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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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丘之貉

伊丽莎孤注一掷地越河而逃,当时正是落暮时分。一片灰蒙蒙的雾霭从河上渐渐升起,她一爬上河岸,便淹没在雾气中不见了踪影。汹涌的河水和碰撞相击的大块浮冰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横在她和追捕者之间。哈利见状只好慢慢地气哼哼地回到小客栈,进一步考虑下面的行动。店主妇给他打开了一间小客厅,里面铺着一块旧地毯,上面是一张铺着闪闪发光黑油布的桌子,桌边有几把高背窄木椅,壁炉架上陈列着几个色彩华丽的石膏人像,炉子里冒着淡淡的烟,一张硬木长躺椅占据了炉边不大的空地。哈利正靠在躺椅上思索着人生希望和幸福的变幻莫测。

“唉,我干吗非要那个小东西呢?”他自言自语道,“结果把自己弄得像逼上树的浣熊那样走投无路。”随后,他连连用难听的话责骂自己,出出气。虽说他这么咒骂有其充分的理由,但考虑到这种话毕竟有碍体面,还是省略为好。

此时,有人在门口下了马,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赶紧走到窗前。

“天哪!这大概是人们说的天意吧,”哈利说,“这不是汤姆·洛克尔吗?”

哈利快步走了出去。只见屋角的酒柜边站着一个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男人,足有六英尺高,胸脯宽阔。他身穿一件翻毛水牛皮外衣,让他显得粗犷、凶猛,和他整个外貌十分相配。他头上和脸上的每个器官与面部轮廓都表现出他是个野蛮残忍的人。实际上,如果我们的读者能想象一条变成人形、穿着衣服戴着帽子走来走去的叭喇狗,那就不难想出此人的样子及其产生的效果了。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人,此人在许多方面和他截然相反。他的个子矮小、瘦削,动作犹如猫一般柔软灵活,那双锐利的黑眼睛有一种四下张望、探头探脑的神色。为和这双眼睛相配,他脸上的五官似乎都削尖了。细长的鼻子翘出着,仿佛急切地要将世界上一切事情的性质都钻透似的;黑亮稀疏的头发向前冲出;他的一切举止行为都透出一股不露声色、谨慎警惕的味道。那个大汉在一个平底大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纯烈酒,没有说话就把它一口干了。那个小个子却踮着脚尖站在那儿,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又朝琳琅满目的酒瓶仔细地嗅闻了一番,这才用尖细、颤抖的嗓音极其谨慎地点了一杯冰镇薄荷酒[1]。酒斟毕,他拿起酒杯,像一个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而且做得恰如其分的人那样精明而满意地凝望着它。然后才慢慢地一口一口喝起来。

“瞧,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嗨,洛克尔,你好啊?”哈利说着走向前,一面向那彪形大汉伸出手去。

“见鬼!”对方有礼貌地回答,“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哈利?”

那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名叫马克斯,听到声音他立即停止呷酒,探出头去,犹如一只猫有时看着一片飘动的树叶或其他可供追逐的目标那样,敏锐地盯着这位新相识。

“我说,汤姆,这事可真巧啊。我遇上麻烦,陷入了困境,你可得帮帮我啊。”

“嘿!噢!那还用说!”他那个老熟人自鸣得意地说。“你要是见到老朋友时满脸堆笑,那准是要人家帮忙,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些什么。这回又遇上什么麻烦了?”

“这位是你的朋友?”哈利说,疑虑地看看马克斯,“也许是合伙人?”

“是的,来,马克斯!这是我在纳齐兹时合作的伙伴。”

“很高兴和你认识,”马克斯说,伸过又瘦又长乌鸦爪子般的手。“我想,是哈利先生吧?”

“正是,先生,”哈利说。“你看,先生们,既然我们有幸相遇,我想在这间客厅里作一次小小的东道。嗨,老黑鬼,”他对吧台前的那人说。“给我们来些热水、糖和雪茄,多来些好酒,我们要好好喝个痛快。”

于是你看,蜡烛点起来了,壁炉里添亮了火,我们这三位大人物围坐在桌边,桌上摆满了上述那些增进友谊的东西。

哈利用引人同情的口吻讲述起自己的倒霉事来,洛克尔紧闭嘴巴,脸色阴沉神态无礼地听着。马克斯呢,有些焦急地在调制一杯适合自己口味的潘趣酒[2],一面很认真地听着整个故事,偶尔从酒杯上抬起头来,尖鼻子和下巴几乎要戳到哈利的脸上了。故事的结尾似乎特别引起他的兴趣,他不出声地闷笑,笑得连肩头和两肋都在颤抖,薄薄的嘴唇翘起着,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那么说,你几乎没辙了,是不?”他说,“嘻!嘻!嘻!干得可真利落!”

