耀的天国;不过我已做好了准备,孩子们;我的小包裹已经打点停当,帽子也已戴好,就等马车来接我回家了;有时候在夜里,我都好像听见了车轮的辘辘声,我随时都在等待着;嗯,你们也做好准备吧,因为我告诉你们,孩子们,”她说着用手杖使劲地敲着地面,“荣耀的天国是伟大的事!伟大的事,孩子们——你们不知道——那美妙极了!”老人说完坐了下来,激动得热泪直淌,全体会众则齐声唱道:
啊,迦南地,幸福的迦南地,
我将动身去往那里。
乔治少爷应邀朗读了《启示录》中的最后几章,其间时常被这样的惊叹声打断:“啊,天哪!”“听他念的!”“想想吧!”“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乔治是个聪慧的孩子,从母亲那儿接受过良好的宗教教育,看见自己得到大家的称赞,就时不时地插入一些自己的阐释,说的时候神情和态度极其认真严肃,为此受到年轻人的敬羡和老年人的祝福。大伙纷纷赞道,“就是牧师也未见得有他讲解得那么好,”“这孩子太令人吃惊了!”
汤姆叔叔有点像是附近这一带宗教活动的领头人。建立了一个以修养德性为主的自发团体,加上他较之于同胞具有更宽广的胸怀,更高尚的精神追求,为此大伙都很尊敬他,把他看成是他们的牧师。他的讲道简洁、亲切而真诚,就是受过较高教育的人听了也会有所启迪的。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祈祷。他祈祷起来真是没说的,真诚而感人,单纯而热情,加上经常引用《圣经》上的语言,听起来愈显丰富充实。那些《圣经》语言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灵与肉中,已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所以时常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用一个虔诚的老黑奴的话来说,他的“祈祷直达上天”。他的祈祷总会激起会众虔诚的感情,因而常有被响亮的应答声淹没的危险。
这一幕景象在汤姆叔叔的小屋里出现的时候,他主人的客厅里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幕景象。
那个奴隶贩子和谢尔比先生一起坐在前面说到的那间客厅的桌子前,桌上放着书写用具和契约。
谢尔比先生忙着在点几捆钞票,点完之后,就推过去给那个奴隶贩子,他也同样点了一遍。
“公平交易,一点不错,”贩子说,“现在在这些契约上签字吧。”
谢尔比先生像一个急于要了结一桩不愉快的生意的人那样,匆匆把契约拉到面前签了字,然后把契约和钱一起推给对方。哈利于是从一个相当破旧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张羊皮纸借据,看了一下后将它递给谢尔比先生,后者尽力克制着急迫的心情一把接了过去。
“嗯,好了,这事了结了!”奴隶贩子说着站起身来。
“了结了!”谢尔比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随即长叹一声,又重复说道:“了结了!”
“我看你对此事好像并不感到高兴,”奴隶贩子说。
“哈利,”谢尔比先生说道,“希望你记住,你以名誉担保过,买主的情况不明不卖汤姆。”
“可是,你自己却是那么做的呀,先生,”奴隶贩子说道。
“你很清楚,我是为境遇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谢尔比先生傲然说道。
“是吗,那你要知道,我也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啊,”奴隶贩子说。“不过我会尽力给他找个好人家的,这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真有什么要感谢上帝的话,那就是我生来还不是个残酷的人。”
这个奴隶贩子先前已经阐述过他的人道准则,因此谢尔比先生对他的这番话仍不太放心;但事已至此,这也算是最好的安慰了,于是他没说什么就让奴隶贩子离去了,独自一人抽起雪茄来。
注释:
[1]因放在锄头上送入烤箱烘烤而得名。
[2]重糖重油蛋糕,最初烘制这种蛋糕时用一磅面粉配以一磅糖、一磅黄油和许多鸡蛋,故名。
[3]典出《圣经》。先知以利亚受上帝示谕前往撒勒法避灾,受到一寡妇的供养。寡妇有一坛,“坛内有一把面”,但吃了许多日子,坛内的面却不减少。详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