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尚无足够的悟性去理解表面现象是如何使我脱不了干系,也无法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我只是从我的角度去考虑,而我感觉到的是,我并没犯错,却受到了可怕的惩罚。皮肉之苦虽然疼痛钻心,但我却并不介意;我只感到愤怒、气愤、失望。我表哥的情况与我差不多,大家把一个粗心的过错当成故意的行为,对他加以处治,所以他跟我一样地怒气冲天,可以说,与我团结一致。我俩躺在一张床上,激动地颤抖着,搂抱着,喘不过气来。当我们那两颗幼小的心灵稍微平静,可以泄愤时,我们便坐直身子,拼足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喊:卡尼费克斯,卡尼费克斯,卡尼费克斯![8]
我在写这事的时候,只觉得心跳加快;当时的情景我就是活到下辈子也忘不了。这暴力和不公正的第一次感受深深地铭刻在心,以致与之相关的一切观念都会使我如当初那样愤懑,而且,源自于我的这种感受本身已永驻不去,并完全摆脱了一切个人利害,所以,只要看到或听到任何不平之事,不管受害者是谁,也不管发生在何地,我便立刻火冒三丈,形同身受。当我读到一个暴君的残暴行径,读到一个邪僧恶侣的卑鄙伎俩时,我真想去亲手捅死他们,万死不辞。每当我看见一只公鸡、一头母牛、一条狗,或其他动物欺负另一只动物时,我常常会跑得大汗淋漓地去追赶或是用石头砸它,就是因为它在恃强凌弱。我的这种感情可能是天性,而且我也认为这是天性使然。但是,对我第一次遭受的不公平对待的深沉的回忆与我的天性交织太久,太密,不会不增强这种天性的。
我童年生活的宁静到此结束了。从此,我不再享有一种纯净的幸福,而且,我至今仍觉得,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就是到此为止的。我们在博赛还待了几个月。我们在那儿宛如人们描绘的亚当一样,仍在人间天堂,但已不再享受其欢乐了。表面上,情况依旧,但实际上境况已大相径庭。学生与他们的引路人之间已不再存在爱护、尊敬、亲密、信任了;我们已不再把他们看做是能看透我们心思的神明了。我们对于坏事已不再觉得可耻,而是更加害怕遭到揭发:我们开始藏藏掖掖,争辩,撒谎了。我们这种年龄所具有的所有恶行坏事在腐蚀我们的天真无邪,把我们闹着玩的事变成了丑事。在我们眼里,连乡村也失却了它让人动心的温馨和淳朴的风情,好像变得荒芜悲凉了,仿佛蒙上了一块帆布,遮盖住了它的美丽。我们不再侍弄我们的小花园,不再锄草育花。我们不再去轻轻抠扒泥土,因发现我们撒下的种子发了芽而高兴地嚷叫。我们对这种生活已失去兴味,别人也讨嫌我们了。我舅舅把我们领了回去,我们离开了朗贝尔西埃先生和朗贝尔西埃小姐。彼此都挺满意,对分别并不太遗憾。
我离开博赛快三十年了,每每想起那段时日,心里总不痛快,没什么值得缅怀的。然而,自从我过了中年,日渐老矣,我感到别的回忆在磨灭,唯独那些同样的回忆常常又浮现、深印在脑海里,而且其美妙与深刻与日俱增。仿佛我已经感到生命在消逝,在竭力把它抓回来,重新开始。当年的细微小事我都饶有兴味,就是因为它们是当年的事情。所有有关的地点、人物和时间,我全回想起来了。我看见:女佣或男仆在我房间里忙乎;一只燕子从窗户飞了进来;我读书的时候,一只苍蝇落在我手上。我们住的房间的一切布置我都想起来了。朗贝尔西埃先生的书房在我们右首,墙上挂着一幅绘有历代教皇像的版画、一只晴雨表、一个大日历。他的房间背靠一座地势很高的花园,几棵覆盆子树为他的窗户遮阴,有时树枝还伸进窗来。我很明白,读者没太大必要知道这一切,但我却需要把这些告诉读者。我干吗不敢把当年所有的轶闻趣事全都说给读者听!每当我忆起那些事来,我仍旧快活得浑身发颤哩!特别是有五六件事……咱们妥协一下吧,我少说五件,单说一件,唯一的一件,但愿读者们让我尽可能把这件事说得长一些,好让我多快活一会儿。