“在这种生意里,买卖小孩的麻烦最多了,”哈利丧气地说。

“要能弄到一批不在乎自己孩子的女人就好了,”马克斯说,“告诉你说,那可是当代最伟大的创举了,”说完马克斯自己先轻声格格一笑,以支持自己的笑话。

“对极了,”哈利说,“我永远也弄不明白。小把戏对她们有那么多麻烦,你总以为她们会高兴摆脱他们的,不料她们却不愿。而且,那些越是麻烦、越是没用的孩子,她们越是舍不得放弃。”

“嗯,哈利先生,”马克斯说,“请把开水递给我。是的,先生,你说的和我所遇到过的完全一样。你看,从前我干这一行时曾买过一个女人——长得漂亮,还相当聪明——她有个孩子,病得很重,还是个罗锅什么的。我想干脆把他送人算了,接收的那家人呢,认为反正没花一个子儿,就冒冒风险同意收养了他。真没想到,你知道,那女人对此事会那么认真——天哪,你真想不到她那副闹腾劲儿!哎呀,说真的,好像就因为这孩子有病,有痛苦,让她担心烦恼,她就格外疼爱他似的。她不是做做样子的,她真的哭闹不已,整天没精打采地游荡,好像她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似的,想起来还实在可笑。天哪!女人的想法真是无穷无尽啊。”

“是啊,我也碰到过类似情况,”哈利说。“去年夏天,在红河下游,我买到了一个女人,她有个模样俊俏的孩子,那双眼睛就跟你那样,亮闪闪的;但仔细一看,发现他是个瞎子。事实上——一个全瞎。唔,你看,我想不说什么就把这样的孩子卖掉总没什么问题;后来,我用他跟别人换了一小桶威士忌,感到还不错;但是等把他从他母亲身边带走时,那女人简直像只母老虎。当时我们还没出发,我还没用链子把那些奴隶锁起来,于是她像一只猫那样蹭地蹿上了一个棉花包,从一个水手手里抢过一把刀,告诉你说,她这举动吓得大家四处乱逃,到最后,看看实在没办法了,她转过身抱着孩子一头往河里扎去——扑通一声下去,再也没有上来。”

“呸!”汤姆·洛克尔带着无法掩饰的厌烦听完他们的故事后说,“你们俩都是笨蛋!告诉你们,我的那些女人可不敢这么瞎闹!”

“真的?那你是怎么做的?”马克斯急忙问道。

“怎么做的?嗯,我买到一个女人,如果她有个孩子要卖掉,我就走过去,对着她的脸举起拳头说,‘注意听好,你要是开口说一个字,我就打扁你的脸。我可不愿听到一个字——连嘴也不许张!’我对她们说,‘这个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他的事与你无关。一有机会我就把他卖掉,告诉你,别跟我瞎吵吵,否则我就要让你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告诉你们,她们知道一旦落在我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把她们弄得像鱼那么安静。如果有人敢叫一叫,哼,我就——”说到这儿,洛克尔先生把拳头狠狠往下一砸,充分表达出他没说出的那半句话的意思。

“这就是表示强调,”马克斯说着,在哈利的肋间戳了一下,又窃笑了一阵。“汤姆是不是与众不同?嘻!嘻!嘻!我说,汤姆,我想你是让她们明白了你的意思,虽说黑人个个都笨头笨脑的。她们从来不会怀疑你的意思的,汤姆。你如果不是魔鬼的话,汤姆,我看也一定是他的孪生兄弟。”

