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孔布雷之夜(1)
追忆逝水年华[1]
(精华本)
注释:
[1]根据法国伽利玛《七星丛书》1987年出版的《追忆逝水年华》选译,所选章节或段落全是完整的,没有任何删节;各章标题除部分采用原著卷目,其余是选译者参照《七星丛书》编者撰写的提要段落标题所加。为了尊重原著,各段编排、句号分布都未作变动(除极个别的地方),另外,为了不改变句号,不得不在冗长的句子中扩大分号(;)的用途,尚希见谅。书中除注明“原注”外,所有的注释均由选译者参考《七星丛书》版附录中的注释所加,不再一一说明。
好久了,我一直早睡。有时,蜡烛刚灭,我的双眼随即闭上,快得来不及思量:“我睡了”。半小时后,我想到应该睡着了,这个想法反倒把我弄醒了;我以为手上还捧着书,所以想把它放下,把灯火吹灭;似睡非睡的那会儿,我不停地想着睡前读的东西,但想法有点特别;我觉得书中讲的事仿佛与我密切相关:教堂、四重奏,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的纷争。这种似以为真的感觉在我惊醒时还连续了几秒钟;我并不觉得它违理,但它像玳瑁眼镜似的挡着我的眼睛,使我意识不到烛火早已熄灭。之后,它开始令我难以理解,似前人的思想,经过灵魂转生,附着在我身上;于是书的主题与我脱钩了,是否再挂钩,随我的便。我即刻恢复了视力,十分惊异地发现周围原来一片昏暗,这片昏暗使我的眼睛感到适意和舒服,可也许使我的脑子感到更适意和更舒服;对我的脑子来说,这片昏暗好像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思议,好像真正是叫人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我说不好当时几点钟了,只听得火车的汽笛声,忽远忽近,好似林中的鸟叫,指点着距离远近;汽笛声为我描绘了一片荒凉的田野,有个旅行者匆匆赶往临近的车站;他走的那条小路将铭刻在他的记忆里,因为新到的地方,新奇的举止,新近的交往,时至今夜的静谧中还萦回于耳的异乡灯下的话别,即将回家的快乐,这一切使他兴奋不已。
我将面颊轻柔地贴在枕头的美丽面颊上,它好似我们童年时的面孔,饱满而鲜嫩。我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怀表。时近午夜。背井离乡的游子,尽管病魔缠身,却不得不借宿陌生的旅馆,往往就在这个时辰,病痛发作,惊醒之后,庆幸瞥见门下有一线光亮。天亮了,好运气!过一会儿侍者就会起床,他只要拉铃,就有人来救护他。得救的希望给予他忍受痛苦的勇气。正巧他仿佛听见脚步声,款款走近,又渐渐远去。但他房门下的那一线光亮随之消失了。时已午夜;原来那人是来熄灭煤气廊灯的;最后的侍者也走了,他只得孤独无助地熬上一夜。
我又睡着了,时不时惊醒片刻,只听得细木护壁板发出格格的裂声,我睁开眼睛,凝望黑暗中万变的浮光掠影,凭借稍纵即逝的意识的微光,领略着睡意的滋味,依稀瞥见在睡意笼罩下的家具乃至整个房间,仿佛我自己变成其中的一小部分,很好融入整体,昏花失去感觉。或者在睡着时我毫不费力地梦见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重新感受到儿时的恐惧,好比舅公揪我卷曲的头发,直到我被剪了光头,恐惧才消除,那天对我来说是新纪元的创始日。可是这个新纪元的到来一直没有在我的睡眠中再现,直到为了躲开舅公的手,我把头一闪,突然惊醒,方始回忆起来,但为谨慎起见,我用枕头把脑袋严实地裹住后才返回梦乡。
有时,就像夏娃从亚当的一根肋骨脱胎而生,有个女人趁我熟睡的时候从我姿势不当的大腿之间钻了出来。我当时即将领略女性的快感,便以为是她奉献给我的。我的身体贴紧她的身体,正准备进一步深入时,我惊醒了。世上剩下的女子跟我片刻前分离的女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我的面颊还留存她亲吻的余温,我的躯体好像还在承受她的躯体的重压。如果,有时也确有其事,梦中的女人与我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某个女人容貌相像,我将竭尽全力去达到这个目的:找到她,正如有些人长途跋涉非亲眼看看他们心目中的福地洞天不可,以为在现实中可以领略梦幻中的良辰美景。渐渐地对她的记忆消散了,我终于忘却梦中的姑娘。