如果我只想哗众取宠,我可以写朗贝尔西埃小姐露出臀部的事。她不幸在草地下方摔了一跤,把屁股整个儿露了出来,被路过的撒丁王全给看见了。但是平台上胡桃树的事我觉得更有意思,因为朗贝尔西埃小姐摔跤我只不过是观众,而这一次我却是演员。而且,老实说,我爱朗贝尔西埃小姐如吾母,也许爱得更深,摔跤本身虽然可笑,但我却笑不出来,反倒怕她给摔坏了。
啊,你们,对平台上的胡桃树的来龙去脉很好奇的读者们,听我说说这段可怕的悲剧吧。如果可能,切勿颤抖。
院门外,入口左边,有一平台,午后,大家常去坐坐,但上面没有一点荫凉。为了让它有点荫凉,朗贝尔西埃先生便让人在上面种了一棵胡桃树。种树时十分隆重:我们这两个寄宿生成了树的教父。当大家伙儿填坑时,我们便一手扶住树,一边唱着欢歌。为了给树浇水,还在树根周围垫了个围子。每天,我和表哥两人成了浇水的热心观众,都很自然地坚信,在平台上栽一棵树比在突破口上插一面旗帜更加伟大,而且我们决心独占这份光荣,不同任何人分享。
为此,我俩去砍了一截幼柳树插枝,栽在平台上,离令人生畏的胡桃树约十来英尺。我们也没忘了给我们的柳树根部围了一圈:困难在于如何浇灌它。因为水源较远,大人们不让我们跑去提水。可是,我们的柳树又必须浇水。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给它浇了几天水,而且成绩不俗,我们看到柳树长了芽,有了嫩叶,我们老量着叶子,深信它很快会为我们遮阴,尽管柳树高出地面还不足一英尺。
由于我们一心想着这棵柳树,干什么都专不了心,对学习也没了心思,入痴入迷,大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便对我们比以前管得更严。柳树要断水的致命时刻到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渴死,难受极了。最后,我们急中生智,想出一条妙计,救了柳树和我们一命:那就是在地下掏出一条小暗沟,把别人浇胡桃树的水偷偷地引一部分来浇柳树。我们起劲地干着,但起先并不理想。因为坡度挖得不好,水一点也不流。土老往下掉,暗沟老被堵上。入口还塞满了秽物。全都乱了套了。但我们仍矢志不移:艰苦劳作,战胜一切[9]。我们把小暗沟和柳树根周围弄深一些,好让水流进来。我们把小木箱底截成小窄板条,用其中一些一块块地平铺在沟底,用另一些斜置在两侧,呈一条三角形引水道。我们在入口处插一些细木头棍棍,做成类似栅栏门或滤栅的形状,挡住污泥石块,让水流入。我们用经过很好揉捏的泥土把我们的杰作掩盖严实。全部弄好之后,我们怀着希冀而又担心的焦虑心情等待着浇水的时刻。等了好久好久之后,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朗贝尔西埃先生也像平时一样地来看浇水。我俩待在他身后,挡住我们的柳树。幸好,他是背朝着它的。
第一桶水刚刚倒完,我们便看见水流到柳树的小围子里了。我们一看,便忘乎所以,高兴得嚷嚷起来。朗贝尔西埃先生闻听,便扭过头来。这可完了,因为他看着胡桃树下的土质好,在贪婪地吸水,正在高兴哩,突然发现有两处在吸水,不觉一怔,也喊叫起来,细细一看,发现了花招,立即叫人拿了一柄十字镐来。一镐下去,掘飞了我们两三块木板,还粗门大嗓地吼道:“偷水!偷水!”他抡起镐来,狠狠地乱刨一气,每一镐都击在我们的心上。转眼间,木条、引水沟、树围、柳树,全毁了,刨了个乱七八糟。他这么残酷地破坏时,嘴里没别的话,翻来覆去嚷叫着的就一个词儿:“偷水!偷水!偷水!”