汤姆带着得体的谦虚接受了这番恭维,看起来也比较和蔼了,其神情就如班扬[3]说的和他“粗俗无礼的本性”相一致。

这天晚上,哈利痛快地畅饮后,感到自己的道德观有了明显的提高和增强——在类似的场合,绅士们即使经过认真的思索,这种现象恐也并不鲜见。

“嗨,汤姆,”他说,“你这样太不对了,我以前一向对你怎么说的,你没忘吧,汤姆,你我在纳齐兹时经常谈论这些事,我总是向你表明,就是善待他们一些,我们也没少赚钱,在这个世界上也生活得不错,此外还可以在情况糟得不能再糟,我们也谋不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为最后进入天国留个机会啊,你知道。”

“呸!”汤姆说,“难道我不知道?别拿你那套东西恶心我了——我的胃有些翻腾了,”说完一口喝干了半杯纯白兰地。

“嗨,”哈利说着往后靠在椅背上,一本正经地做了个手势,“说实话,我也和任何人一样,做买卖也是为了赚钱,这是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但是,做买卖不是一切,金钱也不是一切,因为我们都有灵魂。我不在乎现在有谁听见我这么说,我不在乎——所以我还是把它说出来吧。我相信宗教,当我遇事顺利和生活舒适时,我总在想要关注一下自己的灵魂,少做坏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为何要多做坏事呢?——我觉得那样似乎太欠考虑了。”

“关注你的灵魂!”汤姆鄙视地学说,“要在你身上找到灵魂可得要好眼力哪——给我省省心吧。就是魔鬼用针眼大的筛子把你筛一遍,他也不会找到你的灵魂的。”

“干吗,汤姆,你发什么火啊,”哈利说,“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你干吗不能心平气和地听听呢?”

“行了,闭上你那张嘴吧!”汤姆粗暴地回答。“你说其他任何话我都能忍受,唯独这种虚伪的说教我受不了——真是在要我的命。说到底,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区别?你并不多一点慈悲心,多一点同情心——这是彻头彻尾、卑鄙无耻的勾当,妄想欺骗魔鬼,以拯救你自己。难道我没有看透你的诡计吗?你所谓的‘信教’其实无论对谁都太卑鄙了——你一生欠了魔鬼一屁股债,到了还账的时候却想悄悄溜走!啐!”

“行了,行了,先生们,这就不是谈生意啦,”马克斯说。“你们知道,对任何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毫无疑问,哈利先生是个大好人,他有自己的良心;而汤姆你呢,你有你的方法,也是很好的方法,汤姆;可是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们知道。我们还是来谈谈生意吧。唔,哈利先生,你怎么看?是想要我们替你去抓那个女人吗?”

“那女人跟我无关——她是谢尔比家的;我只要那个小东西。我真傻,买下这么一个小东西!”

“你一向很傻!”汤姆生硬地说。

“好啦,洛克尔,别光火了,”马克斯舔了舔嘴唇说;“你看,哈利先生给了我们一笔很不错的生意哪,我说;你好好坐着——安排筹划是我的专长。哈利先生,那女人长得怎么样?她是干什么的?”

“嗨!长得又白又漂亮——还受过很好的教养!我原想用八百或一千元向谢尔比买下她,再转手好好赚一笔的。”

“又白又漂亮——受过很好的教养!”马克斯说,他那锐利的双眼、尖鼻子和尖嘴巴因为有利可图而显得生动起来了。“你看,洛克尔,一个美好的开端啊。我们可以为自己做笔生意;我们负责抓人,那孩子当然归哈利先生——我们可以把那女人带到奥尔良去卖掉,这还不美吗?”

在他俩谈话的当儿,汤姆那张又大又厚的嘴始终张开着,此时好像一条大狗吃到了一块肉那样突然啪地闭了起来,似乎慢悠悠地消化起这一主意来。

“你看,”马克斯对哈利说,一面搅拌着潘趣酒,“你看,沿路各码头的司法部门都能为我们提供方便,经常给我们的买卖帮些忙,花费也不算太多。汤姆专管拔拳头打架的事,而到需要宣誓作证时,就该我上场了,穿得笔挺——靴子擦得锃亮——什么都是第一流的。你真该看看我是怎么平息事端的呢,”马克斯说,脸上闪出职业性的自豪神色。“这一天我是来自新奥尔良的特威克姆,另一天我又成了珍珠河[4]畔一个拥有七百个黑奴的庄园主;再一天我却是亨利·克莱[5]或肯塔基州某个大人物的远亲。你知道,人的才智各不相同。嗯,需要抡拳打架,汤姆可是没说的;但对于吹牛他却一窍不通,汤姆不会——你知道,他生来不谙此道。但是,天哪!如果全国有那么一个人,做得比我还漂亮,遇到任何事都能赌咒发誓,神情严肃,中间还要加入一些细枝末节和华丽的词藻,哎呀,我倒很想见见呢,真的!我相信我的决心,就是各码头的司法部门不肯帮忙,我也能对付得了,混过关去。有时候,我倒宁愿他们故意刁难一下,那样更有趣味——更好玩,你知道。”

