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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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来到的是韦塞利伯爵夫人家。她是寡妇,没有子女。她亡夫是皮埃蒙特人;而我一直以为她是萨瓦人,因为想象不到一个皮埃蒙特女人法语说得这么好,而且口音又那么地道。她人已中年,容貌高贵,很有才气,喜好并深谙法国文学。她写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用法文写的。她的信札遣词造句颇似塞维尼夫人,而且文采也几乎相同,有几封信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的主要活计——我倒并不讨厌这活——就是她口授,我记录,因为她身患乳腺癌,非常痛苦,不能亲自动笔。

韦塞利夫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心灵高贵而坚强。直到她死,我一直在她身旁。我看见她痛苦到死,但她却没有流露出片刻的懦弱,没有丝毫挣扎的样子,没有失却女人的仪容,而且没有想到这其中竟有其哲学,因为这个词儿当时尚未传开,她也并不了解这个词儿今天所含有的意思。这种坚强的性格有时竟至生硬冷漠。我总觉得她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没有感情。当她为落难的人做点好事时,并不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同情,而只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我在她身边度过的三个月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点这种冷漠。她对一个常在她跟前的有点希望的年轻人,自然会有所怜爱的,而且她想到自己行将就木,这年轻人在她死后是需要帮助和支持的,但是,或许她觉得我不配受她青睐,或许缠着她的那些人使她只能想着他们,反正她没为我做任何事。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她曾有点好奇地想了解我。她有时问问我:她很高兴我把写给瓦朗夫人的信给她看,很高兴我跟她谈谈心。但是,她了解我心思的办法很不好,因为她从不向我暴露她的心思。我只要感觉到别人愿意听,就乐意敞开自己的心扉。但韦塞利夫人只是生硬冷漠地询问,对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使我无法信赖她。当我看不出我的絮叨是讨喜还是讨厌时,我总是惴惴不安的,所以宁可少谈自己的心思,免得说出什么可能引起麻烦的话来。后来,我发现,这种通过干巴巴的提问来了解人的方法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的比较共同的毛病。她们以为在不暴露自己的点滴心思的同时,就能更好地洞悉对方的心灵,但是,她们没有看到这样反而使别人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思了。一个被人询问的男人就凭这一点便开始小心防范了,而且,如果他认为别人只是套他的话,并不是真正地关心他,那他便或撒谎,或缄默,或加倍小心提防,而且,宁可被当成一个傻瓜,也不愿上您那好奇心的当。总而言之,想洞察别人的心而又把自己的心思藏藏掖掖的,那总归是下策。

韦塞利夫人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使我感到可心、怜惜、亲切的话。她冷冰冰地询问我;我有所保留地应答她。我的回答怯生生的,她一定以为无聊和讨厌。后来,她便不再问我了,跟我说话也只是交代干活。她对我的判断不是根据我这个人,而是根据她让我成为的人,在见我只像个仆人时,她便使我只能以仆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我觉得我自这时起,便对这种贯穿我整个一生的隐藏利己之心的、并对产生这种心思的表面逻辑的十分本能的厌恶,有所感悟。韦塞利夫人没有子女,只有她的外甥拉罗克伯爵作为继承人;后者对她一味地溜须拍马。除此而外,她的心腹仆人见她死之将至,也都没有闲着,而且,她周围还有那么多献媚取宠的人,所以她很难有工夫想到我。她家的总管名叫洛朗齐尼先生,是一个机灵人;其妻比他更加机灵,深得女主人的恩宠,以致她在女主人家里不像是雇来的女人,而像一位女友。她把自己的侄女推荐给夫人当了侍女;她侄女名叫蓬塔尔小姐,是个机灵鬼,摆出一副贵妇侍女的架势,帮助她姑姑缠着女主人,以致后者完全被这仁人所蒙蔽,一切均由他们代行其事。我没有讨得他们仨的欢喜:我服从,但不巴结;我想象不出除了效命于我们共同的女主人而外,还得听她仆人使唤。再者,我是一种使他们不放心的人物。他们看得很清楚,我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担心夫人也看出这一点来,对我另有看顾,便减少了他们的份额,因为他们这种人太贪,心术不正,把遗嘱上赠给他人的一切东西都视为从他们的私人财产中剜去似的。因此,他们便串通起来,把我从夫人眼前支开。夫人喜欢写信,这是她病中的一种消遣。于是,他们便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并通过医生来说服她,说是这样太劳神。他们借口我不会服侍,便另雇了两名抬轿大汉在她身旁。总之,他们干得很漂亮,以致当夫人立遗嘱时,我有一个礼拜未能进她的房间。的确,在这之后,我是同先前一样进她房间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为这位可怜的女人的痛苦令我心痛欲裂。她那始终强忍痛苦的精神使她极其令人崇敬和爱戴。我在她房中流下了许多真诚的泪水,但并没让她或其他任何人看见。

我们终于失去了她。我是看着她咽气的。她的一生是一个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贤哲的死。我可以说,她以灵魂的宁静毫不懈怠、毫不做作地去完成天主教的义务,使我觉得天主教可爱了。她生性严肃认真。在她病危之际,她表现出的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快乐,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是理智对病痛的一种抗衡。她只是最后两天才卧床不起,还不断地同大家平静地聊天。最后,她不再言语了,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时,她放了个响屁。她扭过脸来说:“好!”这就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她遗赠了一年薪水给粗使仆人。但她家的花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没摊到。但是,拉罗克伯爵让人拿三十利弗尔给我,还让我把身上穿的新衣服穿了走,洛朗齐尼先生原本是想让我脱下来的。他甚至答应设法给我找个差事,还允许我去看他。我去过两三次,但都没能同他说上话。我很容易气馁,所以就没有再去过。大家不久就会看到我错了。

我为什么没能把在韦塞利夫人家逗留期间的所有要说的都说出来!不过,尽管我表面上的情况依旧一样,但是我离开她家时与进她家时并不一样。我从那儿带走了对罪恶的长久回忆和内疚的无法承担的重负。直到四十年后,我良心上仍压着这种重负,而且,那种苦涩的滋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而加重。谁会想到一个孩子的错误会产生这么残酷的后果?正是因为这些极为可能的后果,我的内心才不得安宁。我也许使一个可爱可敬、诚实正派、而且肯定比我强百倍的姑娘,葬送在贫穷屈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