大家会以为,这事对小建筑师们来说后果不堪设想。这可是想错了:一切到此为止。朗贝尔西埃先生没说一句责怪我们的话,没有对我们挂脸,而且再没跟我们提起这事。不一会儿,我们甚至听见他在他妹妹跟前朗声大笑,因为朗贝尔西埃先生的笑声老远就能听见。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最初的心疼过后,我们自己也不太难过了。我们在别处另栽了一棵树,而且我俩常记起第一棵树的遭遇,常装模作样地学着:“偷水!偷水!”这之前,每当我自以为是阿里斯蒂德或布律蒂斯时,便有着一种了不起的感觉。这一次是我强烈的虚荣心的第一次表露。我们可以动手造一条引水沟,种一棵小树与大树较劲儿,这在我看来是无上的光荣。我十岁时对光荣的看法就胜过三十岁的恺撒了。
这棵胡桃树及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一直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或者常常浮现出来,所以,1754年,在我去日内瓦旅行的美好计划中,有一项就是去博赛,再看一看我童年戏耍的地方,特别是那棵亲爱的胡桃树,那时大概有三十三年多了吧。我太忙,总是身不由己,脱不开身,腾不出时间来了却自己的心愿。看来我将永远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但我并没死心,我几乎深信,一旦回到这些亲切的地方,发现我那棵胡桃树还活着的话,我将用泪水来浇灌它。
回到日内瓦,我在舅舅家待了两三年,等着他们决定如何安排我。舅舅想让他儿子学工程学,让他学点制图,也教他一点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原理》。我也跟着表哥在学,而且产生了兴趣,特别是对制图。但是,大人们却在商量着让我当钟表匠、教士或牧师。我很想做一个牧师,因为我觉得布道真带劲儿。但是,母亲遗产的那点收入,经我和哥哥一分,就不够我继续求学的了。由于我还小,还不必急着做出选择,我便待在舅舅家等着,几乎是在浪费时光,而且,天经地义,还不得不付出一笔数目不小的膳宿费。
舅舅同父亲一样是个好玩找乐的人,他同我父亲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责任何在,对我们很不关心。舅母是个有点像虔信派的虔诚笃信的女人,但她宁可唱圣诗,也不愿管我们的教育。他们几乎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但我们从未放任自流。我和表哥总是形影不离,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并不想与同龄的淘气包们为伍,所以没有沾染上一丝一毫因闲散而生的放荡习气。我把我俩说成闲散之人甚至都是错误的,因为我们一辈子也没悠悠荡荡过,而且,幸运的是,我俩始终喜爱的游戏把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不想到街上去玩。我们制作鸟笼、笛子、三羽球、鼓、小房子、玩具枪、弹弓等。我们好学老外公的样儿,学做钟表,常常弄坏他的工具。我们特别喜欢在纸上涂鸦、画图、着色、润刷画面,糟践颜料。日内瓦来过一位意大利江湖艺人,名叫冈巴柯尔塔。我们去看过一次他的演出,后来就再也不愿意去了。但他有一些木偶,所以我们也动手制作起来。他的木偶扮演喜剧动作,我们也为自己的木偶编排喜剧。没有变音小哨子,我们便憋着嗓子学小丑的声音,表演那些有趣的喜剧。我们可怜的善良家长们耐着性子在看,在听。但是,有一天,我舅舅贝尔纳在家里读完了一篇他自己写得很美的讲道稿之后,我们便撇下喜剧,也写起讲道稿来。我承认,这类琐碎的事没什么意思,但是却显示我们的启蒙教育本该多么需要引导,以便像我们这样小小年纪便几乎自己支配时间、管束自己的孩子不致放任自流。我们很少需要找伴儿,甚至有此机会也不以为然。当我们去散步的时候,我们看到其他孩子在玩也不眼馋,甚至都没想过要跟着一起玩。友谊充满我俩心间,只要我俩在一起,最简单的游戏都足以让我们开心畅怀。
由于我俩形影相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特别是我表哥很高,而我却很矮,两人成了挺可笑的一对。他身材修长,小脸蛋像个干苹果,弱不禁风,走路没力,引起孩子们的嘲笑。
大家用当地方言给他取了个绰号:“蠢驴”。我们一出来,就听见大家冲我们喊“蠢驴”。表哥比我耐得住性子。我生气了,想打架,这正是那帮小混蛋所希望的。我打起来,但被人打了。我可怜的表哥尽量帮着我,可他体弱,一拳就被人撂倒了。这一下,我可火了。可是,尽管我没少挨拳头,但他们毕竟不是冲着我的,而是想打“蠢驴”。而我这么怒不可遏反而添乱,所以我们只有等他们上课时再出门,免得被那帮小学生哄笑追赶。
我已经是一个行侠仗义的游侠骑士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帕拉丹[10],我只差一位贵妇人了。我倒是有过两位。我不时地去沃州小城尼翁看我父亲。他已在那儿定居了。他很受人爱戴,连他儿子也跟着沾光。在我在父亲身边那不长的逗留期间,大家都争相邀我做客。特别是有位维尔松太太,对我更是抚爱有加。除此而外,她女儿还拿我当她的情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成了二十二岁的姑娘的情人,究竟怎么回事,是可想而知的了。但是所有这些工于心计的姑娘都非常喜欢把小洋娃娃这么摆在前面,以遮掩大洋娃娃,或者通过她们善于使之诱人的把戏来勾引大洋娃娃。可是,就我而言,看不出我和她有什么不般配的,所以我便当了真。我把整个心,或者可以说把整个脑子全放在这事上面了。因为我只是脑子里恋着她而已,尽管我爱得入痴入迷,尽管我因为激越、骚动、癫狂而做出一些令人笑得前仰后合的举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