汤姆·克洛尔,我们前面已经描述过,是个思维迟钝、行动缓慢的人,此时猛地打断了马克斯的话,粗壮的拳头往桌上狠狠一捶,把桌上的杯瓶震得叮当直响。“够了!”他说。

“愿上帝保佑你,汤姆,你别把玻璃杯都打碎啊!”马克斯说,“把拳头留到需要的时候再用吧。”

“可是,先生们,难道我得不到一份好处吗?”哈利问道。

“我们替你把小孩抓回来还不够吗?”洛克尔说,“你还想要什么?”

“嘿,”哈利开口道,“这买卖是我提供给你们的,总值些钱吧——除去花销,就给百分之十的赢利吧。”

“呸!”洛克尔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沉重的拳头又砸了一下桌子,“我还不知道你吗,丹·哈利?你还想盛气凌人地欺诈我?你以为马克斯和我干抓奴隶这行买卖是为了照顾像你这样的绅士利益,自己却一无所得吗?没门!那个女人得归我们,你免开尊口,否则,你看看,两个我们都要了——谁能阻挡得了?你不是已经把猎物告诉我们了?我想,你好去追,我们也好去追哪。如果你或谢尔比想追上我们,到去年有小鹑的地方去找吧,你要是能找到它们或追上我们,请别客气。”

“哎呀,唉,好吧,那就照那么办吧,”哈利惊慌地说,“你负责把孩子抓回来——你以前和我做生意向来公正,汤姆,而且很有信誉。”

“你知道这点就好,”汤姆说,“我不会像你那样装作悲伤,就是到了和魔鬼结账的时候,我也决不会假装。我这人说到做到,决不变更——这你是知道的,丹·哈利。”

“对极了,对极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汤姆,”哈利说,“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个星期内把那孩子抓回来,在哪里交人随你便,我就要求这点。”

“但离我的要求还有一大截距离呢,”汤姆说,“你以为我和你在纳齐兹合伙做生意是白做的吗,哈利。不,我学会了一种本事,就是抓住了一条泥鳅就别放手。你得付五十元钱给我们,要现付,否则别想得到孩子。我可了解你这个人。”

“嗨,你手头的这笔生意能让你净赚一千或一千六百元哪,汤姆,你这样太不公平了,”哈利说。

“是啊,可我们的生意已经预定到五个星期以后了——不都得干吗?如果我们撂下其他一切事情,钻入丛林到处去搜寻你那孩子,最后没抓到那女人——女人总是很难抓得到的——那怎么说呢?你会付一个子儿吗——会吗?我想我知道你不肯的——呀啐!不,不行!快掏五十元钱出来。假如我们办成了,赚得了钱,我就把这五十元还给你;如果办不成,就算付给我们的辛苦费——这很公平,不是吗,马克斯?”

“当然,当然,”马克斯用调解的口吻说道。“你知道,这只是预付一笔定金——嘿!嘿!嘿!我们律师定下的,你知道吧。不过,我们大家都得和气一些——放心,你知道。汤姆一定会给你找回孩子的,在哪交人由你决定,是不是这样,汤姆?”

“如果抓到那个孩子,就把他带到辛辛那提,留在码头边的贝尔彻奶奶家,”洛克尔说。

马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沾满油污的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长纸条,坐下来,那双锐敏的黑眼睛盯着纸片,低声念着上面的名字:

“巴恩斯——谢尔比县——男奴吉姆,报酬三百元,不论死活。”

“爱德华夫妇——迪克和露茜——六百元;女奴波莉及其两个孩子——抓住她或她的首级,六百元。”

“我只是查一遍我们接的几桩生意,看看能否顺便把你的事办了。洛克尔,”他停了片刻说,“我们得派亚当和斯普林杰去抓这几个人了,我们接受委托可有些日子了。”

“他们会要高价的,”汤姆说。

“我来处理这事,他们干这行还是新手,不能指望要高价,”马克斯说,继续看着那张纸片。“这里有三桩生意做起来不难,因为你只要开枪打死他们,或发誓说已打死了他们就成;这他们当然不能要价太高。其他几件,”他说着把纸折了起来,“还能往后拖些日子。好,现在一起来谈谈眼前这件事。哈利先生,你亲眼看见那女人上岸了吗?”

