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农奴(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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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时站在后面的仆人给这位公使擦了擦鼻子,这件事干得很及时,要不,一大滴作料就会落进汤里了。餐桌上谈起了平静的村居生活的乐趣,主妇间或插话,评论城里的剧院和演员。那位教师非常留意地看着他们,一发觉他们要笑,便立刻咧开嘴巴,殷勤地笑着。看来他是知恩图报,想以此报答善待他的主人。不过,有一次他板起了脸,用餐叉严厉地敲敲桌子,直视着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孩子。因为费米斯托克留斯咬住了阿尔喀得斯的耳朵,阿尔喀得斯闭紧眼睛,张大了嘴巴,正要可怜巴巴地号啕大哭,可是他觉得这么一哭,很可能就会被剥夺美味,于是恢复了小嘴的原状,含着泪水啃起了羊骨头,弄得脸蛋儿满是亮光光的油腻。女主人不断对乞乞科夫说道:“您什么也不吃呀,您吃得太少了。”乞乞科夫每一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饱了,愉快的谈话胜过任何美味佳肴。”

大家已经从桌旁站了起来。马尼洛夫非常满意,一只手扶着客人的后背,准备就这样相偕进入客厅。这时客人突然神色郑重地宣称,他有一桩要紧的事,想同他谈谈。

“既然这样,请移步到我的工作室去,”马尼洛夫说道,于是领着他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它有一扇窗朝着一片苍郁的树林。“这就是属于我的小天地了,”马尼洛夫说道。

“一个可爱的小房间,”乞乞科夫打量了一下说道。确实,这个小房间确有几分可爱之处:墙壁是天蓝而略带灰色,有四把椅子、一把圈椅、一张桌子,桌上有一本夹着书签的书,这本书我们曾顺便提到过,还有几份写满字迹的文件,然而最多的是烟丝。烟丝的状况各异:有的放在一个个小纸袋里,有的放在烟丝盒里,有的干脆就在桌上撒成了一堆。两个窗台上也都有一堆堆从烟斗里磕出的烟灰,被排列得很美观,倒是花了点儿力气。显然,这是主人偶尔聊以消遣时间。

“请您在这把圈椅里落座,”马尼洛夫说道。“坐这里会舒服些。”

“请允许我就在椅子上坐吧。”

“这可不行,”马尼洛夫微笑着说道。“这把圈椅是我专为客人准备的,不管怎么说,您得领情。”

乞乞科夫坐了下来。

“请允许我用烟斗招待您。”

“不,我不抽烟,”乞乞科夫亲切而又仿佛遗憾地回答道。

“为什么呢?”马尼洛夫也亲切而又仿佛遗憾地问道。

“没有这个习惯,我是担心;据说,抽烟使人憔悴。”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这是偏见。我甚至认为,抽烟斗要比嗅鼻烟对身体有益得多呢。我们团里有一名中尉,是个极好、极有教养的人。他不仅在餐桌上烟斗不离口,甚至,请不要见怪,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现在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感谢上帝,他的身体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乞乞科夫说,确实有这种情况,现实中有很多事情,即便对学识渊博的人来说,也是无法解释的。

“不过,请允许我提出一项请求……”他说,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古怪的,或者说几乎是古怪的意味,然后不知为什么还回头看了一眼。马尼洛夫不知为什么也回头瞅了瞅。“您提交纳税人口花名册[5]有多久了?”

“那已经有很久啦;倒不如说,我已经不记得了。”

“从那时起,您这儿死了多少农民?”

“我可不知道,我想,这件事得问问管家。喂,来人,去喊管家,今天他想必在这里。”

管家来了。此人年近四十,剃须,穿一件常礼服,看来日子过得挺安逸,因为他的脸显得有点儿虚胖,而黄黄的肤色和小小的眼睛说明,他对绒毛褥子和羽毛被子是太熟悉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生涯和所有地主老爷们的管家一样:开头只是家里的一名懂事的小厮,后来娶上太太的宠婢,某一个叫阿加什卡的掌管食品贮藏室钥匙的女管事,自己也就成了管事,往后又当上了管家。自然啦,当上管家以后,他也就有了所有管家的那种派头:与乡下的富户厮混结交,给穷人多派赋税徭役,早晨八点多醒来,只等着给他拿来茶炊、喝茶。

“我说,伙计!自从男丁普查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民?”