一个人睡着时,仍在自己的周围保持一圈圈光阴的时轮,年年岁岁,天地星斗,井然有序。他睡醒时,本能地环视寻向,瞬间便弄清他在地球上占据的地点,在苏醒前所消逝的时间;但时间和地点的序列可能交织,可能脱节。即便他失眠至清晨才有睡意,而这时他正在看书,其姿势与平常的睡相大不一样,也只需抬一下胳膊就挡住太阳,乃至让太阳后退,等他醒来时,最初一刻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还以为刚躺下不久哩。如果他打盹儿,例如晚饭后坐在扶手椅里,其姿势更加不妥,与平常更加不同,那么,日月星辰的时序完全混乱了,魔法无边的扶手椅载着他在时间和空间中风驰电掣地神游,等他张开眼皮,顿时觉得躺在几个月前去过的地区。但是,只需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就睡得深沉,我的脑子就完全松弛;我的脑子甩掉了我熟睡的地方的平面图,于是,当我半夜醒来,我便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在初醒的瞬间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我只有最原始的存在感,如同动物萌发的那种迷离恍惚的生存感;我比穴居时代的人更赤条条,无牵无挂,但就在这时,回忆如同上天派来的救星,把我从虚无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永远不可能自我解救的;最初并没有回忆起我所在的地方,而只回忆起几个我曾住过或我可能要去的地方;在一秒钟之间,我跨越了几个世纪的文明,然后模模糊糊看见煤油灯的形状,翻领衬衫的形状,逐渐重新恢复我自己的相貌。
也许我们周围物件的静止状态是由我们的信念强加给它们的,是由我们面对物件的思想的静止状态强加给它们的。不管怎么说,我如此醒来的时候,我的脑子乱糟糟的,竭力寻清我处在何处,但总是徒自惊忧,这时,物体、地域、岁月,一切的一切在黑暗中围绕着我旋转。我的身子麻木得移动不得,却竭力根据疲劳状况来测定四肢的姿势,从而推断墙壁的方向,家具的位置,进而重建和命名身处的住宅。身子引起的回忆,两肋、两膝、双肩引起的回忆,使我接连重见曾睡过的好些房间,这时,看不见的四壁随着想象中的房间的形状而变换着位置,在黑暗中旋涡纵地围绕着我旋转。我的思想往往在时间和物形的入口处迟疑,还未把各种情况进行对照,进而辨认住所之前,它,我的身子,已经回忆起各处房间卧床的款式,房门的位置,窗户的明亮程度,走廊的分布,以及我入睡时和睡醒时的思绪。因侧睡而变得僵硬的半边身子竭力猜测它面对的方向,比如躺在一张有顶盖的大床上,面壁而卧,这时我马上想到:“噢,我最终还是睡着了,尽管妈妈没来给我道晚安”,当时,我在乡下早已去世多年的祖父家;我的身子,侧卧的半边身子,忠实地保存着我的脑子永远不该忘却的一段往事,却使我想起波希米亚制的玻璃长明灯的火焰,是瓮形吊灯,用链子悬在天花板下,还使我想起西埃纳大理石的壁炉,那是在孔布雷外祖父母家里我的卧室;距离现在虽然已经久远,但我并没有恍若隔世之感,此刻睡眼惺忪,还难以确切再现那些遥远的日子,等一会儿完全清醒,就历历在目了。
然后,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墙壁驶往另一个方向:我睡在德·圣卢夫人的乡间别墅专为我安排的房间里;我的上帝!至少10点钟了,人家大概晚饭都吃完了吧!我这个盹儿打得太长久了:每天傍晚陪德·圣卢夫人散步回来,先打个盹儿,然后换上夜礼服。离开孔布雷已有许多年了,在孔布雷的日子,不管散步回来多么晚,我总在我房间的窗玻璃上看得到夕阳红霞的反光。在唐松维尔,德·圣卢夫人家的生活则是另一种方式,在那里,我得到另一种乐趣:我只在夜幕降临时出去,踏着月光,沿着我从前在阳光下玩耍的小路散步;我们回来时,我从远处就瞥见我的房间,但见屋里灯火通明,酷似黑暗里唯一的灯塔;回到房间,我先打盹儿,而不马上更衣用餐。