“绝对没错——就像我现在看到你一样清清楚楚。”

“是有个男人帮助她爬上岸的?”洛克尔问道。

“一点没错。”

“很有可能,”马克斯说,“有人收留了她,问题是不知道在哪里。汤姆,你怎么看?”

“今晚我们必须渡过河去,一定得去,”汤姆说。

“可没有渡船哪,”马克斯说。“浮冰涌动得厉害,这样是否太危险了,汤姆?”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一定得过河,”汤姆决断地说。

“哎哟!”马克斯惴惴不安地说,“那可有点——我说,”他说着走到窗前,“外面黑得像狼嘴,再说,汤姆——”

“总而言之,你害怕了,马克斯;这我也没有办法——你一定得去。你是否想躺上一两天,等那女人让人从地下交通线带到桑达斯基[6]那一带了你再动身?”

“啊,不,我一点也不害怕,”马克斯说,“只是——”

“只是什么?”汤姆说。

“唔,只是船的问题。你看,现在没有渡船。”

“我听那女人说,今晚会有条船,有人要用它渡河。无论如何,我们得和他一起过去,”汤姆说。

“我想你们有好猎狗吧,”哈利说。

“顶级的,”马克斯说,“但有什么用?你又没有她的什么东西让它嗅闻。”

“有啊,我有,”哈利得意地说,“这是她匆忙中落在床上的披巾,还有她的帽子。”

“这太幸运了,”洛克尔说,“给我吧。”

“要是你们的狗出其不意地追上了她,没准会咬坏她的吧,”哈利说。

“这倒值得考虑,”马克斯说,“有一次在莫比尔[7],我们还没来得及把那些猎狗吆喝开,它们就差不多把一个奴隶撕烂了。”

“嗯,你看,对这种靠外貌卖钱的女人,这样就不行了,是不?”哈利说。

“没错,”马克斯说,“此外,如果她已经让人家收留了,那也没法了。北方各州多有收留这些奴隶的,猎狗在那儿不起作用;你当然找不到他们的足迹。只有在庄园上,当这些奴隶靠自己的双腿奔逃,没人帮助时,这些猎狗才有用。”

“嗨,”洛克尔说,他刚到外面柜台上打探消息回来,“他们说那人已经把船撑过来了,好了,马克斯——”

这位大人物黯然神伤地看了一眼即将离开的这间舒适的客厅,这才顺从地慢慢站起身来。双方对进一步安排交谈了一下后,哈利才不情愿地递给汤姆五十元钱,于是三位大人物当夜分手了。

要是哪位教养有素的基督徒读者对于引领他们进入这一场景并认识这伙人有反感的话,我们要恳求他们及时克制一下自己的偏见。请允许我们提醒他们,追捕奴隶这一行业正逐渐成为一个合法和爱国的高尚职业。如果从密西西比河到太平洋之间的辽阔大地变成了一个灵与肉的巨大市场,如果黑奴保持着十九世纪的迁移趋势,那么,奴隶贩子和追捕者们也许还会跻身于我们的上流社会呢。

此幕情景出现在小客栈之时,萨姆和安迪正兴高采烈地循路回家。

萨姆极度兴奋,一路上发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呼啸和叫喊,全身扭动,古怪地翻着跟斗,以表达他这种心情。他有时反骑在马背上,面对着马尾和马肋,有时又欢叫一声,翻一个跟斗重又端坐于原位上,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训斥起安迪来,说他不该笑,不该逗弄人。可不一会儿却拍着自己的两肋,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他们经过的古老丛林。他一面这样玩耍着,一面让马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到十点多钟,他们的马蹄声响起在台阶前的砾石路上。谢尔比太太飞也似的扑到栏杆前。

“是你回来了吗,萨姆?他们在哪儿?”

“哈利老爷在小客栈休息,他实在累坏了,太太。”

“伊丽莎呢,萨姆?”

