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2)
如果我们把小说应该或不应该表现哪些阶层的争论放置一边,通观全书,我们不难看出,《追忆逝水年华》真切地反映了1880年至1919年法国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的衰朽和没落,反映了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们思想上的彷徨、苦闷、空虚,以及其他种种病态的心理特征。譬如,风流倜傥的斯万虽然颇具才华,爱好艺术,却从未有自己的作品问世,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所谓的爱情和所谓的幸福,结果为一个对他不合适的女人糟蹋了一生。普鲁斯特虽然不着力于对某个境况、某个阶层的总体描写,但通过某一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具体的细节的刻画揭示了普遍的规律。他认为,一具骨骼、一个人体模型,足以讲授解剖学;剖析一颗心灵,足以揭示人的伟大或可悲。例如他用诙谐而尖刻的笔触淋漓尽致地描写盖芒特一家和韦迪兰一家如何附庸风雅。我们不妨引一小段文字,以资印证。
“若有那种事情,她会对我说的,”韦迪兰夫人傲慢地反驳道,“我告诉你们,她有什么事,不论大小都对我说!眼下她身边没有男人,我对她说她该跟他睡觉。她却说做不到,说她着实迷上了他,可他跟她总那么畏畏缩缩,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她还说她不以那种方式爱他,说他是个理想的人物,害怕糟蹋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怎么回事,谁知道呢?反正她绝对需要这号人。”
“很抱歉,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韦迪兰先生说,“我觉得这位先生不地道,他装腔作势。”
韦迪兰夫人顿时不作声,摆出一副木然的神情,好像变成一尊雕像,这种假脸谱使她可以见“装腔作势”这个不可容忍的字眼,否则这似乎意味着人家可以在他们夫妇跟前“装腔作势”,进而意味着“高出他们一头”。
“总而言之,即使没有那种事情,我也不认为这位先生会把她看作守身如玉的女人,”韦迪兰先生含讥带讽地说道,“不过,咱们不好说什么,既然他好像觉得她挺聪明。不知你那天晚上是否听见他对奥黛特滔滔不绝地大谈万特伊的奏鸣曲;我打心里喜欢奥黛特,但要跟她讲美学理论,非得甘愿当大傻瓜不可。”
“得了,别说奥黛特的坏话,”韦迪兰夫人说,学着孩子娇滴滴的样子,“她挺可爱的。”[8]
韦迪兰夫妇道貌岸然而又俗不可耐的资产者形象跃然纸上。不懂艺术的韦迪兰夫妇出于虚荣心,举办艺术沙龙,除朋友、熟人外,邀请一些音乐家、画家、批评家、学者、医生参加,按照他们的标准选择一些常客,组成一个小圈子围着他们转。从上面这段对话看出,韦迪兰夫妇竟然在客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议论不在场的常客斯万和奥黛特的私生活。韦迪兰太太傲慢地以保护人自居,直言不讳地承认曾纵容奥黛特跟别人搞不正当关系,谈吐粗俗,不知羞耻,反以为荣。当她听到比她更笨拙的丈夫认为斯万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她立即采用遮眼法,改变脸谱,因为虚荣心使她不忍承认像她这般高贵的人居然会接纳一个装腔作势的客人,但内心对冒充艺术爱好者的丈夫讽刺挖苦奥黛特和斯万却十分得意,暗自欣赏丈夫损人的俏皮话,尽管表面上装出维护奥黛特的样子,不许丈夫说她朋友的坏话。用小孩儿的语调说出这句话,证明她拿腔拿调,既骄矜放肆又好作媚态,充分暴露其虚伪的本性。
值得一提的是,普鲁斯特对上流社会的讽刺并非是因个人事业的幻灭或风流公子的失望而引起的报复,当然他也不是以叛逆者的姿态站在贵族、资产阶级的对立面抨击上流社会的腐败和描绘上流社会的没落,而是因为他曾一度向往过上流社会的魅力,相信过上流人士机智聪明和富有教养,但当他接触到上流社会的现实,这位涉世不深的青年的幻想立刻破灭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拥有高贵头衔和大宗财富的上流人士非但不是所谓社会精英,而是草包、笨伯,他们傲慢、虚伪、庸俗,甚至下流。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上流社会是虚无的王国。”[9]