这些旋转和模糊的浮现一向是稍纵即逝的;往往我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多种假设之间难以确认,正如我们在电动西洋景里观看一匹奔马,镜头一个接一个地飞驰而过,无法把它们分离出来。但对我生平所住过的房间,我时而重见这一间,时而重见那一间,在睡醒之后的冥思遐想中终于统统回想起来了:冬天躺在房间里,把头缩进自编的窝,用的是极不协调的东西:枕头的一角,被子的上沿,披巾的一截,卧床的前沿和一期《玫瑰花论》杂志,根据鸟儿筑窝的技术,终于牢固地建成万无一失的安乐窝;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可以享受到与外界隔离的安乐,好似在暖烘烘的地洞里筑窝的海燕;这时节房间的壁炉彻夜生火,熊熊的炉火像一件热气腾腾的斗篷,裹着熟睡的人,壁炉好像是在房间里挖出的一个暖烘烘的洞穴,一种摸不着的暖阁,火光忽悠忽悠的,热气一圈圈地扩散,形成一个流动不定的温带,不断得到冷空气的调节:从房间的四角,从窗户附近或距壁炉较远的地方,吹来已经变凉的空气,吹到脸上,清新凉爽;夏天躺在房间里,则喜欢温和的夜晚,月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把一道光与影投到床前,好似中魔入境;人几乎就像睡在露天,好似曙光初露时在微风中摇曳的山雀;有时我回想起路易十六款式的房间,非常地明亮,甚至第一个晚上睡在里面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一根根小圆柱轻巧地支撑着天花板,柱与柱的间隔风雅别致,明显地为床留多了位置;有时则相反,房间很小,而天花板却很高,简直像两层楼高的空心金字塔,部分墙面饰有桃花心木护板,我一脚踏进去就被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气味熏得中了毒似的,认定紫色窗帘虎视眈眈,大声叽里呱啦的挂钟显出傲慢的冷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又古怪又冷酷的四方形立镜斜挡着房间的一角,冷不丁地从我习惯视野的悦目的整体中硬挖去一块地盘;我一连几小时竭力想把思绪拆散,把它拉向高处,以便确切地弄清房间的形状,进而把思绪灌满这巨大的漏斗,为此,苦苦熬了好几夜,真是煞费苦心,我只得干躺在床上,眼睛向上翻,耳朵惶惶竖起,鼻翼发硬,心里怦怦跳,直到习惯了之后,才觉得窗帘改变了颜色,挂钟停止了吵闹,那面斜放的、冷酷无情的镜子也变得有恻隐之心了,香根草的气味完全消散了,至少大大隐退了,天花板的表面高度显著降低了。习惯,这个精明能干而行动迟缓的地域整治者,开始总是让我们的头脑一连几星期在某个临时的安顿中受煎熬,但不管怎样,我们的头脑还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位整治者的,因为倘若没有习惯这位整治者,单凭自身的力量,我们的头脑将无可奈何,无法使我们觉得某处住宅是可以一住的。
自然,我现在已完全睡醒了,我的身子最后翻了一次,信念天使停止了我周围的一切转动,让我躺在自己房间的被窝里,让我的衣柜,我的书桌,我的壁炉,朝街的窗户和两边的房门在黑暗中大致各就各位。然而现在知道我不处在那些往日住过的房间已经枉然了,我梦中朦胧的片刻明明目睹一间间房间的影像,至少在那一刹那以为眼见为实的,总之,我的回忆已经开动了,一般来说,我不急于马上重新入睡;我用大半夜时间回想我们从前的生活,在孔布雷的姑婆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东西埃尔,在威尼斯,还有在其他地方的生活,回想我到过的地方,我认识的人,回想我听说过的有关他们的事情。
在孔布雷,当白日将尽,虽然还有很长时间我才该上床,还有很长时间才该离开母亲和外祖母就我独自呆着,我的卧室便又成为使我忧虑重重的一个固定的和痛苦的焦点。家里人发现我每天晚上愁眉不展,为了使我开心,别出心裁给我搞来一盏幻灯,趁着等待开饭的时候,把它套在我房间的吊灯上;如同哥特式建筑时代初期的建筑师和彩画玻璃匠[1]的作品那样,这种幻灯用变幻莫测,虹彩和绚烂多彩的神奇幻象取代不透明的四壁,好似闪闪烁烁的彩画玻璃窗,上面也绘着传奇故事。然而,我的忧愁却有增无减因为单单照明的变化就破坏了我对房间的习惯;先前已习惯了,除上床时叫苦不迭,对其余的一切还是觉得可以忍受的。如今我的房间变得面目全非,我呆在里面感到忐忑不安,就像下火车后第一次走进旅馆房间或“山区别墅”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