“嗯,她已越过了约旦河,也可以说已进入迦南地了。”

“哎呀,萨姆,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尔比太太说,想到这话可能的含义,她呼吸急促,几乎要昏过去了。

“啊,太太,上帝会保护他的信徒的。丽茜已经越过河到了俄亥俄州,就像上帝用两匹马拉的火轮战车将她送过去的,太神奇了。”

当着女主人的面,萨姆的言行总是表现得非常虔诚,还爱大量地运用《圣经》里那些形象的比喻。

“上来,萨姆,”谢尔比先生说,他跟在太太后面上了阳台,“把太太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来吧,来吧,埃米莉,”他说着用胳膊揽住她,“你在发抖,浑身冰冷,你太激动了。”

“太激动了!难道我不是女人——一个母亲吗?难道我们俩不要为那可怜的姑娘对上帝负责吗?我的上帝啊,请不要把这一罪过归咎于我们吧!”

“什么罪过,埃米莉?你自己也清楚,我们是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呀。”

“可是,我总有一种强烈的负疚感,”谢尔比太太说,“我无法说服自己消除这种想法。”

“过来,安迪,跑快些,你这家伙!”萨姆在游廊下喊道,“把这几匹马牵到马厩去,你没有听到老爷在叫我吗?”不一会儿,萨姆手拿棕榈叶出现在客厅门口。

“来,萨姆,把情况如实地告诉我们,”谢尔比先生说,“伊丽莎在哪里,你知道吗?”

“唔,老爷,我亲眼看见她从浮冰上逃过了河。她那样子真是太棒了,简直是个奇迹。我还看见俄亥俄州那边有个男人帮助她上了岸。然后她就消失在暮色中了。”

“萨姆,我看此事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奇迹。在浮冰上越过河去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谢尔比先生说。

“容易!没有上帝的保佑谁也办不到啊。你看,”萨姆说,“事情是这样的,哈利老爷、我和安迪三人来到河边一家小客栈,我骑在前面一点——我因为太想抓住丽茜,管不住缰绳——经过小客栈窗口时,我一眼就看清楚她在里面,我后面那两个正赶上来。于是我赶紧设法让帽子被风吹掉,又大叫一声,声音响得连死人都能唤醒啊。丽茜当然也听见了,哈利老爷骑过窗子时,她闪身躲开了。然后,我告诉你们,她从边门逃了出去,奔下河堤——哈利老爷看见了她,大叫起来,他、我和安迪就追了过去。她奔到河边,只是河里有差不多十英尺宽的激流在奔腾,激流过去是大块浮冰,上下起伏,左冲右撞,就像一个大冰岛。我们追到了她身后,我心想,天哪,她一准要被抓住了——就在这时我听见她发出一声我从未听见过的尖叫,然后蹭的一下飞身跃过激流,上了浮冰,接着她继续往前奔,尖叫着,跳跃着——冰块吱嘎作响!扑腾!咔嚓!她像一头小鹿那样向前猛蹿!上帝啊!我看那姑娘的劲头真个的太奇异了!”

萨姆讲述事情经过时,谢尔比太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激动得脸色惨白。

“感谢上帝,她没有死!”她说,“但这可怜的孩子现在何处呢?”

“上帝会保佑她的,”萨姆说,虔诚地转动着眼珠子。“我一直说这是天意,绝对没错,就如太太一贯教导我们的那样。总会出现听从上帝旨意的人的。瞧,今天要不是我,她就可能让人家抓住十几回了。今天早晨,不是我把那几匹马惊跑,而且一直让它们追逐到午饭时分的?下午不又是我带哈利老爷多走了五英里岔路?否则,就像猎狗追踪浣熊那样,他早就轻而易举地抓住丽茜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啊!”