在《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中对贵族、大资产者的讥讽到第二部及以后各部变得更加辛辣,更加明显。上流人士的形象越来越黯淡。例如,德·盖芒特一家蒙上层层阴影,德·盖芒特公爵夫人变得面目可憎:她原先以极乐鸟的形象出现,后来变成固执的母鸡,甚至比一只老鸦更糟糕,简直像一头秃鹫;德·马桑特夫人虚伪的温柔风姿再也掩盖不住贵族不可救药的傲慢;谈吐风趣的夏吕斯已经堕落,难以自拔,连温文尔雅的德·圣卢也开始沾染坏习气;满脑子沙文主义的韦迪兰夫人从无知和爱虚荣变得神气十足,不可一世,既可笑又可恼。总之,如果说作者在第一部小说中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上流社会还有几分留恋的话,那么在以后的各卷中变得愤世嫉俗,对上流社会厌恶的情绪时时流露于笔端。
普鲁斯特三十四岁开始创作《追忆逝水年华》,四十二岁才出版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战争拖延了作品的出版,但使他更加成熟。第二部《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发表时他已四十八岁。病魔缠身的普鲁斯特知道生命所剩的时日不多了,他要与死神赛跑,争夺有限的时间。他最大的责任是为他的作品活下去,把所剩无几的生命全部用在创作上,其他一切都顾不上了,哪怕友谊也得牺牲,甚至他崇敬的大作家纪德登门造访,也不接待。纪德在一天的日记中写道:“塞莱斯特转达了普鲁斯特不能接见我的歉意,之后她补充道:‘先生请纪德先生相信他始终想念他’,(我立即记下这句话)。”[10]
从1920年至1922年,病重的普鲁斯特神奇般完成了他的巨著,令人不可思议。继《在斯万家那边》和《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之后,出版了《盖芒特那边》上卷(1920)、下卷(1921),《索多姆和戈摩尔》上卷(1921)、下卷(1922),以及死后发表的《金屋藏娇》(1923),《痛失阿尔贝蒂娜》(1925),《失而复得的时间》(1927),共十五卷,圣经纸“七星丛书”版四册,合计3134页,近200万字。
对于创作的辛酸有深切体会的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曾写过一篇非常漂亮的文章,赞扬普鲁斯特的作品。他曾有幸进入普鲁斯特的病房幽室,是目睹他如何工作的为数极少的人之一,并且受到邀请,参加晚宴,他嗣后著书《在普鲁斯特家那边》,高度评价普鲁斯特的创作生涯:“君不见,他只身一人,顶着回忆的滚滚波涛,一步一步拼搏,直至死亡?这个身体虚弱的赫刺克勒斯,或驾驶着流逝的时间前进,或跟随着时间任意漂流。他死于发疯似的工作,死时也许没有得到上帝的悯爱,就像巴斯卡尔那样被剥夺了人的一切归宿,然而我们这些崇敬他、热爱他的晚辈却得到了非常大的教益:艺术不是玩笑,而是生死攸关的事,甚至比生命重要。”[11]是的,普鲁斯特为文学、艺术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以自己的作品丰富了世界文化的宝库,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各国有识之士的好评。
早在二十年代初,普鲁斯特的作品就在国外引起异乎寻常的回响。英国人说他继承了狄更斯和艾略特的传统,有人热情著文,称颂普鲁斯特的艺术创作使个性得到最充分的揭示,他的作品具有使人的生活变得严肃的价值,具有教育的价值;美国人则赞赏他的作品富有诗意的幽默和深刻的意蕴,很快把他的作品引进课堂,普鲁斯特最先在美国成为经典作家;德国人对他的评价更高,《马塞尔·普鲁斯特》和《论普鲁斯特相对论》的作者库蒂乌斯早在1925年就懂得普鲁斯特真正的价值,他写道:“普鲁斯特开创了法国小说史的新纪元,他是最崇高的大师之一,令人仰慕。”[12]盎格鲁撒克逊人认为,普鲁斯特的小说统治了法国上半个世纪,有如巴尔扎克的小说统治了十九世纪。较晚认识普鲁斯特的真正价值的法国人在争执多年之后,不甘落后,迎头赶上,终于承认他是“奇才”(著名作家巴雷斯语),终于看到他像巴尔扎克那样,用参观历史博物馆和动物园的批判眼光观察和分析世界;像波德莱尔那样,用无瑕的艺术道破有瑕的人生,用自己心灵的痛苦、失望、沉溺再现人类的悲剧。
二 普鲁斯特并非柏格森主义者