“多少?打那以后死了好多,”管家说道,这时他打了一个嗝,一只手好像一面小盾牌似的微微掩着嘴。

“是呀,说实话,我也这么想,”马尼洛夫接腔说道:“真是死了好多!”他立刻又转身对乞乞科夫补了一句:“的确,好多呢。”

“比方说,究竟有多少?”乞乞科夫问道。

“是呀,究竟有多少?”马尼洛夫接腔道。

“这可怎么说呢?不知道死了多少,谁也不曾计算过。”

“这倒是真的,”马尼洛夫对乞乞科夫说道:“我也估计死亡率很高;根本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那就请你计算一下,”乞乞科夫说道:“按所有人的姓名列一份详细的清单来。”

“对,按所有人的姓名,”马尼洛夫说道。

管家说:是!就走了。

“您要这东西干吗?”管家走后,马尼洛夫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使客人感到尴尬,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紧张的神情,甚至紧张得满脸通红,那是有话不大说得出口的紧张。果然,马尼洛夫终于听到了那么奇怪而非同寻常的话,这些话是人类的耳朵还从未听到的。

“您问要这东西干吗?是这样的:我想买些农民……”乞乞科夫说道,他突然打住,没有把话说完。

“请允许我问一下,”马尼洛夫说道:“您是想怎么买,是连带土地一起买呢,还是干脆把他们迁走,就是说不要土地?”

“不,我并不真要农民,”乞乞科夫说道:“我想要的是死的……”

“什么,先生?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背,我仿佛听到了非常奇怪的话……”

“我想拥有死的农民,不过他们必须是作为生者而登记在册,”乞乞科夫说道。

马尼洛夫的长烟杆连同烟斗一下子失手掉在地下,他张大了嘴巴,有好几分钟就那么张着嘴待在那里。刚才大谈交友之乐的两个朋友,现在木然不动,四目相对,好像古时候面对面地悬挂在镜子两边的画像。最后,马尼洛夫捡起带长烟杆的烟斗,由下而上地打量着他的脸,竭力想看看清楚,他的嘴角是否挂着笑意,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丝毫没有这种迹象,相反,他的神情显得比平时更庄重;后来他想,客人是出了什么意外,疯了不成,于是怀着恐惧,凝神地看了看他;但是客人的眼神十分清朗,眼里并没有在疯子的眼里闪动的那种野性的、焦躁不安的光焰,一切都正常而得体。不论马尼洛夫怎样费尽心机,考虑该怎么办,除了从嘴里吐出一缕细细的残留的青烟,却想不出什么别的主意。

“所以我想知道,您能否把实际上已经死去,但从法律上讲还活着的那些人转让、出售给我,或是依您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可是马尼洛夫那么窘迫,那么心慌意乱,只能瞪眼望着他。

“我觉得,您是感到为难吧?……”乞乞科夫说道。

“我?……不,我不是为难,”马尼洛夫说:“不过我无法理解……对不起……我嘛,当然,没有能受到您那样卓越的教养,这种教养,可以说在您的一举一动中都表现了出来;我没有高明的表达技巧……也许,这里……在您刚才所作的这种解释里,另有深意吧……也许,您这样表述是为了措辞优美?”

“不,”乞乞科夫连忙说道;“不,我说的是实情,指的就是那些确实已经死去的农奴。”

马尼洛夫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觉得他该做点儿什么,提个问题,提什么问题呢——鬼才知道。最后他只是又喷出一股烟来,不过不再是从嘴里,而是经过鼻孔。

“那么,如果没有问题,上帝保佑,我们可以来起草买卖契约了,”乞乞科夫说道。

“什么,买卖死农奴?”