“这种天意你以后少用,萨姆师傅。我不允许在我家里对绅士们耍这种诡计,”谢尔比先生只好尽可能装出这种情况下可以装出的严厉的神情说。

咳,装作对黑人生气就和装作对孩子生气一样,毫无用处。虽说你拼命装出生气的样子,结果却适得其反,双方都本能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因此,对主人的责备,萨姆丝毫不感到难过,只是严肃地站着,耷拉着嘴角,装出一副悔罪难过的样子。

“老爷骂得对——很对,我是太不像话了——这绝对没错,老爷和太太当然不会怂恿我们这么做。这我完全明白,但是像我这样可怜的黑奴,碰上像哈利老爷这种闹腾的人,有时难免要做些不上台面的事来。他这种人绝不是什么绅士,任何受我这种教养长大的人一眼就能看清楚。”

“行了,萨姆,”谢尔比太太说,“看来你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现在你可以走了,去告诉克洛大妈,让她给你们拿些今天午饭剩的冷火腿。你和安迪一定都饿了吧。”

“太太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萨姆说着,欣喜地鞠躬致礼,离开了客厅。

正如前面披露的那样,大家可以发现,萨姆师傅有一种天生的才能,这种才能毋庸置疑很可能使他在政治生活中飞黄腾达,如果他是政治家的话——即充分利用出现的情况为自己赢得赞誉和光荣。他相信,自己刚才虔诚和谦卑的表现肯定使坐在客厅里的老爷太太感到满意,于是他潇洒而随意地将棕榈叶啪的扣到头上,向克洛大妈主管的厨房奔去,准备在那里大肆吹嘘一番。

“机会难得,这回我要好好对那些黑小子们说说,”萨姆自语道,“老天爷,我得滔滔不绝地大吹一番,让他们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必须注意到的是,萨姆平素特别喜欢做一件事,就是骑马侍候主人去参加各种政治集会。在会场上,他总是蹲在栅栏上,或是高踞于树上,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些演说家,然后爬下来,来到为了同一差使而聚在那里的同种兄弟中间,模仿着那些演说家的口吻对他们说教开了,脸上装出认真严肃的神情,很是滑稽有趣,往往逗得他们乐不可支。虽说他周围的听众一般都是同种黑人,但外面常常围着好多圈白人,他们听着,又是笑又是挤眉弄眼,使萨姆更感得意非凡。实际上,萨姆把演说视为自己的天职,对于任何可以露一手的机会他都决不放弃。

在萨姆和克洛大妈之间,很久以来一直存在着某种不和,或者说是某种明显的冷淡;但现在萨姆算计着厨房里的东西,这是自己行动必需而显要的基础,于是决定眼前还是采取明显的顺从态度为好。因为他明白,尽管“太太的命令”克洛大妈准定会执行的,但如果能赢得她精神上的支持,那他的收获必将相当可观。因此他到了克洛大妈面前后,脸上流露出令人感动的低头顺从的神情,好像为了一个遭迫害的同胞他经受了无数艰难困苦似的。他夸大其词地说太太吩咐他来找克洛大妈,请她尽可能拿出东西让他吃饱喝足——以此明白无误地承认她在厨房及其附属部门的权威地位。

这一方法果然奏效。萨姆师傅的曲意奉承征服了克洛大妈,这比任何政客在竞选中采用种种殷勤手段骗取可怜、单纯而正直的选民要容易得多。即使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不可能得到比这更多的慈母般的恩宠。一会儿后,他就发现自己美滋滋甜丝丝地坐在一个大锅盘前,里面内容丰富,装着过去两三天餐桌上出现过的各种美味佳肴。鲜香可口的小片火腿,金黄喷香的玉米饼,大量形状各异的碎馅饼,还有鸡翅、鸡肫和鸡腿好看地摆放在一起。萨姆以君主般的神情审视着面前的佳肴,棕榈帽欢快地扣在头上,对坐在右首的安迪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厨房里挤满了他的同伴,他们都是从各个小屋匆匆赶来,挤进厨房听这一天追逐的结果的。现在萨姆显摆的机会到了。他详细讲述了当天发生的一切,为了增强效果,还不时添油加醋,尽情发挥了一番;因为萨姆就像我们有些时髦的半吊子文学家一样,决不允许一个故事经他手后变得失去光彩。随着他的叙述,厨房里时时爆发出阵阵大笑,连躺在地板四周、蹲在屋角的小家伙也跟着乱笑,这就更使哄笑声连绵不断,没完没了。然而,萨姆在这种哄然大笑中始终神情严肃,只是间或向上转转眼珠,向他的听众递个难以言传的眼色,而丝毫没有改变演说那种庄严的说教氛围。