人们在谈论普鲁斯特的时候,往往先讲一通柏格森,说什么“普鲁斯特师承柏格森主义”,“是柏格森的信徒”,“普鲁斯特的作品图解柏格森的哲学”等等。我们认为这些说法有失偏颇。诚然,普鲁斯特受过柏格森的教诲,受到一定的影响,但他不是柏格森主义者。尽管他们俩都是半个犹太人而且是亲戚,尽管普鲁斯特在索邦大学听过柏格森教授的课而且声称自己是柏格森的弟子,尽管普鲁斯特在浓厚的天主教氛围中长大成人,尽管普鲁斯特对柏格森十分敬重,柏格森对他也刮目相看,然而在哲学思想和美学观点上,两人互相并不理解。年轻的普鲁斯特在《笔记》中写道:“很遗憾,这里我的观点和令人钦佩的大哲学家柏格森相悖,在我诸多的辩驳中应当加上一条:柏格森先生声称意识越出躯体,并在躯体之外延伸。确实,按人们回忆得起的含义和想到哲学家们所下的定义,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柏格森指的不是这样的理解,他的本意是指,在头脑以外延伸的灵魂能够和必须继头脑死亡之后存活下来。然而这种意识在每次大脑的震荡时都受到损害,一次普通的昏厥就会毁掉它。怎么能相信在死亡之后灵魂会长存呢?”[13]由此看来,具有批判精神的普鲁斯特,从青年时代起就对柏格森抱着怀疑的态度。而在柏格森一方,他直到晚年还不懂得《追忆逝水年华》的价值。据著名传记作家莫洛亚说,柏格森声称,不能以情感人、激发人意的作品,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品,《追忆逝水年华》恰恰不是这样的作品。历史证明柏格森的判断是错误的,这种判断错误正好反证了普鲁斯特并非柏格森主义者。
十九世纪末叶法国的社会思潮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最后三十年,法国传统的资本主义文明逐步衰落。普鲁斯特青少年时期目睹“世纪末”思潮异军突起,与一度占统治地位的实证主义相抗衡。圣伯夫、丹纳从实证主义社会学的角度提出的“科学”的文学评论原则受到挑战,他们开创的文学外缘因素研究法遭到批评,以波德莱尔为先驱,马拉美、兰波等人为主将的象征主义者标新立异,日益占据文坛。他们主张诗人应当避免自然主义地描绘外部世界,应当发掘内心世界的“最高真实”。因此,世纪末思潮在文艺领域的表现非常突出。这股思潮认为,实证科学已经行不通,主张依靠科学和工业的发展来实现资本主义的进步和稳定的孔德哲学、斯宾塞进化论已经过时;实证主义不能解决资本主义世界中日趋尖锐的特质和精神的矛盾,以实证主义为思想基础的自然主义已不适合于表现现代人的复杂内心和多变的心理活动。为了填补价值观念的空白,世纪末思潮主张转向非理性的内心世界,强调探测人类的主观世界,表现一瞬间的心灵感受和直觉印象。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下,崇尚直觉成为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跨世纪人中非常普遍的现象。
非逻辑的直觉作用的发现,是对孤立的分析方法的反拨。直觉在科学发现中的作用愈来愈为哲学、文学、艺术、心理分析学、科学方法论所重视。印象派画家莫奈崇尚直觉,印象派音乐奠基人德彪西崇尚直觉,象征派诗人从马拉美到瓦莱里都崇尚直觉,甚至较晚的军事家、政治家戴高乐也崇尚直觉,他在《剑刃》(1932)一书中指出,直觉是一个领袖必须具备的三个至关重要的品质之一。他写道,亚历山大把直觉称之为“希望”,恺撒称之为“时运”,拿破仑称之为“星宿”。当我们谈到一个领袖具有“想象力”或“现实感”时,我们实际上在说,他直觉地知道事物是如何发展的。直觉能使领袖“看事物入木三分”。他还写道,一个领袖“必须能够确定他的权威”,而权威来自名望;名望却“大体上是一种感觉、暗示、印象等等,它首先取决于具有基本的天赋,而天赋则是一种无法分析的天生的颖悟”。所谓直觉,指的正是这种突如其来的颖悟。大家都知道相信直觉的爱因斯坦所说过的那句名言:“真正可贵的因素是直觉”。这位伟大科学家的话证明直觉是一种科学思维的重要形式,捕捉直觉为一种基本的科学思维技巧。年轻的普鲁斯特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象征主义文学杂志的影响下,很快形成一种看法,认为直觉是一种形象思维的重要形式,表现直觉成为一种基本的形象思维技巧;并决心把这种形式和技巧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去。
综上所说,崇尚直觉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应当承认,柏格森以哲学上的直觉主义集中地体现了这种思潮。但是,他过分夸大了直觉的作用,声称只有依靠直觉才能获得实在的知识,才能认识世界和解决世界的一切问题。他认为,理智是静止的,固定的;只有排斥理性,直觉才能达到绝对。在他看来,直觉是最重要的创造意识,进而把直觉说成了他生命哲学中的核心理论,所以人们称柏格森的哲学为“直觉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