“你们看,同胞们,”萨姆说,很有劲地举起一只鸡腿,“你们看,现在我这个年轻后辈为的就是保卫你们大家——不错,为了你们大家。因为,谁要是想抓住我们中的一个,就等于要抓住我们大家;你们要明白,这个道理是一样的——这是明摆着的。任何一个贩子来这儿到处嗅寻我们的人,哼,他会发现我挡住他的道,他得先过我这一关——你们有事可以来找我,弟兄们——我会维护你们的权利——我会为捍卫你们的权利而奋斗到底。”

“嗨!萨姆,可你今天早上还告诉我说,你要帮助那位老爷抓住丽茜的呢,我看你说话好像前后不一啊,”安迪说。

“我告诉你,安迪,”萨姆带着绝对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你不懂的事情就少开口,像你安迪这样的人,虽说没有坏意,可怎么能‘意会’指导行动的伟大原则啊。”

安迪感到惭愧,尤其是对“意会”这个艰深的字眼,而绝大多数孩子也都觉得这两个字在这一事件中起着决定作用。这时,萨姆继续说下去了。

“那就叫心中有数啊,安迪;当我想去追丽茜时,我知道这完全合乎老爷的意思。但是当我发现太太的意见完全相反时,那就更需要心中有数了——因为紧跟太太总能得到更多的好处——所以你瞧,我心中有数,左右逢源,坚持原则。是的,原则,”萨姆说着,用劲一挥手里的鸡脖子——我想知道,如果我们做事前后不一,那原则还有什么用呢?给,安迪,给你这根骨头——它还没有啃干净呢。”

那些听众张着嘴巴等他说下去,于是萨姆只得继续往下说。

“至于前后一致这个问题嘛,黑人兄弟们,”萨姆带着探索一个深奥难解的问题的神气说道,“绝大多数人没深入地探讨过。唔,你们看,如果一个人今天支持一件事,明天又反对这件事,人们就会说(他们自然会这么说),他怎么前后不一呢——把那小块玉米饼递给我,安迪。不过,我们还是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我希望先生们、女士们允许我使用一个普通的比喻。你看!比如说,我想爬到草垛顶上去。嗯,我把梯子放在草垛这一边,可是不行——我不能从这边爬上去了,于是我就把梯子放到另一面去,难道这样做不是坚持如一吗?不管梯子放在哪一边,我都始终坚持地想爬上草垛去的。你们,你们大家明白了吗?”

“真是天晓得,这是你做过的唯一一件前后一致的事!”克洛大妈咕哝道,她已经变得焦躁不安起来。这天晚上的欢乐场面对她来说多少有点像《圣经》里的比喻——像“碱上倒醋”。[8]

“是的,确实如此,”萨姆说着站起身来,此时他已吃饱喝足,也风光够了,于是准备结束演说。“是啊,我的老乡们,男女同胞们,我是有原则的——我对此感到自豪——在现今和所有的时代它们都是必要的。我有原则,而且坚定地坚持原则——只要我认为是原则的事情,我会全力以赴——就是被活活烧死也在所不辞——我会一直走向火刑柱,我会的,我还会说,我来了,为了原则,为了我的国家,为了社会整体利益,我要流尽最后一滴血。”

“行了,”克洛大妈说,“你的原则里该有这么一条,今晚你早晚得去睡觉,总不能让大家在这里待到早晨吧;好啦,孩子们,你们要不想挨打的话,最好都给我回去,赶快!”

“全体黑人兄弟们!”萨姆说,宽厚地挥动着他的棕榈叶,“我祝福你们,现在去睡吧,做好孩子。”

这一声充满感情的祝福说完,人们才散了。

注释:

[1]指掺加薄荷、碎冰和糖的威士忌或白兰地。

[2]一种用酒、水、柠檬、香料等调制的酒。

[3]约翰·班扬(1628—1688),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天路历程》等。

[4]美国密西西比州中南部一条河流。

[5]亨利·克莱(1777—1852),美国政治家,辉格党领袖,主张建立“美国制度”,曾任过国务卿和参议员,领导反对派与杰克逊政府进行斗争。

[6]俄亥俄州北部城市,濒临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伊利湖最大的天然港湾桑达斯基海湾。

[7]亚拉巴马州西南部港市,临莫比尔河口。

[8]典出《圣经·旧约·箴言》第25章第20节。“对伤心的人喝彩就如冷天脱衣服,又如碱上倒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